35

“韓瑛?!”

季雪庭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擋在韓稚春面前的男人身形消瘦,直直擋下了季雪庭劍氣,讓他吐了一口血,面色倏然慘白宛若幽魂,可他的身形卻一如當年,沉穩若磐石。

“你沒事吧?”

季雪庭微微蹙眉,身形一掠沖到兩人身側。

即便只是順便一瞥也能看出,從山下衆多行屍攻擊中突圍而來并不輕松,韓瑛的劍鞘上如今已有肉眼可見的裂紋,看着好不凄慘。

“我無事。”韓瑛說道,一手向後,死死拽住了韓稚春,就像是在害怕自己的弟弟會又一次從他眼前逃走一般。

“只不過……只不過是又殺了他們一次而已。”

他随後補充道。

季雪庭與他錯身越過,短短一瞬,卻是伸手輕輕拍了怕男人的肩膀。

“不過是寫行屍而已,哪裏稱得上‘又殺一次’。”

他冷然說道,說話間淩蒼劍在空中畫出了一道清越敏捷的光,正直直追着那卑鄙無恥,甚至可以用同伴用來做擋箭牌的伥鬼。

當然,既是伥鬼,本身也跟光明磊落這樣的詞沾不上關系。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季雪庭的錯覺,他總覺得今日對上的這只伥鬼,比起過往他遇到過的妖魔鬼怪,似乎格外令人厭惡一些。

……可能也是因為其他的妖魔鬼怪他殺了也就殺了,而他面前這只面帶面具的鬼分明已經被淩蒼劍追得抱頭鼠竄,卻總是可以險而又險在關鍵之時滑溜溜地避開要害。

而且,其他妖怪也不會如同那玩意這般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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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季仙君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一些,不是都說好了讓我賠罪了嗎?”

那人嘻嘻自笑,意味不明地說道。

季雪庭一邊凝神與他相鬥,另一邊卻暗暗觀察着在場其他人的動靜,如今再聽到他這般油腔滑調,終究失去了耐心。

“我也不知道這伥鬼究竟又在暗自謀劃些什麽,不過想來應當不是什麽好事……”場中白衣仙君忽然間收了劍,收劍的同時面帶淺笑,十分自若地轉頭沖着自己不遠處的那具屍體幽幽說道。

而那具屍體,正是他在幻境之中,面不改色直接一劍将其身首分離的宴珂的屍骸。

“還要勞煩上仙搭把手,早點把這玩意解決掉吧。”

季雪庭又道。

“喂,你——”

此話一出,場中原本悠然自得留的伥鬼身形忽然有了不易察覺的一個停頓。

而同一時刻,伴随着季雪庭的話語,那無論怎麽看都已經死得透透的世家公子,搭在地上的手指忽然顫抖了一下,緊接着,那無頭的屍體在地上蠕蠕地動了起來。屍骸之下的污血之中隐有無數細長陰影在蠕動。而那人細長慘白的手臂在地上摸索了一陣,便慢慢将那顆已經被切掉的頭撿了回來,伴随着男人腳下一點一點不斷蠕動生出的漆黑陰影與數萬念蛇,他站了起來,笨手笨腳地将頭按回了脖子上。

少年脖頸間紅痕依舊,可黑沉沉的雙眸卻已經慢慢睜開。

他直接望向了在場中如同游魚一般瘋狂變幻身形的伥鬼,冷漠的視線仿佛并不來自于天庭的仙君反而是來治愈了深淵之下的天魔。

“好。”

宴珂……

或者說,天衢,輕聲回應着季雪庭近乎無恥的偷懶要求。

随着他的低語,暗影瞬間鋪天蓋地蔓延開來,只将整片天地都變得一片漆黑。

“這是……勝之不武……”

