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雪君墓前的仙君聽得那一聲呼喚,眼中驟然閃過一絲狂喜。
他猛然擡頭,望向那跌跌撞撞朝着他跑來的少年。
朝思暮想,日日夜夜都在期盼的面容映入眼簾,昔日的上仙不由自主地展開了雙臂,朝着對方走了兩步,仿佛下一秒鐘就要将對方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而從那往後,兩人将生死相依,再不分離。
偏偏天衢只走出了兩步,便倏然停了下來。
他呆呆地凝視着那滿面歡欣雀躍的少年,嘴唇翕動,瞳中倏然閃現出了一抹難以道盡的狂亂與絕望。
那不是他的阿雪。
天衢聽到自己心裏有個聲音惡毒地同他說道。
又是那些人為了安撫他而招來的傀儡假貨啊……
天衢貪婪地看着那與自己記憶中尚未遭受任苦痛,對他只有傾慕神情的少年一樣的“人”,每看一眼,便覺得自己的心又碎了幾分。
這一次是誰的手筆呢?就連這假貨都做得這般粗糙。
雖然還是季雪庭少年時秀美的面龐,可是那具身軀卻明顯是粗制濫造趕工而成的偶人傀儡。
連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笨拙得要命。
“歸真,我,找到你了。”
說話也是結結巴巴的,每說幾個字就要卡一下。
偏偏語調神态,卻又模拟得格外逼真。
仿佛那拙劣的身軀裏真的還有他最寶貝最心愛的那個人的靈魂。
天衢的眼眸深處逐漸彌漫起狂亂的厲色。
好痛。
神魂正在碎裂。
太痛苦了。
明明之前也看到過那麽多幻象與假貨,可從未有一次像今日這般,叫天衢痛苦到快要神魂俱滅。不久之前因為擅闖司命閣而遭受天罰留下來的傷口又一次開始迸裂。
心魔們蠢蠢欲動,在他體內不斷地啃噬着他原本就快要破碎的神魂。
阿雪。
他的阿雪已經死了,為什麽這些人卻偏偏還要将這些假貨做成他的樣子來騙自己?
為什麽到了現在,那群高高在上的仙人在制作假貨時,依舊要委屈他的阿雪做出這般情深不悔,毫無怨恨的樣子?
“為什麽?”
天衢微微偏頭,已經逐漸渙散的目光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少年身上。
他沙啞地問道。
“歸真?什麽?”
對方仿佛也察覺到了不對,他在天衢面前站住,僵硬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眸格外靈動。
而此時此刻,他正甜蜜歡欣,宛若真正久別重逢的戀人那般,無比幸福地看着天衢:“你的樣子,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天衢聽到對方有點艱難地同他說道。
若是真的已經瘋了,傻了,徹徹底底變成一個渾渾噩噩的瘋子便好了,天衢想,只要不去想從前,只要忘記自己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便可以如那些人所願,假裝自己面前的傀儡真的就是他最愛的,失而複得的阿雪。
“你別擔心,我,不會嫌棄,你的。”
假人微笑着,朝着天衢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指尖幾乎要碰觸到天衢的臉頰了。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的手卻被天衢一把抓住。
“歸真?”
“為什麽你們總是要這樣騙我?”
上仙的眼瞳漆黑,面上神色恍惚而絕望。
隐隐約約地,季雪庭仿佛聽到遠處傳來了師父的一聲“小心”,但他還沒有想明白那是為什麽,便覺得自己胸口驟然一痛,然後,他自己便飛了起來。
“咔嚓——”
一直到倒地好久之後,困于遲鈍的靈偶身體之內的季雪庭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好像……
好像被他的歸真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到胸口,打碎了身體。
無數零件從斷裂的肢體中掉落出來,出了故障的關節還在身體裏咔嚓咔嚓亂響,徒勞地想要支撐着他重新站起來。
但到了最後,季雪庭也只能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仰面看着天空。
“歸真……為什麽?”
他不懂為什麽會這樣。
“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嗎?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等了好久……不是說好……從此以後……不離不棄……永遠……在……”
好奇怪,明明作為靈偶寄身,他的五感都應該很遲鈍才對啊。
可是為什麽他會如此疼痛?
季雪庭呆呆地想道。
(晏歸真,你再看看我啊,是我啊,是阿雪啊。)
(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嗎?)
(你怎麽能……你怎麽可以不認識我呢?)
