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暗影之中的蛇群倏然僵住,無數雙猩紅的眼睛直直地對準了院中吳青。
只可惜吳青此時已經完全沉浸于往事之中。
說起肉身被毀,魂魄被抽出來做成了一道虛無缥缈的鬼影的時候,吳青也能維持住平靜。
可現在,一想起昔日被忘憂藥效操控,渾渾噩噩全然不知自己成為妖魔手中玩物之事,這少年面色慘白,聲音哽咽,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是怕極了,也是恨極了。
“忘憂乃是這世間最惡毒,最可惡,最下作的靈藥。只要喝下了它,再配合秘術,一個人的心魂,便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喂藥之人叫你做什麽,你就會做什麽,叫你信什麽,你就信什麽。偏偏你的過往回憶卻全無錯漏,你只覺得心中所思所想,所愛所恨,皆來源于你的本意,卻不知道,那全部都是他人為你設計好的……”
一滴虛無的眼淚沿着吳青的面龐緩緩落下。
他的聲音漸低,看似是在跟季雪庭說話,實際上卻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即便是被傀儡術控制的人,好歹靈魂還是自己的。呵,甚至是被秘術殺死的人,即使灰飛煙滅,再無來世,好歹死的時候肉身神魂也都是幹幹淨淨的。”說到這裏,吳青忽然怔怔地看向季雪庭,“季仙官,你不知道忘憂有多可怕,一旦喝下它,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只是一具傀儡,可偏偏,你自己卻無知無覺——”
轟隆一下,吳家小院中的土房忽然盡數崩塌,巨大的聲響一下子打斷了吳青的話。
磚石瓦礫的縫隙中冒出了無數黑蛇,這些猙獰的黑影就像是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一般,開始不斷互相撕咬,糾結成團。
季雪庭早在聽到忘憂兩字之時,便覺得眉心微痛,這時候連忙側身望向天衢,正看到那人臉色慘白,神魂劇顫的慘烈模樣。
“天衢上仙?!”
“阿……雪……”
這下無論天衢多麽想要掩飾自己的瘋态也是無能為力。
天衢喘息着望着季雪庭,還想強裝鎮定,可他剛說出“阿雪”兩字,唇間便冒出了汩汩鮮血。
說時遲那時快,見天衢如此模樣,季雪庭立刻擡手,一道青光飛向吳青,瞬間封住了那少年的五感。
緊接着他立刻喚起玉皇鐘,一道鎖鏈瞬時顯現,牢牢捆住了天衢。
微光閃過,玉皇鐘禁制起效,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如同無形匕首一般刺入他的肉身、心魂。天衢站立不穩,一縷縷黑血自口鼻中緩緩淌出。
但不管怎麽樣,這般劇痛倒是護住了他心頭那點清明,叫他慢慢清醒過來。
“天衢上仙,你現在可還好?”
季雪庭掃了一眼周圍的蛇群,發現它們總算停止了自相殘殺,只是恹恹地伏趴在地,心知這也是天衢精神狀況轉好的一種表現,這才松了一口氣,開口問道。
天衢在原地站住,過了許久才慢慢擡起頭,望向季雪庭。
他臉色很難看,瘋态倒也不算太明顯。雙眸中蛇瞳閃動,眼眶微紅,仿佛哭過似的,可季雪庭瞥了他臉頰一眼,發現那人眼下是幹的,并無淚痕。
“我已經好了……抱歉。”
天衢神色凄涼,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到了最後關頭卻只是幹巴巴地擠出了一句無關痛癢的套話。
“那便好。”
季雪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強忍着嘆氣的沖動,只當自己完全不曾察覺到天衢之前失态究竟是什麽原因。
竟然是忘憂嗎?
