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小老兒什麽都不知道!”
對上季雪庭,那土地小老兒當即嚷嚷道。
鄉野小仙通常都是由本地有功德的陰魂修煉而來,像是榆口村的這位顯然也是本地人士,十分有鄉鄰鄉親一脈相傳的風範。不講理,聲量卻很大,氣勢也很足。
尤其是看見季雪庭面生且嫩,只道他是哪位仙家走後門提攜的自家眷顧,才會以這般稀薄的修行得了這麽好的差事。
土地老頭之前偶爾也跟這種高高在上的清貴仙家打過招呼,知道自己越是不講理越是蠻橫無知,對方就越是不耐煩搭理自己,于是便有了那般開場。
“哦?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我要問你什麽?”
卻沒想到季雪庭這般面不改色地問道。
土地老人一頓,依稀覺察出面前這人似乎與自己想得有點不對勁。可他來不及多想,話頭已經溜了出去:“嘿,上仙啊,你們不就是要問陳氏的事情嗎?之前你們教訓了我們村子裏的人,搞得那麽雞飛狗跳的,我當然知道了。”
季雪庭還是笑,可那笑意卻并沒有到眼睛裏。
“哦,既然你知道我要問陳氏,那麽你為什麽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你當真不知道,陳氏肚子裏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一聽到季雪庭提到了陳氏的肚子,那尖嘴猴腮的老頭頓時哽住了。
卡了好一會兒,他撇着嘴,輕聲沖着季雪庭嘟囔:“哎喲,哎喲,上仙尊貴,自然不知道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平日裏也沒什麽人祭拜,有的時候遇到那小兒不講理,還要在我香案下撒尿哩。你看我,法力低微,弱不禁風,平日裏光是管着這村裏幾口人的雞毛蒜皮就已經神思耗盡了,我哪裏還能管得了其他地方。是啦,那陳氏肚子裏的玩意确實不對勁,可憑良心說啊,那又不管我的事情,那不守婦道的婦人被人勾引着,大晚上的她自個兒要跑出去,沖撞了那山裏的妖啊鬼啊的,帶着一肚子的陰晦之物回來了,小老兒不過就是個小土地,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來啊嗚嗚嗚……”
老頭兒只聽到季雪庭起了個頭便連哭帶罵叽叽哇哇說了一長串。
這般油嘴滑舌,也确實叫人有些煩躁。
季雪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正準備等他說完,旁邊驀地伸出一只慘白的手,直接掐住了那老頭兒的脖子。
“好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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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衢仙君自從在村口聽了季雪庭那段話後便一直很沉默,如今終于開口說話,語氣卻陰森的宛若十殿閻羅降世。
他面無表情,說話時銀瞳中半點焦距也無,似乎壓根不曾看到手中的小仙。
“直接以念蛇入魂體搜查,能少去不少麻煩。”
天衢仙君低聲對着季雪庭說道。
話音尚未落下,他的袖口中便探出了一條細細的黑色,吐着信子眼看着便要往那土地老人的耳中鑽去。
以神念侵入下級神仙的魂體中直接搜神念确實也是有法可循,只是這種方式始于極遠久的蠻荒之時,那是對于占據一方的古神來說,栖息于他們領地之中的大小仙神便如同他們的眷屬一般,殺生予奪皆在一念之間,自然可以這般粗暴行事。
到了如今,除非是有仙神觸怒天條,一般來說絕不會有人這般大喇喇提出直接搜人神魂。
——除了天衢。
對于一個已經半瘋的神仙來說,一切皆有可能。
“啊啊啊求上仙饒命!求上仙饒命啊啊啊!”
