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季雪庭一行人在榆口村附近細細查找,各路神仙手法都使了一遍,連帶着天衢也都放出了萬千念蛇刮着草皮一般的找了一圈,竟完全沒有關于娘娘廟的線索。

那一日的陳氏在九華道人的指引之下,究竟去了何方?

眼看着天色将明,村中漸有聲息響起,就是連魯仁臉上都漸漸染上些焦躁之色,畢竟有了前夜的經驗,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與再與這村中狹隘蠻橫的凡人打交道的。

“季仙君,這可怎麽辦?難不成還是去把那土地再叫出來問問?”

魯仁看着季雪庭問道。

“那等奸猾小仙,便是在怎麽問也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何苦勞神。”

季雪庭苦笑道,然後側頭往身側某位瘋瘋癫癫的上仙臉上看了一眼——畢竟他也真的不可能那般縱容天衢仙君真的以念蛇搜刮那位土地老人的神念,那也太過于肆意妄為了一些,到時候寫起文書來實在麻煩。

季雪庭話音剛落,耳邊就傳來了天衢仙君冷淡的聲音:

“實在不行,大不了前往陰府喚回那道人魂細細問清楚便是。”

光是聽他語氣,仿佛那擾了地府秩序将人魂拖回人間問話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實際上,若是真這麽做,只怕地府與天庭之間不知道要起多少紛争,不然魯仁在一旁也不至于瞬間吓得臉都白了。

“不,那倒不必。”季雪庭連忙搖頭喝住天衢,下一刻他腳步一頓,若有所思,“這麽說來,其實……有個辦法,應當還是能幫忙找到線索。就是用起來,有點惡心。”

他嘆着氣幽幽道。

縱然已經說了惡心,可季雪庭動作卻十分幹脆,只見他直接從懷中一枚匣子放在手中。從須彌袋中出來,那匣中之物仿佛也察覺到了不同,頓時又在匣中橫沖直撞掙紮不休,同時爆發出尖銳的哭聲:正是季雪庭之前從陳氏腹中取出的的人面蛆。

那玩意當真是駭人至極,望之欲嘔。

季雪庭卻面不改色,直接取出人面蛆放在地上,然後使出一道仙訣籠在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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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法金光一閃,下一秒,那人面去就在地上拼命蠕動咕湧了數下,喉中那嬰兒的哭叫倒是瞬間弱了下去。

這麽勉強又叫了幾聲之後,那肥肥白白的人面蛆便蜷縮起來,慢慢縮成一團,表皮上罩着一層硬殼,已然是化蛹了。

魯仁在一旁看着,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但這時也不由凝神細看,不多時就發現人面蛆淡黃色的蛹殼霍然破裂,從裏頭鼓鼓囊囊慢慢擠出了一團暗色血肉。

無形無眼,只在身上蒙着一層薄皮,皮上有翅。

“嗡——”

微熹的晨光中響起來一陣振翅之聲。

那肉塊爬出蛹殼也沒有耽擱,抖了抖翅膀當即飛而起,跌跌撞撞朝着村子後面的山林中飛去。

無需多言,季雪庭等三人當即緊随其後,跟着那團怪肉一路掠入苔雲山茂密的山林之中。

這般追了也就小半裏路,忽然間,在滿山蒼翠橫生的枝丫灌木之間,那團肉驟然消失了蹤影。

季雪庭腳步一頓,橫劍自從半空落下,站在那團肉消失的地方,看着那看似極其尋常的淩亂草木,輕聲道:“找到了。”

天衢微一擡手,數條念蛇頓時冒出來,十分殷勤且勤快地替季雪庭剝開地上草叢。一張以鐵釘定在地上的黃紙很快就顯現出來,鐵釘與鐵釘之間又以散發着淡淡腥臭味道的紅繩相連,形成了一個怪異的圖形。

已經隔了這麽多天了,那紅線上依舊有黑紅腥臭的血液将滴未滴。

魯仁湊上前來看了一眼,頓時嘆了一口氣:“……以人血浸線,化為血門,好生古老的傳送陣。那陳氏也實在是心大,這麽邪門的玩意,但凡警醒一點兒也該知道不能亂碰。”

可那九華道人讓她燃香至此,想來那香除了指引之意應該還有混淆神智的功效,她那樣一個孱弱凡人,在這等妖魔鬼怪的算計之中,便是再驚醒又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呢?