(明明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經認出來,那個人是你啊。)
季雪庭心中有千言萬語,可已經崩壞的傀儡身軀卻只能發出單調的咔咔聲。
正在絕望之時,那将他幾乎打成碎片的仙君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
季雪庭心中倏然燃起一絲希望,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身側的人,只希望自己的所思所想能夠傳達給對方。
然而那個男人卻只是看着他,然後露出了一絲極度的厭憎。
……
天衢看着面前碎裂的傀儡,遠處似乎有人企圖靠近,他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個修士打扮的老頭正扯着嗓子沖他嚷嚷着什麽。
應當是在背地裏操控着這具傀儡的修者吧……
不過不管他在叫罵什麽,對于天衢來說都已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早在這之前他便已經放出禁制,那老頭被禁锢在遠處,聲音也傳不到此處來叫他煩心。
“不要再假裝他了。”
天衢低下頭,喃喃地沖着傀儡低語道。
那些四散的零件,還有從傀儡裂縫中不斷湧出來的乳色漿液,無一不在提醒着他,這只是一個假貨。
可偏偏即便知道這就是那些人為了哄騙他而制造出來的東西,天衢卻依舊無】刂頻馗械攪送闖剮攆榈牧惜和心疼。
一想到自己竟然對這樣的東西産生了這樣的情愫,天衢再也無∫種譜《宰約旱難嵩鳌
傀儡瞳孔中的靈光正在漸漸淡去。
是附身在其中的神魂正在散出這具軀殼吧。
可不知為,即便是這樣,這具傀儡也一直睜着眼睛死死看着他,不肯閉上。
天衢垂下眼簾,不知為,想到了自己當初從晏家下人口中聽到的那些過往。
他俯下身,慢慢合上了那具傀儡的眼簾。他打碎這具傀儡時是那般粗暴,可這個時候就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動作變得格外溫柔。
天衢替它合上雙眸時,掌心被幾滴眼淚弄濕了。
這麽一具做工粗糙,甚至連說話行動都磕磕絆絆的傀儡,倒是提前做出了流淚這樣的小機關麽?
這個念頭從天衢腦海中一閃而過,随即便消失不見。
“我要走了……”天衢凝望着面前那張與季雪庭一模一樣的假面,喃喃低語,“我要去找我家阿雪了。”
然後他便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
……
……
……
“我一直都在找你,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我早在那麽久之前就已經找到了你。”
連陽城外的洞穴之中,滿頭白發的上仙死死地抱着懷中之人,痛苦到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季雪庭聽着他的話語,目光落在洞穴角落一塊平凡無奇的石頭上,看了許久。
良久之後,他嘆了一口氣。
“既然天衢上仙已經通過鏡境看全了往昔之事,想來也應該知道之後發生的事情了。”他說道,話音落下,便感覺到天衢身體猛然一抖。
“那麽上仙也應該清楚,我當初之所以那般無怨無悔,情深似海,其實說白了,也不過是因為生前曾經喝下了忘憂。那吳青這點說得倒是不錯,忘憂藥效可以作用于神魂,所以我以殘魂之态重新獲得傀儡之身後才會有那樣傻乎乎的表現。”
“我——”
“說起來我其實應該感謝你當初陰差陽錯打了我那一掌。天衢上仙實在無須因為這件事情而耿耿于懷,畢竟,若是沒有你那一掌,恐怕時至今日,我依舊困于忘憂藥效。”
季雪庭用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調,對着天衢說道。
其實現在再讓他去回想當初那一幕,他記憶中的畫面早已變得斑駁不清。
畢竟,當時那具靈偶損毀得确實太過于嚴重,而他作為靈偶寄身,與靈偶幾乎是一體的,自然也是虛弱到了極處,只差一點兒就要徹底消散于世。
不過概也正是因為那一掌乃是晏慈親手所為,而晏慈偏偏就是忘憂的施藥之人,陰差陽錯之下,即便有忘憂藥效也依舊無〉腫∧且豢碳狙┩サ募度痛苦,最終,懸河骨髓化為了一道殷紅血液,從季雪庭的魂中滲出消散,就此徹徹底底解開了忘憂。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阿雪,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用忘憂,若不是忘憂……若不是忘憂……”
天衢嗚咽着,慢慢跪倒在季雪庭腿邊。
季雪庭望了他一眼,神色淡然。“若不是忘憂,我還是凡人時也不至于訊速衰弱,以至于讓你在無可奈之際只能前往昆侖尋藥為我續命。”
他以劍鞘架住天衢,淡淡說出了三千年前的真相。
懸河乃是至陰至邪的妖魔,以它的骸骨制成的所謂靈藥又怎麽可能是好東西——雖說服下藥物的人确實會對施藥人言聽計從,真心依戀,然而懸河骨自帶奇毒,莫說是當年小皇子那種孱弱身軀了,就算是修行多年的修者,一旦服下,也将在短短幾年之內迅速衰竭而亡。
所以當年晏慈以藥物竊取而來的歡愉只持續了短短幾日,緊接着他便發現,自己無論如都想要留下的人,像是已經摘下的花朵一般迅速地衰弱了下去。
明明是為了讓季雪庭不要極度的怨恨絕望中日漸衰弱才給他灌下忘憂……
就好像是天命讓他無論如也不能跟他最愛的人在一起。
晏慈當然不可能認命。
他怎麽可能認命?
所以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告訴他的阿雪,他需要短暫地離開一小會兒。
而等到他回來,他們兩人便可以永永遠遠,一直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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