不得不說,那土地老兒雖然位卑權低,并沒有認出天衢,但他本能卻極強,此時早已察覺身側那近乎妖魔一般詭異的白發仙君一言一行皆是認真,瞬間就吓得魂飛魄散,再顧不上別的只知道趕緊讨饒。
“哎呀,這位土地仙友不用擔心,不到萬不得已,我這位天衢仙友不至于那般粗魯的。你看,我們今夜到來也沒有別的事,不過就是想問一問陳氏那一夜究竟去了哪裏,又招惹了什麽東西而已。問這些也是職責所在,絕不是刻意來此找你麻煩。”
季雪庭仿佛完全沒有看到那位土地老兒已經快要被天衢掐得背過氣去,依舊好聲好氣地跟人問道。
而在他身側,魯仁手持金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失神之中,他手中那只金筆早已自行在文簿上寫道——
【在天衢仙君恐吓,威脅,暴力脅迫的幫助下,雍州苔雲山內榆口村土地老人十分老實地交代了——】
魯仁一低頭瞥見文簿上的字跡,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把拽住那不知死活的本命神奇,然後按使仙訣将那一行字一筆抹去。
【經過一番平和細致友好的讨論,我們得知了……】
“陳氏手中的那支香有問題,她一把香點燃,我就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嗚嗚嗚……上仙饒命啊,不是我不想說,是我真的不知道啊……”那土地吓得瑟瑟發抖,說話間頸側與身上都已經纏上了蛇,以至于他一邊說,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沒錯,那道人一來,我就覺得他不對勁。我當然也想上前看看啊,但是那道人好生駭人,只看我一眼我就覺得自己好似快要被他吃掉一般,上仙尊貴,真的不知道這窮鄉僻壤的供奉有多慘淡,有倒是領一份供給行一份力……沒錯,我承認我态度有問題,我當差不積極,但是我确實覺得害怕便沒敢多管……而且當時,那道人确實也沒做別的,就給了那陳氏一支香而已啊,誰知道那陳氏會帶着一肚子鬼物回村啊?”
“所以你便躲在你的土地廟中,一點也不曾插手過陳氏之事。”
季雪庭幽幽說道。
“村人們要進山搜捕陳氏,要将她沉塘,這等大事,以鄉野習俗,村人無論如何也會到你這裏求個卦問問平安與意見,可即便如此,你也不發一言,對嗎?”
那土地僵了片刻,垂下頭來嗫嚅道:“這,這,我确實是不知道啊,而且那婦人也确實是大着肚子回來了……上仙啊,這真的怪不得我,你看我這廟,破成這樣,你就知道其實村裏人一點兒虔誠之心都沒有,我就算是真的給了卦他們也不會——”
“把這附近的娘娘廟位置全部報給我,”季雪庭突然打斷了他,然後輕聲道,“其餘之事,不用再提。”
“娘娘廟?”
聽到這裏,土地老兒這下是真的愣住了。
“上,上仙不知嗎?雍州境內早已沒有娘娘廟了?”
“沒有娘娘廟?”
季雪庭不由反問道。
娘娘廟乃是綠雲娘娘的廟宇,專管人間婦人安危與妊娠之事。
可如今卻有人告訴季雪庭,整個雍州境內竟然沒有娘娘廟了?
季雪庭下意識地望向身為書吏的魯仁,可那號稱天庭甲等第一的書吏如今卻只有一片愕然。
“這,這,我在通明殿當值這麽多年,确實收到過任何牒文提到此事啊?”
他喃喃道。
季雪庭又望向天衢,那人眉頭微蹙,有些惶恐道:“我先前一直在天牢中吞噬天魔受罰,因此對于人間之事,确實所知甚少……”
眼看着天衢似乎又要陷入奇怪的自怨自艾中,季雪庭當即轉頭對上土地老兒,冷然讓其細細說來。
那土地老兒被面前三位上仙的目光看得愈發害怕,吭哧了片刻,才顫顫巍巍将事情原委說清楚。
原來自從百年前開始,這雍州境內便常有人受了驚吓瘋瘋癫癫道,說那娘娘廟裏綠雲娘娘的塑像忽然變了模樣。原本柔和莊重的雕塑面頰上,會忽然顯現出無數只外形各異,眼球咕嚕嚕轉個不休的鬼眼。
最開始,只是神像上長出鬼眼,但沒多久,那娘娘廟中各處都會冷不丁地長出眼睛來。那些眼睛倒是不曾做出什麽害人的事,但是它們目光森然詭異,而且隐隐帶着一種難以表述的恐怖,對上那樣的眼睛,好一些的人會大病異常,運氣不好的,則是會神智癫狂,大吵大叫直到力竭而亡。
類似的事情時有發生,偏偏當地官員按照儀式焚了牒文懇請天庭來仙拔除妖禍,卻總是因為種種原因不得回應。
說來也巧,似乎就在娘娘廟裏鬼物盤踞不可收拾的那一日開始。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之際,是一名衣衫佝偻,十分落魄的老人忽然雲游至此,期間他是如何顯示出種種神通以取信雍州百姓官員之事自是不必細說,只說最後,衆人跪請老人幫忙解除那娘娘廟中的鬼眼,那老人卻是兩手一攤,苦笑道,那盤踞在娘娘廟中的鬼物不可說,不可言,不可擾,不可滅,他也無可奈何。若想求得安寧,唯有徹底焚毀境內所有娘娘廟,方可解一時之急。
“……從那之後,雍州境內就再也沒有娘娘廟了?”
