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韓稚春以另外一種完全迥異于人類的形态回到了瀛城之中。
他看上去就像是某種奇異的怪物,如同像是鹿和人拼合而成的軀體上泛着晦暗而污穢的霧氣,那獸類的軀體在變形時候撐破了原來人類的皮囊,在他的皮毛之上染上了塊塊粘稠腥臭的血痕。他看上去就像是虹行,但真正的虹行不會有如此渾濁的氣息也不會有如此扭曲而醜陋的外形。
只不過韓稚春當然是不會在乎這個的。
他沒有在乎自己周身難以忍受的劇痛,也不明白自己在答應了那個道人的請求之後究竟需要付出什麽。
他只知道自己會回到哥哥韓瑛的身邊。
而接下來的每一天,他都将繼續跟哥哥在一起,一如過去平靜而安穩的十多年悠長的歲月。
所以韓稚春開始在微熹的晨光中奔跑,每一步都在泥土中留下了滴滴答答的暗色粘液。
他所經之處,草木枯萎,山石迸裂,甚至連青州最為常見的特産:那些大大小小的妖魔們都不會靠近被這只畸形虹行污染過的土地。
……
而這些細節,韓稚春都不曾注意到。
韓稚春很快就回到了瀛城,只不過過了這一夜,他懵懵懂懂地察覺出,眼前這座城市與他以往生活玩鬧過的城市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好安靜啊。
整個城市中,除了殘血流淌時緩慢的滴滴答答聲,竟然沒有任何別的動靜。在踏入瀛城的那一瞬間便被空氣中濃厚的血腥味激得打了一個寒戰,他擡起頭,漆黑的眼瞳望着面前血海一般的城池。
“小春少爺,去吧,你哥哥在等你呢。”
耳旁傳來了那位好心道人溫和的催促聲。
韓稚春打了一個激靈,它不太習慣地抖了抖自己身上斑駁的皮毛,心中的恐懼終究還是被對韓瑛的渴望壓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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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有鹿角瘟而變得扭曲變形的百姓早已化為了七零八落的屍塊,散布在瀛城的大街小巷之中,韓稚春有些害怕地踩着那些粘稠的血水,憑着某種直覺,準确無誤地在昔日最為熱鬧繁華的山神廟前找到了自己最親愛的哥哥。
血,很多很多的血。
層層疊疊的屍骸堆疊成了一座小小的屍山,血從那些交錯的殘肢中流出來,污染了整塊前坪。
而韓瑛一動不動地半跪在地,脖頸低垂,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手邊是早已斷裂的不平劍。
【哥——哥哥!】
韓稚春歡呼着朝着韓瑛跑了過去。
【哥哥,那些人打我,好痛啊,好痛——】
看到韓瑛身影的一瞬間,韓稚春所有的委屈瞬間翻湧了上來,他伏在韓瑛的膝頭嗚咽道,期待着得到跟往常一樣的溫柔安慰。
然而……韓瑛卻只是沉默不語。
那個男人在韓稚春碰到他的那一刻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倏然倒在了污穢粘稠的血水之中,露出了一張早已灰敗的臉和喉間猙獰的傷口。
若是韓稚春能夠再聰明一點,或者說,他沒有因為化身為畸形虹行而變得神智模糊的話,他應當會意識到,原來……
那将整片前坪都染紅的血液中,也有屬于韓瑛的一份。
而那把不平劍殺的最後一個人,名字喚作韓瑛,字燕卿,是它的主人。
……
那個可以讓韓稚春不顧一切,忘記一切痛苦的男人這一次卻再也不會像是韓稚春所希望的那樣,用溫柔的語氣呼喚他那一聲“小春”,也不可能在仗劍擋在韓稚春的面前,為他擋下着世間所有的煩惱憂愁。
……
韓瑛已經死了。
可韓稚春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這一切。他茫然無知地企圖抱起自己的哥哥,卻因為早已變形的身體而根本無法做到。
【哥?哥哥,別睡,哥哥,看看小春——小春好痛——】
韓稚春用臉磨蹭着那尚且還有一點餘溫的屍骸,嘟囔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控制不住的哭泣,明明韓瑛曾經苦着臉告誡過他好多次,要他不要随便哭鼻子。
【“小春啊,你現在也是個大人了,別老是這麽哭哭啼啼的,太難看了——”】
【“哎呀,我不是說你難看,我是說你哭起來……好,好,我的錯……”】
【“是哥哥錯了,哥哥不應該這麽說你,這樣吧,你實在忍不住,就躲起來,或者在我面前哭也行,就是不要給其他人看到。”】……
從那一次之後,韓稚春明明已經很久都不曾在外人面前哭泣,可如今,他身邊分明還有個陌生的道人,他的眼淚卻止不住地往外流。
好痛。
好痛啊。
之前明明是身體痛,可為什麽在這一刻,他卻會覺得自己的胸口如此疼痛呢?
