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山洞之中,黑氣流轉不休,人影幢幢,一步一步,盡數朝着季雪庭聚集而來。

察覺到男人們的氣息,季雪庭瞳孔微縮,目光慢慢轉向自己身側。

那些人影無一不癡戀地凝望着他。

有的人看上去就跟天衢本體一模一樣,只是神色更恍惚些。

而之前被季雪庭從山魈洞穴裏救出來的少年神色凄然,喜怒哀樂皆形于色,如今正像是小犬一般擠擠挨挨地貼在他的身側,用臉頰不斷的摩擦着他的手臂與背脊。

當然,還有“晏慈”,男人依舊如同三千年前世家大族的公子一般,神色溫潤,眼神卻很暗沉。

淩蒼劍被他握在掌中,掙紮了一下。“晏慈”垂眸看向手中靈劍,以指抵唇輕輕“噓”了一聲,就看見那淩蒼劍驟然一滞,再不敢動彈。

除了這些人影之外,還有猙獰漆黑的巨大蛇影簌簌而動,冰冷的鱗片繞過腳踝,貪婪地慢慢縮緊。格外可怖的外形讓它看上去更像是妖魔,而非仙人之軀。

然而無論是何面目,有一點倒是肯定的——這些人實際上都是天衢的分神所化,換言之,他們便是天衢仙君的一部分。

不過之前天衢仙君本體尚能将其牢牢鎮壓在體內,如今他們卻不受控制外顯于世。

狹小的洞穴裏一時之間人滿為患。

而季雪庭只是一瞥便察覺到如今自己境況堪憂,不由自主有些汗毛豎立。

其實季雪庭倒也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架勢。

多年前他曾經誤闖過游仙宮,那些以采集修者元陰元陽為生的淫妖們也會像如今這般幻化出無數曼妙身姿擁人享樂。只不過那時季雪庭可以心如古井,凝神靜氣揮劍将那些妖魔盡數斬殺,可如今他卻因為與天衢心神相連,受其情緒感染,周身綿軟無力,漸漸動彈不得。

【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

【阿雪,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從未想過控制你的神志,叫你做我的傀儡。】

【我只是希望你能夠不要再生我的氣。】

【那個時候,我已經糊塗了,我以為只要你忘記我做的那些事情,我們就可以回到原來那樣……】

【原諒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阿雪,不要不理我,不要不恨我也不愛我,你這樣對我,我好痛苦。】

…………

諸多分神化身湊近過來不斷親吻撫摸着季雪庭。

有的人在細細訴說着自己心中情愫,有的人在泣血着懇求與季雪庭複合。

季雪庭垂眸定心,努力運轉着無情功法,好叫自己不要繼續為天衢的情潮所擾,可即便是他不言不語不曾動彈,洞中的氣氛依舊不受控地染上了些許不應當的旖旎與暧昧。

陰冷潮濕的空氣開始升溫,變得黏稠,甘美而邪惡的濕潤水聲與喃喃細語交疊響起。

眼看着場面幾乎有些不可收拾,季雪庭忽地發出一聲悶哼。

“天衢,別——”

那只是季雪庭下意識的一聲呼喚,眼看着身側諸多人影眼中的瘋狂,季雪庭也沒有指望真的能喝止對方。

可就在這時,季雪庭忽然感覺到神魂之內,玉皇鐘忽地一聲震鳴。

“咔嚓——”

金石迸裂之聲響起,一道黑光驟然炸開,然後猛地襲向季雪庭的方向。

季雪庭下意識地閉眼,随後便感覺到自己身上忽然一輕。

再睜眼時,就看到之前層層疊疊覆在他身上的諸多分神化身在一瞬之間就被黑光切碎,如今盡數倒地,化為滿地殘肢碎肉。

空氣中泛起一股濃郁的血腥之氣,伴随着另外一個男人宛若野獸般沉重的喘息襲來。

仿佛有蛇正沿着背脊緩緩爬下,季雪庭擡頭望向自己前方,正好看見原本被玉皇鐘束縛在山壁之上的白發仙君輕描淡寫般地以指尖彈開了腕間鎖鏈的碎塊。

然後他落在地上,長發披散,神色恍惚地望向了季雪庭。

“天衢仙君……”

季雪庭含混地喊了他一聲。

與天衢同行如此之久,早已見識過他諸多瘋态,可從未有哪一次會像是今天這般,叫季雪庭背脊發涼,心生忌憚。

季雪庭不由自主想要往後退去,可他腳跟都尚未提起,就見面前暗影一閃,自己已經落到了天衢冰冷的懷裏。

淩蒼劍嗡鳴一聲,亟欲出鞘,然而劍身不過出鞘寸餘便卡在了那處。

天衢指尖顫抖,卻依舊一絲不茍地将季雪庭散落濕透的衣衫撿回來,再替他一層一層慢慢穿好。

“別怕,”他輕聲對着季雪庭道,“我不會再那樣對你了,你別怕,那些東西我都幫你殺了。”