季雪庭心中嘆道,面上卻依舊平靜。

“走吧,讓我們看看那娘娘廟中作祟的鬼怪究竟是何方神聖。”

季雪庭道。

說罷,他立即便朝着陣中走去。

“季仙君?等等,我們這就去了?這傳送陣一看就不對勁,我們不想想個別的法子試探一下看看安全不安全?”

魯仁一看季雪庭動作,頓時大驚失色往後退了兩步。

“阿雪。”

這時天衢也忽然發聲,然後伸手牽住了季雪庭衣擺。

魯仁心中一松,正以為天衢終究是位上仙顧慮周全,下一秒就聽到那人聲音低啞,帶着一絲讨好同季雪庭說:“我牽着你罷,這樣萬一到了那邊有什麽危險,我也能護着你。”

魯仁:……

而季雪庭撫着腰間淩蒼劍,感受着天衢仙君冰冷如同鐵箍般的手掌,只能在心底無聲嘆氣。

“那便勞煩上仙。”

他說道。

話音落下,就看着兩人身影瞬間被傳送陣中迸發的猩紅血光罩住然後消失。

“季仙君?!天衢仙君!”

魯仁一聲慘叫,待到此時也再來不及猶豫,只得苦着臉跟在那兩人身後一同跳入了傳送陣中。

不過瞬息之間,苔雲山中瞬間又回歸了平靜。

被念蛇拂開的草木簌簌歸了原位,将那鐵釘,黃紙與紅線重新攏住。

“哎呀,哎呀,這可真是麻煩了啊。若是那位季仙官倒也還好對付,可那天衢上仙……老實說,我真覺得,就這活的難度,你得給我加錢。”

風吹草動,夜露未消。

有人慢慢踱步來到了傳送陣前,攏着袖子,裝腔作勢十分苦惱地嘆了一聲。

明明無人與他搭話,可他卻像是真的在跟什麽人對話一般,過了片刻又嘻嘻笑道:

“好吧,那之前那幾只伥鬼的錢,你可不能再跟我算了。放心,這次我保管把事情給你做得漂漂亮亮的。”

“哦,天衢上仙?他其實也好辦,确實,他那般厲害,我們這種人确實傷不到他。可是,那位‘好阿雪’若是出手,他必然心甘情願等死。”

“哎呀不用擔心,你說巧不巧,剛好啊我之前知道了一段有趣的往事,你等我把這事透給那兩人……嘻嘻嘻嘻,這事必然能成……”

……

……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暫且不說那傳送陣前某人的陰謀算計,就說傳送陣這頭的季雪庭一行人,此時此刻也并不怎麽快活。

當然,踏出傳送陣之後,他們也沒有遇上什麽血池火海之類的陷阱,事實上,從那傳送陣中踏出之後的一瞬間,季雪庭幾乎要以為那傳送陣早已損壞,自己并未遠離,還在那苔雲山中。

然而掐指一算之後,便确定了自己此時早已遠離了苔雲山,而是來到了“幽嶺”。

這是雍州極為偏遠的一片區域,自上古以來便是瘴氣四溢,妖魔橫生之地,便是雍州最兇蠻窮苦的凡人也不會深入此地,是故天庭對此地幾乎也無管轄的心思,在輿圖上草草将這一片漆黑險惡之地統稱做“幽嶺”,之後随意派遣了仙君天兵在邊緣駐紮以免幽嶺中的妖邪跑出,便再沒有多管過。