痛得仿佛連心髒都要裂開了。
……
“小春少爺,唉,你來晚了一步啊。”
那道人俯身先前,看着韓瑛的屍體,在韓稚春耳邊笑着說道。
“他到死都沒有等到你回來呢,這可怎麽辦,他一定很傷心吧。”那人忽然拍了拍手,嘴角朝着兩邊咧開。韓稚春茫然地擡起頭,這才發現對方不知道什麽時候,臉上已經戴上了喜福神的面具。
“小春少爺,你哥哥真的非常非常傷心呢。他這些年過得好苦,好累,你其實都看在眼裏,對不對?”
那人雙手扶着韓稚春的肩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你想不想幫一幫你哥哥?你想不想,讓你哥哥活過來?”
道人的聲音仿佛有種奇異的魔力,韓稚春怔怔的聽着他的話,漸漸地,竟覺得那人的聲音仿佛是從自己的心裏鑽出來的一樣。
【我,我幫哥哥。】
不知不覺中,韓稚春已經開始拼命地點頭。
【我讓哥哥,開心。】
他說道。
喜福神的面具上有着血紅的笑容。
“哈哈哈真乖,哦,對了,小春少爺不是很喜歡傀儡嗎?剛好可以給你哥哥,排一出很好,很圓滿的好戲呢?你放心,等他醒來,看到你給他準備的這個世界,定然會很高興的……”
道人的聲音在這一刻驟然變得無比含糊,可韓稚春卻像是可以聽得無比明晰。
他的身上漸漸生出了無數漆黑妖嬈的絲線,那絲線在仿佛長蛇,又像是什麽東西體內寄生的蟲子,一點一點蜿蜒展開,朝着整座瀛城蔓延而去……
而其中幾道絲線,更是靈活地鑽進了韓瑛的體內……
……
……
“唔……”
山神廟的廢墟之內,季雪庭發出一聲悶哼,猛然從韓稚春的身上抽回了手。
“季大哥!你怎麽樣?”
韓瑛看到季雪庭滿臉冷汗,擔心地問道。
“我……”季雪庭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整個人神智有一瞬間的混亂,山的意志還殘留在他意識之中,竟叫他幾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季雪庭,還是他們如今所處的這座神秘而詭異的巨大山峰。
“發生了什麽?”
