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幾日後 人間——
月色明淨,雲散風輕。
正是夜色漸深時分,在雍州苔雲山附近的野外,有人正在就着篝火,慢條斯理地吃着烤肉。
肉是最上等的靈肉,原本潔白如玉,瑩然半透明的肉絲之中都透着丹香,然而這樣上等的靈肉如今卻被浸在紅彤彤的辣油之中,在石鍋中吱吱作響,被煎得微焦的表面上厚厚地撒上了辣子茱萸還有山椒末,那股濃香撲鼻的香辣氣息滾滾騰起,便是不用親口嘗也能猜出這一鍋靈肉吃起來味道該有多濃醇香辣。
魯仁在天界已久,舌頭早已被那沒滋沒味的仙桃靈果養得靈敏,只吃了一口便被辣得差點兒厥過去。
然而與此同時,篝火旁另外一人卻在慢條斯理地吃着靈肉,同時啜飲着酒壺中那烈到能把尋常人喉嚨都割出血來的燒刀子,自始至終面不改色。
當然,烹肉那人原本就是顧忌到季雪庭如今乃是靈物寄身,舌頭格外不靈敏,這才特意将肉烹得極辣,又刻意選了最烈的酒來給季雪庭佐餐。
“好酒,好肉!暢快!”
當着魯仁敬畏的面容,季雪庭咽下一口酒液,然後看着四周景色,不由嘆道。
雍州此地秀峰麗水自古以來便十分出名,雖說季雪庭與魯仁如今所在之處不過是尋常山林,但到底抵不過雍州山水風景天生麗質,便是最尋常的山林之景遠勝于它處。
這般清風明月伴着美酒佳肴,即便是不解風情的魯仁,覺得此情此景十分怡人。
“這些日子下來,倒是沒想到天衢仙君如此,如此……厲害。”
魯仁看着周圍精心準備的一切,尋思了半天也沒找出個确切的詞來形容天衢。
只不過,在贊嘆天衢時,魯仁的語氣雖是實打實的真誠,但火光明滅之中,這位天庭書吏的表情也是真的十分微妙,顯然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天衢如今的行事。
沒錯,這般宛若王孫貴族郊游踏青的完備佳肴美酒乃至篝火帳篷,竟然全部都是由那位衆人心目中瘋瘋癫癫,行事怪異的天衢仙君一手操辦。
雖然從未真的說出口,但是有了上次青州行的經驗,魯仁其實也已經準備好迎接天衢的癫狂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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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由不得他不做好心理準備。畢竟,在親眼目睹了天門之外,那本應高高在上的上仙卻像是狗一般跪在季雪庭面前,還強行讓後者用鐵索禁锢自己控制自己的鬧劇之後……不給自己做點心裏預設,這差事根本不可能幹得下去。
魯仁是一路都在安撫自己,告訴自己季雪庭和玉皇鐘在,應當不至于出什麽大亂子。
然而說是這麽說,魯仁心中卻早已下了定論:天衢仙君與季雪庭一起下凡之後定然是一場實打實的慘事。
結果來到人間已經數日,實際情況卻完全出乎魯仁的意料。
也不知道是否是此番下凡不過是天衢仙君一道分神化身的緣故,這次守護在季雪庭身邊的白發仙君,看着竟然并沒有那麽……那麽瘋瘋癫癫。
恰恰相反,除了看着季雪庭的眼神有些過于灼熱,平日裏表情也有點滲人之外,天衢仙君在人間的行事堪稱周密體貼(當然,只是單對一人體貼),又十分用心。
而且若一定要說,天衢仙君也确實不負太常君所說,他一人便可抵得了二三十人:飲食起居,趕路前行,護衛殺妖,解決公務,都只需他一人即可——就如今日這般,季雪庭巡查到了苔雲山,唯一要做的就是就地坐下,喝着天衢仙君備好的酒,吃着那人預先做好的肉,賞景賞月悠然自得。
而天衢設下了一道防護陣法之後,便自行外出,好替季雪庭完成探查山中是否有妖物作怪,尋山神主核對歷年事薄等諸多雜事。
……自
他們三人下凡以來,便一直如此
連帶着魯仁也莫名其妙得了一段格外清閑悠哉的時光。跟當初青州之行比起來,季雪庭擔任四方巡查神使這日子,當真是快活逍遙到了極處。
當然,跟自始至終神色淡淡,安然受到照顧的季雪庭不同,那位天衢上仙越是表現得這般厲害,魯仁便越是覺得毛骨悚然,惴惴不安,仿佛冥冥之中一直有人在提點他:事有反常必有妖,不久之後定然大禍臨頭。
“我之前還以為像是天衢上仙這樣的人,對于這凡間俗物應當十分生疏才對,卻沒想到他竟然連庖廚之事都這般專精。”
大概是因為天衢不在身側,魯仁與季雪庭說話時也随意了一些。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堂堂一位上仙,竟然還能如同凡人一般洗手作羹湯——”
魯仁試探着說道,其實是想問一問季雪庭:那天衢上仙這般行事,當真無礙否?