季雪庭問。
“焚廟毀神之事,天庭也從未有人過問?”
土地老兒苦笑道:“要說問,也問了。把綠雲娘娘的廟都燒了,最開始大家都害怕,還燒了牒文上去懇請天庭同意,只可惜得來的只有呵斥謾罵,可上頭就光顧着罵,那娘娘廟裏的鬼物卻從來不管,這不,就……”
“你們就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背着天庭偷偷焚了娘娘廟。”
“這不是沒辦法嘛?之前想着,若是天庭來個神仙問罪也罷,好歹能管管那廟中鬼物,不然就說是不小心失火。”土地老兒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誰曾想,大家把所有娘娘廟都燒了,上頭好像也沒發現,這不就……糊弄着過去了呗。”
季雪庭目瞪口呆。
雖然早就知道如今靈脈大亂,天庭人手凋零秩序失措,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等大事天庭竟然完全無人知曉。
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之後季雪庭忍不住又問了些相關問題,奈何這位土地老兒當真就是懈怠懶惰到了極點的一位,除了方才那件事之外是一問三不知。
見他這般模樣,季雪庭也知恐怕再也問不出什麽,只得嘆了一口氣。
“天衢仙君,還請放了他吧。”
黑蛇應聲而散去。
土地老兒得見自由,哪裏還顧得上其他,逃命一般直接往土中一跳,再沒了動靜。
“他的諸多失察躲懶懈怠,你都記下了吧?”
季雪庭看了看面前荒蕪的土地廟,回頭望向魯仁,淡淡問道。
魯仁與他手中那只金筆也是齊齊點頭。
只不過,巡查四方查出了這麽個無所事事的渎職仙官,魯仁面上一點松快之情都沒有,只有一片凝重。
方才他所聽到的那些事實在匪夷所思,只叫他根本沒法回神。
“怎麽會這樣?這都一百年了,這事通明殿裏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這,這……這雍州值神究竟是在做什麽?!”
魯仁喃喃自語,說話時手都在抖。
反而是季雪庭在最開始的驚詫之後就轉而平靜了下來,甚至還有閑心繼續讨論陳氏之事。
“夜裏我們見那些村民這般欺辱她,想來也是因為她并非本地人士,自然也不知道雍州之內并無娘娘廟,所以才會被人哄騙,傻傻地跑去所謂的娘娘廟。”
“季仙官,區區一個凡人婦人而已!現在哪裏是想這些的時候!雍州境內娘娘廟被凡人盡數焚毀之事,我們得趕緊上報才是!”
魯仁簡直急得跳腳。
“唔,雍州的娘娘廟都已經被燒了快百年了,也不急着這一時。”季雪庭淡淡道,“但陳氏卻是新死,自然還是陳氏的事更重要些。”
魯仁頓時語塞。
季雪庭适時又補充道:“而且,那陳氏也關系到娘娘廟的蹊跷,裏頭還有九華真人攪局……想來,應該也是一樁大事,你說是嗎?”
說完不等魯仁回應,季雪庭已經徑直走向村外。
天衢當然也立刻跟了上去,就是掠過魯仁時,他腳步稍停了片刻。
“我不喜歡有人頂撞阿雪。”只有魯仁一人才聽得到的細語在他耳畔響起。
“你最好乖一點,不要讓他費心。”
魯仁一顫,駭然望向了天衢,可那人身形一閃早已貼到了季雪庭身後,從背影上看,男人是那般卑微,溫順,好似方才那一聲陰森冰冷的威脅,不過是魯仁自己的幻覺。
作者有話要說:很久以後,有一天天衢無意間窺見書案上某只金筆獨自一筆奮筆疾書。
拿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只見季雪庭仙君将天衢仙君一把口口口……然後天衢仙君驚呼一聲,對季雪庭仙君顫聲道:“阿雪,你別這樣,我怕……”季雪庭仙君就問:“你怕什麽?”天衢仙君說:“我怕我控制不住會傷了你。”季雪庭仙君笑道:“那你試試吧,若是你真的傷了我,我就——】
翌日,魯仁前往通明殿,申請領取了新的随身金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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