意識到此地乃是幽嶺,季雪庭看向周邊景物時候,心情便大不一樣了。

依舊是那般草木蔥茏,樹影橫斜,天邊遠遠的已能看到一道金光,可着破曉之光在無數交疊的古樹枝丫的篩漏之下就變得格外黯淡熹微。騰起的晨霧籠在山林樹蔭之間,叫人看不到也看不清遠處。

但這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顯得格外詭異陰森。

“那陳氏也太慘了些,竟然到了這幽嶺之中,唉,難怪是那般下場。”

魯仁連連感嘆,臉色極差。

若非還有仙職在身,以他看來此時他們最應該做的事就是當即便走,趕緊離開這陰森之地。

“所以我們需要找些找到那娘娘廟,将其中的妖魔誅殺。”季雪庭在前走着,聲音淡淡。

“可,可是——”

“陳氏不過一介尋常山中婦人,卻被九華真人這般哄騙着帶入此地孕育腹中怪物。這其中定然有陰謀,而受害者也定然不止她一人。”

說完,季雪庭随意指了指路邊,那魯仁定睛一看,才發現路邊草叢之中竟然落着一支珠釵。

當初應該也是某個婦人的心愛之物,只可惜如今落在荒野之中日曬雨淋,米粒大小的珍珠皮光不在,只有灰白的珠核外露,而原本應該是光潔閃亮的釵身之上更是鏽痕慢慢,早已不知道在這裏度過了多久的歲月。

魯仁不由一怔,再走時不由看向周圍,這才發現周圍草叢灌木之中竟然有許多明顯是凡間婦人遺落之物……就是不知道,這世上如同陳氏那般可憐的婦人不知道還有多少。

魯仁一下子沒了聲音,按捺下心中複雜思緒,靜靜與季雪庭和天衢一同探查。當然,三人走着了一路,始終不曾發現娘娘廟的半點蹤跡。

天色明明已經亮了,但是這片樹林中卻依舊無比昏暗,宛若此地與外界早已剝離開來,晝夜難分。

“沙沙……”

“沙……”

而魯仁更是越走越緊張,在他們在林間穿行之時,隐隐約約中總覺得還有東西在跟着他們。

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黏糊且陰森,叫人十分不舒服。

可每當魯仁忍受不了,向着周圍打出護身法陣之時,身側卻只有樹林簌簌而動,妖魔的蹤跡卻是半點不顯。

精神這般緊繃,身側景色一直一樣,就連天色似乎也一點不曾變過。

不知不覺中,魯仁就覺得自己神智都變得有些暈暈沉沉起來,他總覺得自己仿佛不久之前剛踏出那傳送陣,可偶爾回神,又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在這林間跋涉了許久,許久……

“不對。”

一道冷澈的聲音忽然響起,魯仁打了個激靈,猛然回神。

這才發現季雪庭拽住了的袖口,然後在原地站定。

“以陳氏那樣的體力,不可能在幽谷中堅持行走這麽久。那娘娘廟一定以特殊迷陣藏起了蹤跡。”

季雪庭冷冷道。

“季仙君的意思是?”

“我們很不湊巧的中了招。”季雪庭回應道,忽然覺得有點不對,望向了身側天衢,“天衢上仙也沒有發現問題嗎?”

說話間,他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手從天衢掌中抽了出來。

天衢呼吸短暫停了一瞬,然後才垂下眼簾,輕聲道:“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樹妖罷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你不喜歡,就将它們殺了吧。”

話音剛落,就見天衢猛然擡手,一道暗影自從袖中飛馳而出,卻是數條念蛇在半空之中化為無數漆黑刀光,狠狠它們身側那些不滿綠苔,枝葉低垂的參天古樹之上。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着那些古樹即将被天衢攔腰截斷,它們身上無數枝丫竟然宛若人一般忽然猛然翕動,擋在了刀光之前。

