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太常君之前同我卻不是這麽說的。”

季雪庭看着面前的天衢仙君,喃喃說道。

天門之外那通往凡間的通道如今洋溢着一種不同尋常的安靜。季雪庭擡眼草草望向四周,表情微僵。

那些因為天衢仙君的威壓而不敢上前,只能屁滾尿流落荒而逃的閑雜散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方才不是逃得飛快嗎,為何不過片刻功夫,以季雪庭為中心,天門周圍遠遠的竟然又聚攏了一些仙人圍觀而來當然,那些仙人大概是畏于天衢,圍觀得十分隐晦,就是那架着祥雲在空中一圈一圈兜圈子的行為,若說不是為了吃瓜,實在是很難解釋清楚。

當然,季雪庭扪心自問,若此番當事人不是他自己,恐怕他在路過這裏時也會有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膽大包天地多看幾眼。

季雪庭垂眸将視線落回面前那個白衣仙君的身上。

哪怕是這般瘋瘋癫癫,滿身是血還有鎖鏈加身的凄慘模樣,那隐在男人身體之內,作為上仙的雄渾威壓與周身靈氣依舊能夠逼得人胸口發悶,汗毛倒豎。

這人哪怕是瘋了,也依舊是個舉手投足便可随意搬山倒海的至尊至貴的天庭上仙。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如今跪在他身前,任由他握住喉間鎖鏈時的模樣,卻溫順恭敬到仿佛他壓根就不是什麽上仙,而是任由季雪庭處置的一條狗。

這樣可怕的場面落在外人眼裏,倒也難怪令人忍不住想要窺探琢磨一番。

季雪庭越想就越是頭痛,而且随着時間推移,那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也愈發讓他背後發麻。

“天衢上仙切勿行此大禮,”季雪庭頭痛萬分企圖扶起天衢,一邊說話一邊本能地想要把手中的玉皇鐘塞回到天衢手中去,“玉皇鐘乃是天界神物,天衢上仙你的身份也十分尊貴,我不過一個剛飛升的尋常小仙,實在擔不得這等掌控之職。”

他說得盡可能柔和,可天衢臉色卻倏然變得灰敗。

“阿雪,你不要我麽?你別不要我,我對你……我會很有用的。”

天衢跪地仰頭,神色慌張地說道。

說話間,季雪庭只覺手掌一痛,是天衢已經死死握住了他的手,不準他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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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這個,天衢上仙,這不是要不要你有沒有用的問題,主要就是我哪裏配得上這等重任。”

季雪庭一邊說,一邊心中大呼倒黴。

因為他發現自己現在一方面是沒法從天衢掌中抽出手,另一方面是那他只想丢到天涯海角去永遠不要沾手的玉皇鐘就像是有了吸力一般,任由他怎麽動作也死死貼在他的掌心。

拉拉扯扯之中,一旁的魯仁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然後弱弱地提醒道:“季仙友,天衢上仙如今是受罰之身,倒也談不上配不配的,太常君之前便說了,自你擔任四方巡查神使那一刻起,天衢上仙的殺生予奪一概任由你處置。”末了,他又看着黏在季雪庭手心的玉鐘,聲音更弱道,“玉皇鐘上自有禁制,你方才既然收了它,它便已經認主了……那玉皇鐘如今當真是給不了別人,只能由你驅使的。”

便像是為了印證魯仁說的話一般,他剛說完,季雪庭手中的小鐘倏然一閃,直接便隐入了他的體內再也不見蹤影。

就連那鎖着天衢的鎖鏈也在此時瞬間消失。

只不過,那只是表面上的“消失”而已,玉皇鐘隐入體內的同時,季雪庭只覺自己的靈臺倏然一熱,內府之中霍然出現了一只緩緩旋轉,周身玉瑩廣潤的小鐘。

而季雪庭也立刻感覺到,神魂之中,玉皇鐘上的鎖鏈也依舊死死拴着天衢仙君自始至終不曾松開,只不過此刻已經從外顯之态轉入心魂之內而已。可以說,此時此刻,季雪庭與天衢甚至稱得上是心神相連,魂魄相系,一