就跟昨夜黑暗中發生的事情一樣,這一次季雪庭依舊沒有看清楚,那只伥鬼究竟是怎麽死的。

不過可以确定的一點是,大概是因為被這只伥鬼破壞了僞裝點名了身份,所以天衢在默不作聲之中,将伥鬼的屍體折磨得愈發凄慘難看。

即便是以季雪庭如今的無情道修為,咋一看那伥鬼殘骸,也不由皺了皺眉,嫌棄地偏過了頭不想多看。

若說起來天衢仙君先前恐怕也只花了一分心神在追殺那伥鬼身上,剩下的九分精神全部都落在了季雪庭的一舉一動上,如今察覺到了季雪庭那異常細微的嫌棄,他立即垂着手慢慢往旁邊挪了幾步,用自己的身體将伥鬼的屍體給擋住了。

他正在發抖。

身份被道破帶來的恐慌讓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動自己的手指,手足無措之中,只覺自己一舉一動,都若有千鈞之中。

【阿雪——】

天衢在心中念着季雪庭的名字。

【阿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敢出現在你面前。】

他嘴唇翕合許久,卻始終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而季雪庭也自始至終不曾開口。

天衢站在原地,心如刀割,鼓足勇氣好不容易才勉強微擡眼睫,戰戰兢兢望向面前那人……

卻發現季雪庭早已轉過身去,探查起身後韓瑛與韓稚春的情況去了。

韓瑛正抱着韓稚春,後者的身形已經近乎潰散,他躺在哥哥懷中,眼中只有惶恐與無助。

季雪庭走過去,一瞥之下,眼神便暗了下去。

雖然不知道伥鬼究竟利用韓稚春做了什麽,但可以猜得到,他以幻境和控傀之術營造出來往昔瀛城景象早已不是一天兩天,而想要維持這麽大範圍,這麽精細的“術”,對施法者的消耗是十分可怕的。

即便沒有之後季雪庭數次破開韓稚春的幻術,他恐怕也根本支撐不了多久了。

現在躺在韓瑛懷中的那個人,早已是燈枯油盡,只剩下一層格外虛弱的空殼還在勉強支撐。

“稚春,為什麽?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以韓瑛閱歷,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然而此時此刻,曾經的大劍俠卻只是輕輕地撫摸着韓稚春的臉頰,不斷地問着那沒有任何意義的話語。

最先時,他問詢中還帶着些許惱怒,可漸漸的,韓瑛的聲音就變得溫和柔軟起來。

就跟當年他無可奈何,耐着性子與天生心智不全的傻弟弟說話時一模一樣。

【“燕燕啊,你說你這脾氣怎麽就不能好一點呢?若說你天生脾氣差,我看着也不像啊?你在家時跟小春說話時不和風細雨,一點火氣都沒有嗎?”】

【“季大哥,我那是沒有火氣嗎?我那是沒辦法!真是的……那個……若是語氣太重了,稚春會怕。】

【“啊?”】

【“他不像是別的人那麽聰明,分不出事情輕重緩急好壞,所以若是他怕了,就要怕很久……你能別那麽看着我嗎?你現在的表情太惡心了。”】

……

季雪庭收起淩蒼劍,看着面前那對兄弟,恍惚又想起了很久之前與韓瑛出游時的對話。

只不過昔日少年英傑,如今早已老去。他懷中的弟弟,卻依舊被他哄得很好。

“哥……你,不要哭……小春只是想讓……哥……不要哭。”

韓稚春眼神已經漸漸渙散,他原本就心智不全,如今就更加難以說清事情來龍去脈。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半跪在了他的身邊。

他自自己靈脈之中截取了一截靈力,伸手按在韓稚春的腕間,正準備将靈氣送入他身體裏好讓他能再多支撐一小會兒,卻不想他指尖剛碰觸到韓稚春,胸口處的靈物便驟然一陣顫動。

“唔——”

季雪庭一聲悶哼,緊接着,眼前竟然緩緩浮現出模糊的畫面。

恍惚中,季雪庭只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化為屹立在神州大地上億萬萬年的瀛山本身。