無數比人腰還粗的樹枝頓時節節斷裂,迸出了黏糊糊的綠血。

“啊啊啊啊——”

“痛,痛啊——”

無比凄厲的慘叫瞬間響起,而那些聲音,竟然是從那些古樹身上傳出來的。

下一刻,只聽得那些樹木軋軋作響,晃動着滿是皲裂樹皮的巨大身軀朝着季雪庭等人直接靠了過來。期間樹枝與藤蔓宛若靈蛇一般砰然揮打,目标直指包圍中中的三位仙君。不得不說,跟季雪庭先前遇到過的那些妖怪比起來,這些天衢口中“不入流”的樹妖其實相當難纏。

它們體型極大且數量衆多,樹皮上更是厚韌難割,以利劍砍樹看似輕松,實則收效甚微。更兼那些該死的樹藤,揮到極致之時兇狠刁鑽,不遜于毒蛇惡蛟。而且其表皮還覆有一層暗綠粘液,哪怕只是稍稍碰觸,衣料皮肉也是碰之即融。

當然季雪庭是慣常與妖魔鬼怪打交道的,此時在那藤蔓之中上下騰挪,并無大礙,可他身側的魯仁身形卻十分笨拙,全靠着一身護身法陣硬抗,眼看着便要支撐不住,頓時大叫救命。

季雪庭被叫得腦殼生疼,也顧不得別的正待持劍打算動真格地滅了這群樹妖。

旁邊卻驀地伸出一只手來搭在了他的腕上。

“阿雪,你別累着了,都說了,這種不入流的小東西讓我清理就是啦。”

天衢鬼魅一般閃現,摟着季雪庭輕聲說道,語氣同他之前替季雪庭料理衣食住行并無不同。

只不過,男人雙眸之中銀瞳微閃,比起之前隐隐顯出一種微妙的興奮之意。

就好似……他格外渴望着替季雪庭做些什麽一般。

“那,那邊勞煩上仙了。”

季雪庭不由應道。

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就聽得樹妖連連慘呼。

只見無數念蛇自暗影中窸窸而出,竄上樹妖身軀,一陣黑霧騰起,無數樹妖殘肢斷臂合着橫飛的暗綠血肉從那黑霧紛紛落下,瞬息之間,樹妖外殼盡露,連護在樹殼之類佝偻慘白的妖身都顯露出來。

看到那些看似虛弱殆死的樹妖,季雪庭卻是眉頭微蹙。

若是他記得不錯的話,這些樹妖一旦露出這幅模樣,看似仿佛是奄奄一息只是等死,可實際上……

果不其然,就在季雪庭尋思着要不要讓天衢稍微收斂點時候,那群樹妖忽然窸窸窣窣蠕動起來,慘白粘稠的肢體相互交錯,就這麽黏在一起,将半殘的身軀交疊互融在一起,化作了一只足有之前四五倍大小,外貌可憎的畸形怪物。

當然,只是樹妖本身,季雪庭倒是不怎麽擔心。

讓他有些在意的,是天衢上仙如今動手時的狂态。

就如他說的這般,對于天衢這種真真正正的上仙,即便是難纏的樹妖确實也不過是不入流的小東西而已,他本可以随手一揮就将其徹底湮滅。

可如今卻放出了如此之多的念蛇對樹妖百般殘殺,弄得場面這般血腥。

但若說天衢仙君已經發狂,似乎又不至于如此。

季雪庭冷眼看了一眼身側之人,後者雙眸中銀瞳微閃,卻并沒有像是先前那般外顯的癫狂,可越是這樣,季雪庭就越是覺得有點兒不妙,心瞬間沉了下去。

“天衢上仙,你…”

“阿雪,你站遠點。”

天衢忽然一閃站在了季雪庭前,溫柔同他說道:“別讓那醜東西污了你眼睛。”