舉一動之間,甚至就連天衢仙君如今內體紛雜不穩的仙力運轉都直接映入了季雪庭神魂之內。

這般猝不及防的“親密”,季雪庭身體不由僵住,表情瞬間也變得格外微妙。

而在一旁的魯仁看着季雪庭如今慘白表情,心中不知道為何竟然騰起了一股莫名同情。

“季仙友請不用擔憂,與我們一同下凡公幹的實際上并非天衢上仙的真身,這就是一具分神而已。我想,太常君他那些節省俸祿之類的話應當就是個玩笑,想來以天相之智,應該是考慮到之前瀛山之事乃是天衢上仙陰差陽錯之間與吾等一同解決,所以才讓天衢上仙繼續與我們相行相協。畢竟,都是已經相熟的同僚,到了下界行事應該也更加方便。沒錯,太常君這般安排一定有他的用意——”

魯仁努力地安慰着季雪庭,結果他正說着,三人身後的登天口豁然洞開,一道升仙金光炸開,緊接着便是個牛高馬大,滿臉黃黃綠綠妖物粘液血液的武仙官自凡間而來。

只看那人氣勢與仙氣,那人顯然也是個品階不低的仙官,就是不知道在飛回天庭之前,這倒黴蛋是跟什麽妖獸艱難地打鬥了一番,如今看上去當真是滿身污穢,好不狼狽。

“太常君,我*&……%¥!!!”

武仙官如今回到天庭,身上可是半點仙人應該有的風範都沒有,就這麽直闖而出登天梯,一邊怒氣沖沖怒吼,一邊往天門狂奔而去。嘴裏咒罵震得腳下祥雲都在抖。

“我跟你沒完!太常君,你無恥!你卑鄙!艹你大爺的又诓我!你堂堂一位天相,終日就會畫餅騙人,你就不怕天雷加身嗎?!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而緊接着那位武仙官身後的,則是幾個同樣凄慘的下級天兵,這時也是滿臉驚恐,死死攔着自己上司。

“南罡星君你冷靜點,你冷靜點!”

“別沖動,別沖動。”

“這裏指不定有什麽誤會呢……”

“是啊,之前太常君也說了,上天庭便是一個大家庭,一時的困難預示着更美好的未來。”

“對呀對呀,沒有奮鬥就沒有成果嘛。”

……

一番雞飛狗跳中,那狀态凄慘的一行人化作一道金風凜冽地朝着太常宮的方向直接刮去。

天門之外瞬間又回歸了安靜。

而魯仁搓着手,尴尬地看着季雪庭,沉默了。

總之便是天界甲等書吏此時此刻也實在編不出別的話語來安慰自己。

“……罷了。”

半晌,季雪庭幽幽嘆道。

語氣聽起來,已是認命了。

“天衢上仙,你先起來。”

他示意道。

“總之我們就先把手頭的活幹完,至于其他的……到時候在說吧。”

季雪庭幹笑着,擠出了一張親切友好并且十分疏離的同僚面孔對上天衢,然後說道。

當然,這疏離自然也只是他自己覺得的疏離。

落在天衢眼裏,季雪庭此刻的神色卻是讓他心魂微顫,不能自持的溫柔。

阿雪這是願意要他了。

衣袍之下,念蛇簌簌而動。

然後又被白發仙君強行壓抑回體內。

季雪庭話音一落,天衢便立刻站起,垂手站到了他的身側。

“今後一切我都聽阿雪的吩咐。”

他輕聲細語沖着季雪庭說道。

末了,他才恍恍惚惚隐約察覺到季雪庭應當并不喜歡他如今情态,于是又強行收束好心神,勉強裝出了一點清明模樣。

“阿雪,你別擔心。我……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他一字一句,格外真切地補充道。

若是他眼神不是那般灼熱,

神态也不是那般古怪,這番話聽上去倒是依稀還有那麽一丁點兒可信度。

季雪庭:“哈哈哈哈,那便好,那便好。”

然後便轉身,加快腳步直接朝着那天梯沖過去,飛快地逃往了人間。

若只是一具分身,應當,也許,可能,他還是應付得來的吧?