“他還會砍柴縫衣服搭房子呢。”
季雪庭嗤笑一聲,輕聲替魯仁補充道。
魯仁神色一僵,顯然是想起了一路行來,那天衢仙君所作所為。
若對方不是天衢上仙,只看他行事,當真是擔得起“賢惠”兩字。只不過這形容一旦落到天衢上仙身上,就怎麽想怎麽叫人頭皮發麻,神魂發顫。
“你別緊張,”季雪庭看着魯仁,一眼便看出了對方此時的不适,連忙若無其事地安撫道,“天衢上仙乃是玄穹之上數一數二的仙人,自然神通廣大,無一不精。”
說到這裏,季雪庭又忍不住在心底默默補充了幾句:莫說天衢如今乃是堂堂上仙之尊,有着使不完的仙法可以操控這人間事物。
就算是三千年前,那人還是個凡人,而且還是本應雙手不沾陽春雪的世家公子時,也早已是個博古通今,無所不能的妙人。
當年,若不是那個人護着他,恐怕那某個身嬌體弱的小皇子,早已命隕于荒郊野外。
是啊,當年,那個人确實也曾真心護過他。
……
……
三千年前——
京郊狩場深處的山中。
月黑風高,這樣的山野之中本應是萬籁俱靜才對。然而回響在夜空之中的,卻是一片嘈雜混亂的人聲犬吠。
“頭兒,這片搜過了,沒找到那小兔子崽子——”
“頭,西邊的人也回來了,也沒找到四皇子的蹤跡。”
“現在怎麽辦?該死,那家夥不是個病秧子嗎?怎麽遇到事兒跑的比他那個禍國殃民的娘還快?這一家人該不會真的是什麽狐貍精變的吧?”
“就是,我分明已經看好了那頂帳篷,結果起事時,那小白臉病秧子竟然真的憑空不見了……”
……
“都給我閉嘴!那狗皇子定然還在這山中,必須要抓到他!再帶些狗來,繼續找!”
夜風之中傳來了許多人粗鄙沙啞,透着森然殺意的話語。
再然後,是馬蹄聲和連綿不絕的狗吠。
火把的光彙成了一道火龍,在山林蔥茏的草木間閃動。
季雪庭凝神靜氣側卧在冰冷,低矮,滿是泥土腥氣的洞穴之中,靜靜地窺視着外面的動靜。好不容易終于察覺到聲音和火光都漸遠走了,這才徐徐地從肺腑中吐出一口氣——方才他甚至連呼吸都放得格外輕緩,只怕被人察覺到動靜。
他如今所藏身的洞穴實在是個格外巧妙的藏身之處,洞口草木掩住了入口,加之夜色掩護,竟然讓他與身邊那人奇跡一般地逃過了那些人的追捕。
只不過,在感謝祖宗保佑他找到這救命之所的同時,季雪庭也不得不承認,這裏的潮濕冰冷已經快要讓他不堪忍受。陣陣寒意沁入骨髓,甚至讓他關節都如同刀割一般刺
痛。聽到外面漸無聲息,季雪庭幾乎是無法控制的松了一口氣。
“你說他們——”
他側過頭,輕聲開口沖着身邊男人低語道,然而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便被人直接捂住了嘴。
那人的手掌冰冷,宛若鐵箍,季雪庭幾乎快要被他按得喘不過氣來。
【噓。】
隐約中,似乎聽到那人在自己耳邊示意道。
季雪庭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又在洞中僵直了許久,然後才駭然聽到自己上方傳來了一陣沉悶的馬蹄聲。
“他媽的,竟然真的沒人……走!”
有人罵了一聲,帶着零星幾個人漸漸遠去。
那捂住了季雪庭的手這才松開。
“他們走了。”
晏慈的聲音淡然,仿佛方才他與季雪庭經歷的并不是生死,而是一場無趣的春日宴。
只不過,得了晏慈的允諾,季雪庭的身體卻依舊沉浸在那種極致的緊張之中。
他雙唇緊抿,依舊無法動彈。
黑暗中,他只覺得晏慈似乎又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這當真十分好笑,一個瞎子又怎麽可能看到他?
季雪庭正這麽想着,便聽到那個人又對他開口道:“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四殿下你……無需擔憂。”
也許是他的錯覺吧,但這一瞬間,季雪庭竟覺得晏慈像是向他保證什麽。
所有氣力倏然消散,卡住的關節與凍僵的肌肉忽然間失去了支撐,季雪庭身形一軟,直接跪坐在了那狹小的山洞之中。
“嗚……”
他企圖控制住自己,然而此時此刻卻顫抖得厲害,一點也使不上力氣。
喉嚨中溢出了一絲細細的嗚咽,但随即便立即止住。
晏慈聽着身側那個少年的喘息,在黑暗中微微蹙了蹙眉。
這位四皇子殿下,應當确實是被吓到了。
他心道。
當然,被吓到自然也是正常的,畢竟就在幾個時辰之前,這位四皇子的世界還是一片花團錦簇,富貴安好。
宣帝春狩,會帶到自己身邊的無一不是京城中最受寵的人。
只不過這幫錦衣玉食的高門權貴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本應該誓死護衛皇帝的禁軍中竟然有人勾結叛黨,直接反了,挑了今日起事行刺皇帝。
這般謀逆之舉,自是兵荒馬亂一片動亂,而原本因為身體不适只能在帳篷中休息的季雪庭當然也難逃此劫,被卷入其中,只能倉皇逃命。
其實若是按照季雪庭那孱弱的身體,在叛軍的追捕之下怕是一個時辰都活不到。
然而也不知道是幸亦或不幸,那般混亂的時刻,季雪庭竟然陰差陽錯地與晏慈撞到了一起,生死存亡之際,一個病秧子配上一個瞎子,再大的冤仇也只能放到一邊,兩人一路狼狽逃竄,還真叫他們逃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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