此時此刻,那白發銀瞳的仙君看上去,依舊是一派仙風道骨,殷勤賢惠得簡直一汪春水。

“這倒是不礙事,我之前見那種醜陋可怖的妖魔也沒少見。”

季雪庭輕笑着說道,正準備再試探一下天衢如今狀況,就見着那好不容易抖起威風來的樹妖忽然尖叫起來。

再然後,那龐然可怖的身體瞬間四下潰散,脆弱的妖身本體只能伏在地上,用細弱的附肢撐在地上,就這麽驚恐萬分宛若爬蟲一般哧溜哧溜直接竄入了瘴氣深處。

待到最後一瞬窸窸窣窣地逃竄之聲消退,這片幽嶺密林瞬間就變得疏朗了許多。

朝霞落入林中,場中一片寂靜。

“天衢仙君,好生厲害的仙法!”

那魯仁之前被吓得瑟瑟發抖只能縮在一邊,此時驟然得救,再不顧上其他連忙嘆道。

卻不想他這般贊嘆之後,天衢面色忽然變得格外冰冷陰沉。

“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他一字一句,冷冷說道,“是它自己先逃了。”

三人俱是一靜。

能夠讓幽嶺中這等蠻荒妖魔放下最後一擊的手段倉皇逃竄,只能說明一件事:在他們不遠處,有更加駭人可怖的妖魔正在靠近。

此時若是尋常仙人,自然是見好就收,先行離去以避風頭。可很顯然,季雪庭卻絕非此類安穩度日只想平平安安過一生的普通仙人。

“我們去看看吧,看看來者何方神聖。”

季雪庭朝着那些樹妖逃離的相反方向望了一眼,輕聲說道。

魯仁:“啊……”

他長長地,絕望地嘆了一口氣。

下一秒,只見白衣一閃,季雪庭已經帶着人朝着那些樹妖躲避的方向急掠而去。離了那山間小路,整片幽嶺之中便只有最自然天成的自然景觀,跟之前被樹妖所障不同,這次尋妖的路程頗為艱難。即便是季雪庭這樣慣常在深山老林裏轉悠的人,也發覺此地當真峥嵘險峻,奇幽難測。

再加上他們根本沒走多久,那林間倏有罡風刮過,其中腥氣濃郁,聞之欲嘔,顯然前方那位大妖來頭不小。

中間三人是如何上下騰挪避開零星逃竄小怪,又是如何循風覓跡尋找妖魔真身之事自是不用詳說。

只說片刻之後,那季雪庭已經帶着天衢仙君一路尋到了一處山間沼澤之側。

然後便看到了他們找尋的怪物真容。

驟然看上去,那東西看上去宛若某種放大了無數倍的蠅蟲。然而這只“蠅蟲”複眼碩大如澡盆,起見每一顆眼珠都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其中有人,有鬼面,有兇獸,也有毒蟲,各色頭顱共聚一起,或縮在眼穴之中閉目不語,或者伸展身體,正從眼中凹洞之中探出頭來,左搖右晃四處查探。

“啧,是千屍蠅。”

季雪庭皺了皺眉頭,一眼便認出了這晦氣玩意。

心想,若他是樹妖,他恐怕也想跑。

這種古怪且惡心的妖物不禁難打難殺,而且全身上下竟無一處是可以賣錢的,乃是他三千年來最不想打交道的妖物之一。

更何況如今他看這怪物腹部鼓脹,都已經被撐得半透明的薄膜之下可以看到無數圓鼓鼓的蟲卵正在淡綠色的粘液中不斷游走蠕動,顯然是一只正準備生産的母蠅,即便是殺了母蠅,接下來還得面對無數爆漿亂拱的蠅卵。

季雪庭揉了揉眉心,當即便打算轉身就走。

只可惜,他回身的時間晚了那麽一瞬,因為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那怪物口中,竟然還含着一個少年。