三千年後,猝不及防從另外一個人口中聽到這個詞,季雪庭神色如常,可心口卻莫名有些悶。
可若說是無情道功法又出了差錯,又不是很對,畢竟季雪庭并沒有感受到自己熟悉的隐隐作痛。
“這吳家小院在凡人所居之處,雖然天衢上仙已經落下禁制,但還是不好有什麽大動作。到時候把駐守連陽城的仙門招惹過來,又要浪費許多口舌解釋。”
此時此刻季雪庭倒也無暇多想,一邊這麽說,一邊直接伸手,把那如同泥塑木偶一般僵直不動的吳青提到了手中。
“不如将吳青直接帶回去,尋個好地方再細細盤問好了。至于天衢仙君,我看你似乎也不太舒服,回去早些休息為好。”
免得到時候身體出了差錯,又打擾到我查探無目鬼之事。
當然,這句話季雪庭是不會說出口的。
“我,我知道了。”天衢垂下眼眸,極為虛弱地應道。
其實按照他原先的性格,即便真的是神魂失守內腑盡碎,為了不叫季雪庭心生厭煩,天衢也會強行僞裝出正常的模樣才是。
可此時此刻,他看着季雪庭看似溫和,實則漠然的眼神,心中卻驟然冒出一股酸澀之意。
不知不覺中,他眼眶又紅了……然而季雪庭這時候注意力卻在牆角那呆若木雞的老婦人吳阿婆身上,全然不曾在意過他。
那吳阿婆動彈不得,言語不能,此時此刻見得季雪庭一步一步走近她:明明模樣還是初見時的那般模樣,是容貌俊秀,唇邊帶笑,溫潤如玉的仙君,可不知為何,這時候那人走過來時周身氣息卻是那般冷,冷得叫人害怕,仿佛這世間萬事萬物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眼底森然,宛若冥河之水。
“吳阿婆,雖然吳青說你也是被無目鬼所操控,但是為惡之事不可輕輕揭過,你……”
季雪庭倒不知自己無意間帶出了一點真實的心緒,正低頭同吳阿婆說着話,就看到面前的老婦人忽然翻了個白眼,直接暈厥了過去。
季雪庭:“……”
須臾,他嘆了一口氣,掐指算了算城中駐守仙門的大概位置,然後抹去了自己的印記,以紙鶴帶了一道口信到連陽城的駐守仙門之中。
想來不久,便會有人來此帶走吳阿婆。
做完這一切以後季雪庭便不肯逗留,轉身拎着吳青便打算攜天衢一道離去,結果正要跨出院門,卻被天衢之前布下的禁制所阻。
“天衢上仙,勞煩你撤去禁制可好?”
季雪庭随口說道,卻并未得到應有的回應。
“天衢……上仙?”
再回頭,季雪庭看見的,便是面如金紙,呼吸急促的天衢。
“阿雪。”
白發仙君睜大了眼睛看向季雪庭,一雙眼睛已然全部化為蛇瞳,臉頰之上甚至漸漸生出了一些零星的蛇鱗。
說話時,可以看到雪白的獠牙之間舌尖分叉的猩紅蛇芯。
“你用玉皇鐘再綁我一會兒可好?”
天衢說道,餘音中透着一點兒咝咝聲。
季雪庭見他如此,心中頓時一沉,伸手便向天衢腕間探去,不過稍稍一探,便已察覺天衢體內靈氣如沸,四處奔湧。季雪庭不過一碰,指尖竟被天衢身上狂亂的靈氣刺出了一道細細的口子。
更糟糕的是,季雪庭餘光瞥見天衢落在地上的影子,明明是一個人的影子,卻緩緩有另一道暗影一邊蠕動着一邊自原本的身影中分離出來,那變形的影子輪廓看着像是人,但從某些角度看上去……又像是一條身形猙獰粗壯駭人的黑蛇。
怎麽忽然又是這般模樣了?方才不是還能勉強維持清醒嗎?
季雪庭連連苦嘆,也顧不得其他,以暴力破開了天衢設下的禁制後,便帶着吳青朝着魯仁所在之地疾馳而去。
見到了魯仁,他只來得及把吳青托付給他,叫他好生看管,其他的壓根來不及多加囑咐,又急匆匆直接帶着天衢遠離了連陽城,另尋了一處僻靜山谷,找了個洞穴躲了進去。
也不怪季雪庭這番行事匆忙,實在是天衢此番狀态着實古怪。哪怕隔着衣衫,季雪庭也能感覺到天衢仙君正在慢慢失去人形。
蛇瞳,蛇芯,還有……衣袍之下男人的雙腿早在半路之時便已經化為了蛇身。不僅如此,天衢體內數道心魔分魂似乎也有控制不住的征兆,等季雪庭找到洞穴将人丢進去,再設好層層禁制之時,男人影子中慢慢生出的另一道身影幾乎已經要凝成實質。
【阿雪,我好喜歡你。】
【阿雪,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阿雪。】
…………
分魂的低語吵人得很,聽得季雪庭也有些心浮氣躁。
他皺着眉頭看向天衢,冷然問道:“你之前一直可以控制好你的念蛇、分魂還有心魔,吳青只是提了一句忘憂,怎麽你就這般反應?”
