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陳氏死了。
那婦人腹部幹癟下去,整個人看着就只有瘦瘦小小的一小把屍骨。
眼窩深陷,臉頰也是癟的。
然而嘴角卻凝着一道歡欣鼓舞的笑容。
季雪庭倒是不曾顯出任何異色,倒是一旁魯仁目光只是草草掠過陳氏的面孔,便被那笑容駭得背脊發涼。
陳氏死前到确實應該是高興的。
大抵是回光返照,她當時還有餘力躺在地上呻吟了好幾句才斷氣。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聽着身側那蠕蠕而動的人面蛆哇哇大哭,陳氏當即便笑出來了。
“是個男孩,我知道,這聲音這麽亮……定然是個男孩……”
她空洞的眼瞳裏沒有一絲光,顯然也看不清自己身側的究竟是什麽玩意。
“我給老陳家留後了!我,我給家裏留後了嗎,嘻嘻……爹……娘……我不是喪門星……陳家……有……”
婦人沙啞地低語着,聲音漸漸地消退了下去。
再然後,她頭一歪,身上再無動靜。
而幾乎是在她斷氣的那一剎那,她的臉頰上,手臂上就迅速地泛起了一種不新鮮的屍氣,她的皮膚變得格外青灰,身下慢慢泛出一種惡臭的粘液。
那是只有死了許多天的腐屍才會有的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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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屍毒?”
季雪庭在屍體身側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
一般來說,某些極其陰毒邪惡的妖魔鬼怪接觸到人身時,周身陰氣滲入人身,會給凡人造成極大傷害,身死之後更是會迅速腐敗消散化為一灘爛肉。懂行一點的人,往往就會将這種妖魔外洩的陰氣稱之為屍毒。
季雪庭雖然并不知道今夜這陳氏腹中飛出來的那些長着薄膜與翅膀的肉塊究竟是什麽,而這些人面蛆究竟又為何會是這幅模樣,卻也可以肯定:在陳氏歡欣鼓舞,自認為自己正在給陳家“留後”而懷胎的這一個月裏,她在娘娘廟裏求來的東西已經侵蝕并且污染了她的肉身,以至于她身前飽受苦楚,死後也全無體面。
季雪庭這廂還在看着陳氏思考着屍毒與那些污穢之物的關系,那廂天衢的氣息卻忽然間變得有些森冷狂亂。當然,這種狂亂是克制而隐蔽的,至少魯仁就完全不曾察覺,可季雪庭與天衢心魂相連,這時候立刻就察覺到了不對。
“天衢仙君?”感受到自己身側忽然這般寒氣四溢,季雪庭不由回神,然後問道,“可是有什麽不對勁?”
聽到季雪庭的問話,天衢忽然一震,像是從什麽噩夢中不經意醒來,卻還沒有完全清醒。他轉過頭來,怔怔看着身側神色淡然的仙君。
天衢蒼白的臉上神色變幻不定,聲音也很是沙啞,過了好一會熱,才艱難地道出一句:“無事。”
可說話間,天衢額角卻滿是冷汗,身形也微微有些顫抖。
“那便好。”
季雪庭佯裝不曾看到天衢身影中慢慢蠕動而出的黑蛇。那些妄念與心魔構成的黑蛇如今像是在洩憤一般,不斷地自相殘殺,然而它們原本就是天衢自身的一部分,這般相互吞噬,所有傷痛也只會反噬到天衢自身身上。