那少年頭顱低垂,面色慘白,一動不動,但以季雪庭目力,還是可以看出他胸口有着微弱的起伏,顯然這倒黴蛋被千屍蠅抓住之後便徹底吓暈過去。

不過,若是季雪庭猜得沒錯,那少年應當也因此躲過一劫,被那千屍蠅誤認為是屍體帶到此處,打算在生産之後把他當做新生蠅怪的加餐點心。

這下,就算是季雪庭再怎麽嫌棄,也不得不出手了。

“阿雪,我來吧——”

就如同之前一般,天衢又要替季雪庭料理那怪物。

按照季雪庭先前脾氣,自然是無所謂,可此時此刻想起之前天衢料理那些樹妖時隐隐約約的不對勁,只怕繼續殺妖會激出天衢仙君身上暗含的那股癫狂,季雪庭眼皮一跳,不由搖頭拒絕了天衢。

“這一路行來都是上仙替我動手,哈哈,再這麽下去淩蒼劍都要頓了。不過是一只千屍蠅而已,我可以料理得來。”

說話間季雪庭一直凝望着天衢神色,不出意料他不過這般淡淡拒絕,那天衢神色就一點點變得凄楚起來。

“你之前……一直都很怕這種東西的。”

天衢垂眸看着季雪庭握劍的那只手,忽然沒頭沒腦,輕聲地說了一句。

季雪庭一怔,心中思忖道,自己在人間輾轉修煉三千年,向來都是那些鬼怪怕他,什麽時候他怕過妖魔?這天衢仙君難過也難過得有些不在地方吧——

然後又頓了頓,才想起來,天衢說的大概并非是身死之後作為靈物寄身的他,而是當初那個膽怯懦弱一事無成的人間皇子。

“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死都死過一次了,自然也不會再怕這種玩意。”

季雪庭唇角含笑,卻不自覺安置運功化去那一抹莫名其妙湧上心頭的隐痛。

他自覺這天衢仙君種種癡态似乎也傳染到了自己,以至于波瀾不興修煉了這麽多年的無情道這些時日卻總要出些小問題,于是當機立斷不再與天衢仙君在這裏糾纏,只道了一聲“我去救人,你別插手”,接着便持劍直接沖向了沼澤邊那只有些懶洋洋的千屍蠅。

發覺到有人來襲,千屍蠅頓時警覺,猛然跳起飛到了空中,身上數千屍蟲齊齊嗚咽尖叫不休,吐出了無數毒刺射向季雪庭。

季雪庭手中劍花頓時散開化作一道銀燦燦幕光迎向那些毒刺,轉瞬間竟然将那毒刺盡數翻射了回去,射爆了不少

屍蟲頭臉,濃漿血雨頓時化作血雨蓬然四散,季雪庭連忙踏劍騰挪避開。

千屍蠅見此情形,逐漸狂怒。

這等即将生産的妖獸原本就比平日裏更加兇狠,更何況季雪庭當真是傷它頗重。只聽得它身上那些屍蟲叫的愈發凄厲,緊接着其中幾條蜈蚣一般的屍蟲忽然探身而出,宛若長鞭一般就要咬向季雪庭。

“好!”

季雪庭口中一聲清喝。

持劍上前一擡手便斬去了那幾條屍蟲的頭顱。

這幾條屍蟲乃是千屍蠅本命屍蟲,因此一旦損毀便格外疼痛難忍。

那千屍蠅此番終于忍不住,自己開口哀嚎出聲。

而季雪庭等的也正是此刻,因為那千屍蠅一開口,它口中先前所叼着的那名少年便終于從它口中落下。

季雪庭抓緊時機,劍勢如箭,銀梭一般直接朝着那少年掠去,然後一把将他拽在手中。

只不過就在此時,季雪庭忽然背心一寒,餘光倏然瞥見一道血光直直射向自己。

他當然也可以立即避開,只不過若是如此,那血光便會直接從那少年胸口穿胸而過。

說時遲那時快,季雪庭瞬間便有了定奪,直接一擡手拍開少年,自己卻因此而變換了位置,只能以身迎向了那道血光——

“爾敢!”