事已至此,季雪庭也只能這般努力地安撫着自己。

……

……

……

只不過季雪庭卻不知道,就在他與天衢魯仁一同下凡的時候。

在玄穹深處的天牢之內,有個身形瘦弱,眼下挂着重重黑眼圈的青衣人,正抱頭頹廢地蹲在了地上。

“天衢,你到底在想什麽?你記得你之前跟我保證過的嗎?你又在玩我??不是說好的,我允你分出一道分神與季雪庭一同下凡就任,而你的真身老老實實給我待在這裏,該受罰受罰,該度化天魔度化天魔……”

太常君看着面前陣法之中那條半人半蛇,神色恍惚的白發仙君,發出了絕望地質問。

驟然看過去,如今被封在天牢之內咒枷在身的白發仙君确實就是那位震動九天的上仙天衢,可太常君眼底金光微湛,瞬間便認出了這道身影的實質。

分明便是之前說好被派往人間的分神。

如今被封在天牢之內的是分神,可想而知,那跟着季雪庭一同去往人間的,自然就……

而那道分神看向太常,面容也是一派冷凝。

隐隐甚至還有點怨毒的猙獰。

“是啊,你應當把他抓回來才是。都說好了,說好了……不,不對……是我放心不下阿雪……我想護着阿雪,我們都應該要護着阿雪……”

那分神輕聲沖着太常君說道。

短短幾句話之間,“天衢”的臉上閃過無數神色。

有對本體的深刻怨恨與嫉妒,也有着難以表述的追悔和親昵。

“太常,我沒法控制住,”男人的蛇尾在陣法邊緣簌簌游走,落下了滿地猩紅血痕,可他卻像是完全不曾感受到那皮開肉綻帶來的劇烈痛苦一般,“我明知道,他大概是不願意見到我的,我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個麻煩而已。”

黑紅的血淚在說話間緩緩滑過“天衢”的眼角。

“他說了,他早就對我無愛無恨了。他其實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便是再痛苦,再想讓他原諒……都只不過是讓他感覺到麻煩……”

“天衢,我們現在在說你逃獄的事兒。”

太常君換了個姿勢,幹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虛弱地沖着“天衢”低語道,企圖将話題轉移到正事上來。

“我早就知道,我已經失去留在他身邊的資格了。但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原來,就連讓他恨我的資格……我也失去了。”

“你這不是挺明白的嗎?”太常君忍不住插嘴道。

“我不應該再去煩他了,太常,我不配。”

“咳,那你還——”

“可是,這一次我還是得守着阿雪,”忽然間,“天衢”的聲音變了,他的聲音從那種虛幻不定的癫狂,變得格外深沉,有那麽一刻,他仿佛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正常到讓人感到害怕。“我感覺很不好,有什麽事情不對勁。封印的事情,三千年前發生在我和阿雪身上的事情,還有阿雪體內的靈物乃是玲珑五彩石的事情。這一切都太湊巧了,湊巧到讓我覺得,有人正在暗處操縱着我們,而如今那個人的陰謀,還在窺探着阿雪。所以,我不可能讓一具虛弱的分神守在阿雪身邊,我必須親自留在那裏,護着我的阿雪。”

“天……天衢?”

聽到“天衢”的低語,太常君一怔之後,臉色微變:“你說什麽?你是說三千年前那件事情,是有人故

意謀劃?”

“天衢”霍然轉身,銀色的蛇瞳在幽暗中閃爍着鬼火一般的光。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他害阿雪半分,我會護住阿雪,然後我會找到那個人,讓他……”

讓他付出應該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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