季雪庭扶着額頭,聽到身側韓瑛還在詢問。
正在他混亂之時,忽然有一道熟悉的靈力灌入了他的體內。
短短片刻,季雪庭只覺自己精神一震,瞬間便恢複了過來。
那道靈力……自然是來自于天衢仙君。
季雪庭微微側頭,只看到那人依舊站在遠處,被他一望,便踉跄着又後退了幾步。那人依舊還是宴珂的模樣,不過大概是因為身份被挑破而無暇顧及掩飾,不過這一小會兒功夫,他的頭發便已經化為瑩白,整個人看上去顏色也淡了幾分。
看着季雪庭的眼神更是晦暗不明,隐隐的已經有了些天庭初見時的模樣。
怦怦——
季雪庭皺了皺眉,直覺心中又是一陣莫名惶恐混着哀恸閃過。
同樣的事情再三發生,季雪庭的猜測便也變成了肯定。很顯然,這情緒并非發至他己身,而是來自于那一道外來的靈力,至于他感受到各種強烈的情愫,自然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靈力原本的主人,天衢仙君的。
偶爾這麽一兩次重溫鮮活的人類之情固然是好,可此時此刻卻有些礙事。
季雪庭皺眉運功,雖比先前困難了點,但還是順順當當地将來自于天衢仙君的刻苦哀愁惶恐凄涼盡數化去。
“多謝仙君相助。”
季雪庭禮貌溫和,平靜無波地同天衢仙君道了個謝,随即便轉身,又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韓稚春與韓瑛身上。
“季大哥,發生了什麽?你可是探查到了什麽?你可以救小春的,對吧?你已經是仙人了,既然如此,我求求你救救小春……”
韓瑛并不知道季雪庭所見所聞,他好無所覺地懇求着季雪庭,卻完全沒發現自己的身體随着韓稚春的傷勢,也在漸漸潰散。
至于方才發生了什麽?
季雪庭只用了一瞬便隐隐察覺到,自己剛才那一瞬間,似乎是借由韓稚春的虹行之體,與整座瀛山形成了共鳴。
他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深埋于體內的靈物一直到此刻依舊在劇烈地顫抖。是因為自己是靈物寄身,所以才會産生如此奇怪的同調?還是說,因為他是瀛山的山神主,所以在伥鬼消亡之後,自己才得以調用昔日瀛山的山意窺見過去的一切?
無數問題閃過季雪庭的心頭,可他卻無暇顧及。
畢竟,韓稚春已經快要死了。
而韓瑛……
季雪庭垂眸凝望着那個早就一起死去了的男人。
韓稚春當初,便是用那種奇怪的觸絲将韓瑛與自己連接在了一起,共享了那畸形而污穢的力量,這才勉強維持着韓瑛的活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韓瑛其實與這瀛城中的其他居民一樣,早已化為了行屍。
只不過其他的屍體可以活動,純粹是靠着昔日橫死的怨氣與痛苦。
可韓瑛體內湧動的,卻只有韓稚春純粹而熱烈的期盼。
期盼着韓瑛能夠活過來。
期盼着韓瑛看到的,是一片盛世景象。
人人安居樂業,歲月靜好。
溫柔強大的城主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值得依靠的大英雄,人人愛戴。
這是……韓稚春懵懂的心中,最圓滿不過的一場幻夢。
只不過,這場幻夢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
季雪庭沉默不語,韓瑛很快也像是察覺到了什麽。
他低着頭,看着自己正在一點點剝落的身體,片刻茫然之後,他忽而怔怔低語道:
“啊,原來……”
他喉間有黑線崩落,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猙獰傷口。
“我也早就死了啊。”
然後,韓瑛擡頭,釋然地一笑。
“真對不起啊,季大哥,我最後還是什麽都做不好……”
傷口太深,以至于韓瑛那情緒複雜的低語也戛然而止。
他的身體也漸漸地倒伏了下去。
奇異的是,原本已經近乎徹底崩散,連神智都已經快要消亡的韓稚春,此時卻仿佛察覺到了韓瑛的倒下。那畸形的身體在原地猛然一震,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裏來得力量,竟然掙紮着又重新爬了起來。
他低着頭,徒勞無功地企圖“救”醒韓瑛,但這麽透支自己的唯一後果,卻只是讓他的身形消散得更加厲害了。
【哥——】
半人半鹿的怪物發出了奇怪的嘶鳴。
他無助地抵着韓瑛,嗚咽出聲。
季雪庭注視着面前的兄弟兩人,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轉過頭,望向了身後的瀛山。
一種格外明淨,深厚且熟悉的氣息借由他胸口的那枚靈物,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潮水般湧動起來。
無需語言,之前便已經接觸過一次的古老意志在他身體裏回響着,催促着他。
在這一刻,季雪庭的眼神倏然變得無比幽深而漆黑。
“阿雪?”