一聲呵斥猛然炸開。

季雪庭身形剛剛墜下,便被天衢一把抱住納入懷抱。

被勒令不許動手的天衢此時此刻終于還是動了手,而且,還是格外可怕,格外血腥的那種。

至于有多血腥多恐怖,此處倒是不必細說,只有一點可知場面有多駭人——那魯仁仙君旁觀了全程,竟是不小心直接吐了。

也虧了那少年之前被季雪庭提前救下,雖然中途被拍開墜到地上摔了個夠嗆,但好歹也脫離了那只千屍蠅的範圍,不然恐怕就是那麽一瞬間的功夫,這少年便也要跟那妖怪一同灰飛煙滅,做個徹頭徹尾的倒黴枉死鬼。

“我……這是……怎麽了?”

千屍蠅身死,死前慘叫震耳欲聾,躺在地上的少年被叫得顫抖了一下,這才悠悠轉醒。

魯仁一邊捂着嘴幹嘔,一邊連忙上前扶住他,将他一把拖到稍遠處。

好不容易等到那邊慘叫漸漸消退,這邊魯仁才面前定下心神,問起少年名字來歷。

“我,我姓吳,名青,家人都叫我做小青,我,我今日就是來山裏采野菜的,結果卻被,卻被……”

一想到之前所經歷的事情,這少年吓得嗚嗚咽咽哭了出來。

“我還以為我死定了,我再也見不到我奶奶了,多謝仙君相救,多謝你!”

少年回首看到泥沼邊那具殘破可怖的屍體,臉色一白,膝蓋一歪,當即便要給魯仁磕頭。

而作為一個全程都躲在大樹後面頭都不敢露的柔弱書吏,魯仁看着小青這般虔誠跪拜,也不由老臉一紅。連忙扶住他肩膀,指着不遠處的另外兩人道:“實不相瞞,其實倒不是我救你,真正救你的乃是四方巡查神官季雪庭,你看,他在那邊——”

此時此刻的季雪庭雖然早已聽見另一側那被自己救下的少年與魯仁之間的對話,卻根本無暇理會。

好痛——

非常,非常痛——

作為靈物寄身三千年來早已遲鈍無感的軀殼,在這一次卻罕見的引來了劇烈的疼痛。

饒是季雪庭淡漠至此,此時顧不上其他,只能半依在天衢仙君懷中皺眉喘息。

他這般模樣落在天衢眼中,簡直如同天崩地裂一般。

“阿雪,你沒事吧?我,我幫你看看傷口。”

男人說話時聲音都發着顫,以往行事總是小心翼翼,此時卻有些失禮地沒等季雪庭答複便直接扒了他的上衣。

待到衣衫落下,看着季雪庭胸口那一道斜斜切下豁開的血口,天衢仙君頓時身形凝滞。

“天衢上仙冷靜些。”

季雪庭此時已經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只能隐隐察覺到天衢的手指似乎正在顫抖,下意識便開口叮囑了一句。

“你別擔心,我不會發瘋。”

結果聽到的那一聲回應,似乎……似乎還真的挺冷靜。

季雪庭抽了一口冷氣,擡眼望向天衢仙君,心中卻是咯噔一下,就連傷口似乎都顧不上疼了。

沒錯,天衢上仙如今看着似乎一點瘋癫之氣都沒有,他沒有發瘋,沒有胡言亂語,目光也格外冷靜,可是——

可是季雪庭不會錯認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在三千年前,他還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凡人的時候,也曾經見到一個人有過這樣的眼神。