“他”無悲無喜度過了漫長到極點的歲月……“他”默然地看着世事變遷……

“他”看到了青州百姓在一個面目模糊的道人的慫恿之下,以卑鄙的手段留下了本應無拘無束,日行萬裏的神獸虹行。

“他”看着那虹行化為女子,在山中日日哭泣,然後又在一次陰差陽錯之中,被不知情的旅人救下了山。

那悲哀的神獸離去讓“他”感到稍稍輕松了一些,然而過了一些時日,“他”發現,自己懷抱之內出現了一座城。

弱小的生靈開始聚集起來,“他”并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又一次地感受到了本應得到自由的神獸虹行的氣息。

只不過這一次,神獸的氣息變得無比渾濁而古怪。

瀛山再一次蘇醒,“他”注意到了那個孩子——那是虹行與人類生下來的孩子。

因為體內同時流淌着最高貴與最平庸的血液,他顯得與周圍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沉默的瀛山确認了虹行與人類的混血回到了山中之後,就再次回到了以往的沉默。但這一次,“他”依舊沒有辦法安寧太久。

很快,讓“他”感到不快的“東西”又一次出現了。

縱然外形……還有軀殼都早已改變,但“他”不會錯認那種污穢味道。

是那個“道人”。

當初慫恿着青州百姓囚禁虹行的“道人”又一次的回到了山林之中。

瀛山近乎本能地抗拒着它,然而……

它卻像是一顆有毒的種子落入了泥土之中,開始一點點地發芽,生根,然後繁衍。

瀛山可以感覺到,自己開始生病了。

……

……

……

三年前——

城主府密道之內。

“哥,哥,一起走,走啊。”

韓稚春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他擡着臉,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哥哥。

“小春,聽話。”

韓瑛把手擱在韓稚春的頭上,輕輕地揉了揉,仿佛自己面前的男人依舊還是當初那個賴在他衣袖之下的懵懂孩童。只不過韓瑛那因為習劍而總是很穩的手,這一次落在稚春身上時卻抖得厲害。

韓稚春不明所以地看着韓瑛,明明心智不全,面上卻漸漸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哥,走呀——”

他伸手抓住了韓瑛的袖子,語無倫次地喊道。

“乖,小春,這次哥哥不跟你走。哥哥……以後會去找你,但是這一次,哥哥要留在城裏,跟大家在一起。”

韓瑛往前一步,将韓稚春緊緊地抱在懷裏,他太過用力,以至于沒多久韓稚春就掙紮了起來。

“城主大人,時間快到了。”

兩人身後,一群同樣身披黑袍好遮掩行蹤的人,讷讷發出了惶恐地提醒。

這提醒像是驚醒了韓瑛,他猛然後退,将韓稚春直接推到了那人手中。

“稚春不知人事,天性爛漫,我就把他托付給你了。逃出青州之後,你将他帶到江南韓家,将我的密信與印章給韓家的人看,自然會有重賞。”

韓瑛強行打起精神,沉聲說道。

接着明滅不定的火光,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對人——鹿角瘟蔓延,這些人是他想法設法,千方百計才保下來的未曾感染疫病的百姓。

想起自己之後打算,韓瑛只覺心中痛如刀絞。

一城之中,竟也只有這寥寥數十人能活下來。

唯一的慶幸可能就是,這其中……還有稚春。

至少,稚春還能活下來。

而這些人,哪怕是青州之民,到了韓家,應當也能平安度過自己下半生。

這也就是他這個無能的瀛城城主唯一可以為他們打算的了。

想到這裏,韓瑛不再猶豫,狠下心來勒令這一行人趕緊自密道出城,邊境封鎖之處他也早已打點好,必須得按時趕到才行。

只可惜,其他人自是巴不得能早日逃離這人間地獄,稚春卻死死抓着韓瑛手腕不肯離開。

“哥,走呀——”

他不明所以,只能不斷重複這句話。

兩行清淚順着眼角緩緩落下,竟是已經哭了。

“小春。”

韓瑛慘然一笑,俯身下去,在稚春額角輕觸一下。

“聽話。”