天衢仙君驟然往前,企圖抓住季雪庭的手——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清楚地感覺到,季雪庭身上的氣息徹徹底底地改變了。
季雪庭回過頭來,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看向天衢的眼瞳之中蘊含着莫名的悲憫與古神一般的明澈。
不過一瞥,天衢仙君便不由自主晃了晃身體。
【安靜。】
季雪庭忽然淡淡一笑,用口型道,俨然還是天衢仙君在心中翻來覆去思念了幾千年的那個人。
便是眼底眉梢暗含的冷漠也依舊如昔。
天衢仙君這才覺得自己心神稍稍安定了些許。
季雪庭毫不猶豫地将手抽了出來,
緊接着,他便微微俯身,将雙手分別按在了即将徹底消散的韓瑛和稚春身上。
在碰觸到他們的那一剎那,韓稚春與韓瑛身上驀地綻發出了柔和而明亮的銀色光芒。
絲絲縷縷的黑氣被那光芒照射之後便化為了晦暗無形的煙氣,轉瞬便消失了。
而随着那包裹着兩人的銀光消失,一只輪廓有些模糊的鹿狀神獸漸漸地展露出自己的身形。那正是真正的虹行應該有的模樣。
它轉頭看着季雪庭,清澈見底的眼瞳之中不見絲毫的陰霾與苦痛,只有一片澄澈的好奇。
就像是……很多年前那個懵懵懂懂的孩童一模一樣。
季雪庭若有所覺,他低下頭,然後彎腰将虹行腳邊那個伏趴着的男人抱起,讓他趴在了虹行的背上。
一些淡淡的煙氣在韓瑛的身上不斷環繞,就如同化為虹行的韓稚春一樣,韓瑛的身形也有着一種奇異的模糊之感。
那人也在虹行背上漸漸睜開了眼睛。
也就在這一刻,他的面孔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變化,斑白的鬓角轉為青色,泛着細紋的皮膚一點點變得光滑,而那雙包含着痛苦與疲倦的眼眸,也轉為了少年人才有的清澈與明淨。
他揉了揉眼,仿佛剛從一場酣暢淋漓的酒醉之後醒來。
“發生什麽啦?季大哥,我又喝醉了嗎?”
他茫然問道,打了個懶散的哈欠。
季雪庭看着他,不發一語。
可那少年劍俠卻像是聽到了什麽一樣,又笑了笑。
“啊,我知道我知道,別催啦,我這次定不會誤了時辰——你放心,小春就跟着我,這次定然會叫他開心暢快的!”
說罷,他直起身,親昵地拍了拍身下的虹行。
那虹行似乎也在笑。
【哥,走呀——】
韓稚春童稚快活的聲音傳了出來。
這下那懈怠懶散的少年便再不肯拖延了。
“那麽,季大哥,我這就走啦——”
他沖着季雪庭,懶洋洋笑道。
季雪庭柔和地凝視着對方,點了點頭。
虹行在地上輕輕一踏,飛快地朝着山巒之間跑了過去,最開始一瞬季雪庭還可以看清楚他們的身形,但是下一瞬,銀色的白光挾裹着那神獸與少年,漸漸消散了。
只有一陣山風倏然吹過,仿佛還帶來了少年清亮而快活的絮叨聲。
【……泉湧湍于石間兮,菊揚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鲦之澼澼。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悠哉游哉,好生自在……小春,你就跟着哥,哥帶你玩個痛快!】
【小春,從今以後,我們就再不分開啦……】
……
季雪庭還待細聽,然而風中卻只餘嗚咽,再無旁的聲音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春和燕燕,從此再無煩惱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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