季雪庭沉默不語。

天衢系好最後一條絲帶,勉力朝着季雪庭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我方才只是被你吓到了。”他撫住自己的腹部,肩頭微微顫抖,“是我的錯,心神一亂就叫他們跑出來了,你看,他們現在都死了,不會再煩你了。阿雪,你別生我氣啊……”

一行眼淚混雜在天衢微弱的呓語中流下。

季雪庭不由自主地對上天衢的雙眸,然後心頭倏然湧起一陣隐痛。

不知怎的,他的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當初幽嶺之中無目鬼以“洞見”之法叫他看到的那段往事。

被挖了雙眸的孩童。

破廟之中滿地的猩紅鮮血。

…………

三千年前,皇城之中也曾有個懵懵懂懂,初識情愛的小皇子,不止一次地伏在晏慈胸口,以舌尖輕輕描摹着那個俊美男人的眼角,在心中暗自惋惜——為什麽明明有着這麽美的一雙眼睛,偏偏眸光無神,目不能視呢?

而當時的自己壓根就不知道,晏慈目盲、喪母都因為自己。

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過後,季雪庭依舊與天衢親密相擁,四目相對,卻已是時過境遷,當年人早已不是眼前人。

“閉嘴!”季雪庭忍無可忍開口怒道,“那些分神化身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這樣将他們粗暴盡除,現在分明已是虛弱至極痛苦難當,還在這裏叽叽歪歪說那些廢話幹什麽?!”

說罷一把将天衢推翻在地。後者還待再掙紮,季雪庭不耐煩地幹脆跨坐騎上,以掌抵胸,渡了一道靈力過去。

“唔……”

季雪庭随後不由輕顫一下,發出了一聲細細悶哼。

說來也怪,這渡讓靈力本是一件耗損自身的事情,可這一道靈力一入天衢體內,竟與其産生了共鳴,不多時又有一道靈力彙入季雪庭體內,将他與天衢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循環。

一呼一吸之間,靈光明滅,季雪庭靈臺愈發澄澈,周身舒爽至極。

他作為靈物寄身,一直以來都無法汲取天地靈氣為自身所用,一直到此時此刻,才恍然察覺到修煉之妙。

而細究之下,季雪庭有些詫異地發覺,自己之所以可以與天衢這般靈力巡轉自成循環,竟然是因為天衢體內有某物正在與季雪庭自身隐隐呼應。

是那個“孩子”。

季雪庭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便如天衢所言,這般靈氣運轉之下他也清楚地感覺到,天衢藏于體內的那枚骨珠與血肉所化之物,确實沒有絲毫邪氣。

它更像是季雪庭用于栖身的靈物,但比起那死物來,這個“孩子”又多了幾絲難以解釋的血肉之氣。

季雪庭行走世間多年,自認也算是見多識廣,但像天衢腹中孕育之物,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待到天衢情況穩定一些後,恐怕得想辦法捎個信給自家師父,看看能不能探出真相來……

這廂季雪庭還在思忖天衢之事,頗為苦惱,那廂天衢早已忘卻今夕何年,整個人魂游于外,宛若不在世間。

早在季雪庭那般罵他,想要打他之時,他就已經被狂喜沖暈了頭腦。

等到對方主動将他推在地上,又為他渡靈力穩住心魂,他更是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如今的他,先前周身叫人害怕的森冷癫狂早已盡數褪去,餘下的倒只有傻氣了。

他就那麽仰着頭呆滞地看着季雪庭,一張慘白的面容上,懷疑、狂喜、迷惑、茫然諸多神色更疊變換,宛在夢中一般。

這般過了許久,天衢氣息漸漸平緩,季雪庭心思也定了,才撤掌避到一邊。

洞穴之中的滿地鮮血斷肢也在之前的運功中化為了黑氣,慢慢沉入影子中回歸于天衢。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季雪庭垂着眼簾并不看天衢,而是淡淡問道。

“天衢上仙,如今神魂狀況可是穩妥了些?”

頓了頓,季雪庭眉頭微蹙,沒忍住又加了一句:“你先前倒也不至于這般徹底瘋癫。”

至少以天衢之前的性情,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自己的分神幻出形體并且簇擁上來對季雪庭做出那等龌龊舉動。

除非他已經瘋無可瘋,神魂徹底潰散。天衢眼神一顫,顯出少許糾結。

不等天衢答話,季雪庭已經了然一笑:“是‘忘憂’,對嗎?”