他說道。

那韓稚春被他施了個昏迷咒,身形一軟,便暈厥過去。

百姓中有那身強力壯的當即讨好地背起那癡兒,飛快地便往密道中走去了。

韓瑛站在密道口,看着韓稚春身形漸漸消失,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

然後他也轉過身,朝着瀛城之中,大步走去。

【“哥,走呀——”】

恍惚中,風中似乎又傳來了韓稚春的喊聲。

韓瑛肩頭一震,卻終究是沒有回頭。

只是韓瑛終究是沒料到,他施在稚春額角的那昏睡咒還是太溫柔了一些。

那逃難的一行人出了城沒多久,癡癡傻傻的韓稚春便已經掙紮着清醒了過來。

察覺到自己已經不在瀛城之內,夜色之下的稚春心中卻恍惚有了一種叫做預感的東西……今日一別,恐怕再難與哥哥相見。

韓稚春便發起了瘋。

被韓瑛縱容驕養在身邊十多年的韓家癡兒,這時候也不知道人世險惡,只知道哭喊着要回去找他的哥哥。止不住的眼淚與哭嚎讓一行人都心驚膽戰,狼狽不已。

縱然韓城主早已向他們承諾,他早已封城,可他們還是害怕這城中那些行為古怪,容貌可怖且性情暴躁的“鬼”……哪怕那些人曾幾何時,也是他們的親朋好耶,他們已經害怕得要命。

怕韓稚春再這麽吵鬧下去,會叫人發覺他們的行蹤。

會讓他們……再回到那煉獄中去。

“不行,不行……這人太能折騰了,我扛不動了。”

堵了韓稚春的嘴,扛着瘋狂掙紮的他只走了半裏路,男人忽然忍無可忍,将人一把抛在了地上。

“這畢竟是韓城主的弟弟,确實是個癡兒,唉……真是的,韓城主怎麽就還讓我們帶個傻子呢……”

大家聚攏過來,看着滿臉鼻涕眼淚的韓稚春,正束手無策之際,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忽然幽幽提醒了一句:“再這麽耽擱下去,可能會誤了腳程,要是我們沒及時趕到邊境,然後真的被封在青州境內,那可就——”

此話一出,衆人驟然一抖,面面相觑。

“也,也不至于吧,韓城主應當也能算到——”

有人讷讷企圖挽回,可還是先前那人開口應道:“那誰知道呢?反正若是真的沒趕上,我們可就全完了。”

……

衆人便安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韓稚春便被五花大綁地丢到了一棵老樹之下。

曾經在哥哥面前許諾要照顧他的那些人走上前來,推了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出來,戰戰兢兢地跪在了他的身側。

“快點,趕時間要緊。”

有人在仔細嘀咕。

【哥哥——】

韓稚春不知大禍将至,兀自流淚,在地上蠕蠕爬行,只想着能夠爬回瀛城去找他哥哥。

卻不想有石頭猛然重擊,瞬間将他砸到在地。

他晃了晃腦袋,劇痛之中,視野漸漸變得模糊。

【哥,好痛啊。】

他在中嗚咽,手指頭插進泥土裏,撐着往前又爬了幾步。

然後那石頭又砸了下來。

“死了沒?”

他聽到有人問。

“不,不知道……”

“那就多砸幾下,把臉也砸爛吧,不然無論是他跑回去還是萬一屍首被發現,之後都是個麻煩……”

石頭落了下來。

韓稚春的世界,就此變得一片黑暗。

【哥哥。】

【哥哥,我跟你一起。】

【哥哥,我們一起走啊——】

……

“好可憐啊……”

黑暗之中,似乎有人輕輕地撫摸着他的殘破不全的身體。

“好歹也是有一半的虹行血脈,唉,算了,将就着用吧……”

那人說的話,稚春一句話都聽不懂。

唯獨那人最後的問話,被韓稚春聽在了心裏。

“小春少爺,你想不想回去跟哥哥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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