空氣中隐隐又有仙血特有的腥香之氣。
是天衢的傷口在滲血。
季雪庭卻并沒有太在意,确定天衢只是在自殘,而且并沒有發瘋跡象之後,他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地上婦人的屍首之上。
他正要再認真研究一下那婦人的狀況,卻忽然挑了挑眉頭,心中若有所覺:陳氏的五髒六腑都早已因為屍毒溶解,眼看着落在地上的,就只剩下一張軟趴趴的,看不清五官輪廓的人皮。而這張人皮浸泡在她自己的屍液之中,駭人的同時,也着實叫人可憐。
……确實很容易就叫人想起來,三千年前,有位年少的皇子曾經被惡人去骨取皮,填草充做箭耙子。
季雪庭瞳色微深。
将陳氏身體狀況盡數記入腦內之後,季雪庭不動聲色環顧了周圍一圈,恰在此時看到院牆附近種着一顆老茶花樹,如今早已開到花期末,卻還有是十幾朵大如擂缽的胭脂紅花盤還挂在濃綠的葉間。季雪庭擡起手,隔空取了那幾片葉子與一朵花,在指尖輕輕反轉折疊一番,接着便像是随手一抛,将花與葉都丢到了陳氏的殘骸之上。
只見那紅花瞬間幻化做一件紅衣攏住陳氏,遠遠看去,婦人憔悴面頰倒映着紅暈,倒也沒有那般慘淡。而那綠葉緊接着也合攏在一起,罩在了陳氏身上,化作了一口薄薄的木棺,總算是給了這位可憐婦人最後一點體面。
他也只是為了避免這婦人死相凄慘,給人體面而已。
季雪庭聽到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說。
僅此而已。
“季仙官,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看到季雪庭給陳氏裝了棺,魯仁這才敢慢慢靠過來,他輕聲問道。
“接下來自然是去找一找她之前去過的娘娘廟。”季雪庭平靜地答道,“無論那九華道人是否還在廟中,這婦人身上發生的事情都應當好生查探才是。”
“我們是不是應該跟上頭說一說?”
魯仁想到那陳氏慘狀,又想到此時恐怕與瀛山封印內那位道人仙官,心中暗暗叫苦,恨不得還是個凡人就好:若他還是個凡人,遇到這等要人老命的差事,大不了舍了銀錢不要遞了辭呈便跑了就是。
可偏偏他如今卻是個神仙,而這神仙自古以來又被貶入凡間的又被天打雷劈天誅的,就沒聽說過能遞辭呈跑路的。
“……畢竟那道人說不定還跟瀛山封印相關呢。”
季雪庭沖着他笑了笑,道:“自然,那就勞煩魯仙君你了。”
結果那魯仁還在院子一角燒牒文給天庭禀告這件事,之前從陳氏腹中跑出來的人面蛆不知道為何倒像是真正的剛出生的嬰孩一般,發出了吱哇吱哇的尖銳哭嚎。
不得不說,這與嬰孩別無兩樣的嚎哭之聲,在這夜深人靜的十分确實顯得格外響亮。不多時,即便沒有仙人神通,季雪庭一行人便也可以聽見院子前面那客棧中的許多聲響。
“真是的,怎麽狗剩那懶鬼,送熱水送了這麽久還沒有回來?掌櫃的,是不是要去後面看一眼啊……”
“該死的,掌櫃的——這他媽誰家的孩子哭成這樣?還要不要人睡覺了?都是付了銀子白日裏要幹活的人,也沒這麽欺負人的。沒有人管一管嗎?”
“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派夥計去勸勸……不對啊,我們客棧裏今天可沒有帶着孩子來住。”
“等等,之前那後院裏住的那一行人裏,是不是有個孕婦來着?”