若只是跟那個未成形的“孩子”有關,那些分神化身作怪時好歹也會提上兩句,可他們卻只是抱着季雪庭,不停地哭着求季雪庭原諒他們當初給他灌下“忘憂”之事。

吳青提起“忘憂”引發了天衢神魂不穩,所以天衢才會在他意欲挖出腹中之物的時候忽然徹底崩壞,叫諸多分神化身現世,之後還差點……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天衢上仙其實早就不用在意當年之事。”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輕聲道。

接着他轉過身便要解開禁制,回連陽城中與魯仁會合。

可就在這時,天衢卻忽然從背後一把抱住了他。

“我曾經找了你好久。”

白發仙君在季雪庭耳邊沙啞地說道。

“我毀了地府,毀了西方靈境,我去了一切有可能找到你的地方,卻一無所獲……”

有什麽東西浸濕了季雪庭的衣領。

“太常君終究抵不住我的諸多癫狂行徑,破例為我開了溯回鏡境,讓我可以看到往昔一切。”

抱住季雪庭的雙臂漸漸收緊。

季雪庭聽到天衢提起溯回鏡境,忽然心頭一跳,隐約意識到了天衢因為“忘憂”而徹底崩潰,難以釋懷的真正緣由。

兩千七百年前——

人間。

“雪庭啊,你這孩子怎麽就這麽倔呢?你這靈偶寄身根本就還沒修好,這麽貿貿然穿出去,一旦靈偶有所損傷,你那破破爛爛的殘魂也會完蛋,你好不容易掙了這點命回來,怎麽就一點不知道珍惜呢?”

一個形貌清瘦,愁眉苦臉的青衣老頭走在鄉間小路上,皺着眉頭同面前那個行動稍顯笨拙生硬的少年唠叨個不停。

“三百年啊,你想想你師父我多不容易啊,花了三百年才叫你從之前那副渾渾噩噩的鬼樣子中清醒過來,可你怎麽就這麽不聽話啊,你這還不如繼續傻着呢!哪有你這麽不要命的啊?!”

那老頭,也就是季雪庭的師父說道。

季雪庭慢慢地在他面前走着,就如同他師父說的那樣,這具靈偶并未完全調試好,如今行動起來多有不便,而依舊虛弱的魂魄也備感痛苦。

可季雪庭卻自始至終不曾停下腳步。

“是我對不住你,可是,我必須要,去找他。”

季雪庭艱難地用靈偶的身體發聲,笨拙地同身後的老人解釋道。

“歸真,他在等我。我們,說好了,之後就,一直,在一起。”

明明還是一具行動不便,甚至還帶着傀儡僵硬之态的軀體,說起自己心愛的那個人,靈偶的雙眸之中竟然閃現出了一抹只有血肉之軀才應該有的深沉眷戀。

老頭兒聽到這句話,神色愈發苦澀了。

“雪庭啊,你這是吃了什麽迷魂藥啊?你忘了自己死前受的罪嗎?你那相好的,叫什麽來着,什麽鬼花花的,就他媽不是個好東西啊。你之前都被他們家——”

他差點把扒皮喂狗之事說出來,但到底還是不忍心,只得中途噤聲。

季雪庭聽到這話,終于放慢了腳步,目光卻依舊是澄澈歡欣的。

“一定,是,有誤會。我家歸真,不會,那麽對我的。他此生此世,最愛的便是我,那麽,就絕對不會負我。”

“人家飛升成仙都不知道多少年了,縱然相見,中間隔着那麽多恩恩怨怨的,有什麽意思呢?現在你先顧着你這軀殼好不好?老頭兒我這麽多年來也就湊了這麽點材料,你好歹讓我把它做完啊,喂,雪庭啊,雪庭——”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某地。

此地三百年前本是一處亂葬崗,也正是季雪庭埋骨之處。

幾天前,季雪庭那位二師兄雲游歸來,當玩笑一般告訴他,傳言昔日雪君的墓前,有白衣仙君每隔數年便會現身,在墳前哭泣不止,有人窺視仙人容顏,竟然便是三百年前那位飛升成仙的晏家蓮華子。

這傳言流傳甚廣,中間不知遭了多少篡改,根本就不可信。

然而,季雪庭卻信了。

不顧師父阻撓,季雪庭拼了命地控制着那具根本還沒完成的靈偶朝着自己的墳墓趕來,為的就是去見一見傳聞中會在今日出現在這裏的仙君……

那位說好了要與他白頭偕老,生死不離的蓮華子晏歸真。

“唉,雪庭你慢一點,那些無稽之談都不可信的,你——”

師父的聲音忽然頓住。

因為,他與季雪庭都看得分明,在這荒郊野嶺的雪君墓前,如今正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目似隕星的仙人。

“歸真!”

季雪庭只看了他一眼,僵硬的臉上倏然浮現出此生此世最快樂、最純粹的笑容。他發出一聲歡叫,小鳥投林一般,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三百年未見的戀人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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