而那個人叫做晏慈。

當時沒有人覺得,那個行事冷靜果斷缜密的男人會是一個瘋子。

可最後,他卻用自己的行為告訴了所有人,真正的瘋子,是不會讓人看出來他的瘋狂的。

想到這裏,季雪庭忽然若有所思望向周圍,眼神頓時一暗。

蛇。

無數的念蛇。

在肉眼所及的所有暗影之處,都盤踞着無數糾纏漆黑,無形無質的蛇影。

它們悄無聲息。

它們蠢蠢欲動,

它們……瀕臨瘋狂。

季雪庭背後頓時冒出了一層除了疼痛之外的冷汗,有那麽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甚至還有點兒想念某個瘋瘋癫癫語無倫次的白發仙君。

“天衢上仙。”

季雪庭忽然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他的神色已然如常。

“勞煩你幫我挑開傷口看一看,我覺得這疼痛有些不太對勁,也許是傷口裏有些什麽東西。”

他啞着聲音對天衢說道。

“好。”天衢應道,他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平靜,可是臉上卻是一點血色都沒有,而雙眸之中,蛇瞳也早已顯現了出來。

“會很痛,阿雪,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天衢仙君輕柔地說道,在說話的同時,他按照季雪庭所言,挑開了那還在往外滲血的傷口。

一條細蟲正藏在傷口之中,啃噬着季雪庭的血肉。

“怎麽可能……”

看着被挑出來的細蟲,季雪庭不由皺了眉頭迷惑道。

世上喜食血肉的毒蟲有千萬種,從來都說不上稀奇。可是季雪庭的身體卻是靈物所制,雖有鮮血,有柔軟的肌理,有欺霜賽雪的肌膚,可這一切都是假的……是用無數別的材料以秘法拼湊而成彙成的一具不老不死無知無覺的傀儡之身。

可此時此刻,這條細蟲卻是真真切切在啃噬他的肉身材料。

“這幽嶺之中真是什麽東西都有……”

季雪庭将細蟲也收在了玉盒之中,小心封好,心道等來日遇見那位不靠譜的師父再問問這究竟是何物,又為何可以叫他感受到如此疼痛。

緊接着他便低頭,打算将那豁開傷口束好靜待身體自行痊愈。

但就在此時,他忽然覺得胸口驟然傳來一陣難言的溫熱濕潤。

“你幹什麽?!”

季雪庭驚叫出聲。

原來,天衢此時此刻,竟然正在舔舐季雪庭的傷口。

季雪庭的傷口還依稀殘留細蟲帶來的奇異變化,他身體在這一刻似乎回到了人身之時,變得格外嬌貴敏感,連最細微的碰觸都會被放大無數倍,然後清晰地映入他的神魂之中。

在天衢碰觸到的那一瞬間,季雪庭幾乎下意識的就要将其推開,可身體卻是不受控制的變得格外虛弱。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動彈不得,惶恐之中,他餘光瞥見了四周念蛇,卻見到那些蛇潮如同潮汐一般慢慢退去。

低下頭,季雪庭可以看見,天衢仙君地舌頭早已化為細長猩紅蛇信,在他的傷口邊緣慢慢描摹,晶瑩的津液滲出舌尖,伴随着舔舐一點點浸入季雪庭的肌理。

而下一刻,季雪庭的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但這并不是簡單的愈合,洶湧澎湃的靈力被封在了皮膚之下,不斷地朝着季雪庭身體內部不斷滲透,蔓延,滋潤着他的經絡內府。

上一次他感受到這種玄妙通暢的感覺還是飲下甘露飛升成仙,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又一次再入極樂登仙之境。

周身通泰酥軟,靈力灌注全身,季雪庭不由發出了一聲悶哼,随即軟倒在天衢仙君雙臂之中。

……

不遠處,淳樸的少年震驚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面紅耳赤。

“你別想多了,其實那兩位就是在療傷而已。”

魯仁不忍直視避開了視線,對上少年純潔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少年望向魯仁,呆呆道:“我,我知道,是療傷。肯定是療傷。”

魯仁:“……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彈盡糧絕。

一滴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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