天衢此時雙臂展開,正被玉皇鐘所化的鐐铐釘在洞穴的石壁之上。
跟自己那些醜态百出的分魂不同,天衢真身如今牙關緊咬,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聽到季雪庭詢問,也只是微微偏頭躲過了那人目光,不肯吭聲。可他越是這般逃避,季雪庭就越是察覺到他似乎在隐瞞着什麽。
不等天衢再多做動作,季雪庭忽然往前一步,直接伸手按在了天衢腹部。
“阿雪——”
這是天衢的驚叫。
“果然。”
而這是季雪庭了然的低語。
神念一閃,天衢仙君的衣袍瞬間就被淩蒼劍劃為片片碎屑。
那具慘白精壯的身軀之上,最為顯眼的便是腹部那隐隐蔓延開來的紅色斑紋,驟然看上去就像來自于異域的精美圖騰,可實際上,那卻是那個“孩子”貪婪吞噬天衢血肉與靈力留下來的證據。
為什麽之前一直被天衢牢牢壓制的念蛇、心魔還有分魂,忽然間失去了控制?
純粹是因為天衢自己太過于虛弱。
而為什麽他會這麽虛弱……
則是因為,堂堂上仙,卻愚蠢到任由自己腹中怪物吞吃自己的肉身。
“它只是在努力長大,它不是怪物,阿雪,我可以感覺到……它絕對不是什麽怪物……”
面對季雪庭的冷視,天衢卻只是垂着頭,無比虛弱地喃喃道。
“天衢上仙,你真的瘋了——”
一股陌生的怒意驟然升起,季雪庭面色冷肅,破天荒地開口罵了一句。
“不是的,阿雪,這是我們兩人的骨肉所化,它在我身體裏,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不是邪物!”
玉皇鐘的鎖鏈與山壁碰撞,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白發的仙君瞥見季雪庭如今神色,忽然惶恐掙紮起來。
“抱歉,天衢上仙,我必須将你腹中這東西取出來了。說不定正是因為它,你才這般神志不清。”
很難說季雪庭如今心中的煩悶究竟是對天衢,還是……還是對他自己生出來的。
明知道天衢因為神魂舊傷終日瘋瘋癫癫,為什麽還會有那麽一絲不忍,任由這等妖邪之物存于他的腹中直到今日?
“它很重要,自它出現在我腹中之時,我便察覺到了。阿雪,你再摸摸它,它真的不會帶來壞處……”
若是早一點将那東西取出來,也不至于叫天衢混亂至此。
“阿雪,求求你,它還沒成形,還差一點點……”
難不成,自己還真的被所謂骨肉、懷孕之說打動了?
“阿雪,你放過它……阿雪……”
天衢的低語仿佛每個字都淬了血。
季雪庭聽得愈發煩躁,神色冷得駭人。
他強行按下心頭那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心緒,沒有再理會天衢此時的懇求與嗚咽。
“天衢上仙,你安靜些,我只是想取出這妖物,定然不會傷你。”
一手按住天衢胸腹,另一手則是握住淩蒼劍,直接便要劃開天衢的腹部。
然而就在這時,一雙手倏然自季雪庭身後探出,牢牢地卡住了他的手腕。
“阿雪,你怎麽對我這麽狠心啊?”
陰森,冰冷,黏稠的低語,伴随着蛇芯濕潤的舔舐,傳入季雪庭的耳朵。
季雪庭身形猛然僵住。
當然不是因為他害怕而動彈不得,而是因為,有人牢牢地,抱住了他。
并非是一人,而是,許多人。
季雪庭緩慢地側過臉,看到的,卻是少年宴珂熟悉的面容。
“宴珂”伏在他背後,甜甜笑着,就是一邊笑,他還在一邊流淚。
“阿雪,要不你恨我吧?不要對我無愛無恨了好不好?我對你那麽壞,你就恨我好不好?”
“阿雪,我知道你覺得那‘骨肉’乃是無稽之談,可行事也不必這般急躁,反正我死不了,便是被吸幹了又如何。反倒是你今天這般挖我腹中骨肉,實在有些魯莽。畢竟那無目鬼這般詭計多端,我倒是不怕身死,可萬一反噬到你了怎麽辦?”
另外一道聲音傳來,季雪庭呼吸一頓。
只見“晏慈”從另一側探身而來,輕柔地從季雪庭的手中,取下了淩蒼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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