……
季雪庭側耳傾聽着夜風送來的嘈雜人聲,神色淡然,心底卻在短短瞬間湧入了無數思緒。
他飛快地瞥了院中一眼——
橫在院中的薄木棺材。
滿地屍水之間,那叽叽咕咕到處亂拱一氣,還要哇哇亂叫的人面蛆。
躺在院子角落,已經吓得人事不醒的小厮。
當然,還有身側一身慘白的仙君,以及站在院子角落,神神叨叨正在手舞足蹈與天庭通話的魯仁。
哦,對了,還有他自己,手中有長劍一把,衣擺上遍布着陳氏的殷紅發黑的血跡。
——季雪庭感覺自己腦門有點疼。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場面,可是就是解釋起來太過于麻煩。
想到這裏,季雪庭徑直上前,直接取了一枚玉匣子出來,然後将挑揀了幾只最為肥碩的人面蛆,也不管它們哭嚎尖叫得有多凄厲,盡數全部硬塞進了手中的小小玉匣之中。
接着,他也沒有理會下凡時天庭的發的各種為仙指南和辦事準則,在那愈發靠近且嘈雜的人聲之中,直接擡手,使出了仙家手段。
那縣中客棧簡陋的後院中,頓時炸開了一道白光。
等再回神,季雪庭,魯仁和天衢,便已經到了一處小村之中。
無需多言,此處自然便是榆口村
“哎呀,季仙君,你剛才那動靜太大了,被上頭知道可是要罰功德的,真是——”
魯仁震驚地喃喃道,真要啰嗦,忽然覺得背後有點涼。
一回頭,他猝不及防對上了天衢仙君銀色的眼瞳。
“阿雪諸事,皆由我擔待。”
天衢一字一句,對着魯仁說道。
“……他只需要随心所欲就好。”
這一句聽着,卻更像是特意說給另外一人聽的。
季雪庭腳步微頓,片刻後才轉過頭來客氣地笑了笑:“哎呀,哪有那麽嚴重,剛才不過是情急之舉,你知道的,又要帶着一口棺材走,又要把我們留在那院中的陰邪殘穢盡數燃去,還要把那小厮的記憶都消去,這動靜能不大嗎?魯仙友,到時候你寫報告時候就多幾筆春秋筆法,想來就算是要罰也就是意思意思而已。”說完,季雪庭似是偏頭多看了天衢一眼,笑眯眯道:“況且,我又不是那種傻乎乎的年少輕狂之人,那種不守規矩的苦頭我早就吃夠了,我是絕不會肆意妄為的,還請魯仙君,天衢仙君不用擔心。”
天衢沉默了下來。
魯仁看了看天衢仙君,又望了望季雪庭的背影,總覺得如今氣氛真是微妙且古怪到了極點。
他背後汗都出來了,只能硬着頭皮,學着季雪庭打哈哈糊弄過去。然後,他便跟着季雪庭一同走進了榆口村。
也許是因為見了這村中人性情蠻橫,民智未開的模樣,魯仁當真是不太喜歡這個小村。
經過了先前那一夜的驚魂,村中衆人早已歇下,月色之下,村中各處都顯得十分淩亂,釘耙麻繩落了一地不說,歪歪斜斜的小門小戶院門之上竟然還都貼上了不知道何年何月何人寫得符紙。
魯仁在經過時瞥了一眼,看得眉頭皺起,全身難受。畢竟他在天庭這麽多年,早就忘記了這人間三流野道士能把一張最普通不過的安家驅鬼咒,寫得有多狗屁,多不通,多颠三倒四了。
深夜小村本應很是靜谧安詳才對,不過今夜俨然是一個例外。
季雪庭面無表情自村中走過,幾只警醒的獵狗猛然自窩棚中站起來,正要吠叫,那跟在季雪庭身後默不作聲的白發仙君忽然間偏了偏頭,甚至都不曾真的望向那些四腳着地的短毛畜生,狗群就已經嗚咽出聲,癱軟在地宛若糠篩一般抖個不停了。
當然,那房中的村民自是不知曉季雪庭竟然還會來到他們村中,此時此刻,還有人正在低聲咒罵着山谷深處遇到的“妖怪”,有人依舊吓得瑟瑟發抖躲在被子裏求爺爺告奶奶,自然,還有人在房中燒香拜佛,只求不要惹怒了妖怪仙靈。
“季仙君,你,你是要找這些凡人問話嗎?”
魯仁此時還在飛快地寫着牒文與天庭那位書吏一來一往艱難地溝通着,這時候抽出空來望了望周圍,不由問道。
他話音剛落,季雪庭就看着無數條蛇影倏然出現在了那些村民門口,不知道吓死了多少雞鴨豬鵝。
“不用。”他連忙說道,接着指了指村口盡頭,一間宛若荒屋般的廟宇。
“明明有土地當值,為何還要去為難那些無知凡人,”他笑了笑,一揮手,在土地廟前打出了自己四方巡查使的仙記,“叫土地來問話不是更快?”
話音剛落,三人便看着一個灰頭土臉,身形虛弱的老頭兒,慢吞吞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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