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像要将她灼燒幹淨

“咳咳……”蔚茵被水嗆了一口,用帕子捂在嘴邊,輕拭去唇邊水漬。

因為這盞涼茶,驅走了因夢魇而引起的胸悶。

平複下呼吸,視線逐漸清晰,日暮已西垂,柔柔霞光鋪滿她所在的這片露臺。還是四方的院子,八月秋意初顯,院中那株桂花樹鍍上一層暖色。

她揉揉酸麻的手臂,在竹席上坐正,想來是昨晚沒睡,剛才撐着小幾迷糊了過去,不想做了個噩夢。

才平複呼吸,院門開了,一個灰衣婆子走進來。

蔚茵趕緊從席上起來,踩上鞋子跑下露臺:“媽媽,如何了?”

風輕卷起她一縷青絲,貼上白瓷一樣的臉頰。身上一套柔粉色輕裙,發髻只系了根珍珠發帶。長裙曳地,柔順綢料下的一把腰身若隐若現。

溫暖光線籠罩着她,恬靜柔美。

“夫人,”來人是槐媽媽,看着自己一手帶大的姑娘心中泛酸,她不忍又無可奈何:“侯爺還被留在宮中。”

“還在?”蔚茵秀眉不禁蹙起,又問,“二郎可有消息?”

“二公子想必是在外面想辦法。”槐媽媽寬慰一聲,又道,“侯府之事已經交由太子查辦,我是聽說過,太子為人端正持重,相信會秉公辦理。”

“太子?”乍聽這個名字,蔚茵略有恍惚,愣了一瞬,“他會來府裏?”

人像釘在了那裏,臉色蒼白。

槐媽媽走過來,看着纖瘦的身影,眼中一抹心疼:“要查的話,自然會來,不過女眷的後院,應當會顧忌的。”

“是嗎?”蔚茵聲音很輕,手裏松松攥着袖口。

“夫人怎麽了?”槐媽媽拉起她的手包在手心,眉間深深皺起:“手怎的這樣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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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礙。”蔚茵回神,扯扯嘴角。

“進屋吧,下黑起蚊蟲了。”槐媽媽勸了聲。

蔚茵點頭,便沒再問別的,往屋裏進去。

一踏進門,映入眼簾的全是喜慶紅色。床幔紗帳,桌上的龍鳳燭,各處家什上大大小小的喜字,成雙成對的擺件……

兩日前,她嫁進慶德侯府與穆家二郎成親,可至今獨自守着這間喜房。當日的婚禮未到一半,宮裏的一道聖旨下來,侯爺和世子便進了宮,自此沒回來。

想必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對勁,匆匆離開了喜宴,生怕粘連上一點兒。

當今聖上雖然還沒明說什麽,但是扣了老侯爺在宮中,連着府邸裏的人也不許外出,此舉已經表明深意。

蔚茵無意聽見過下人私下裏傳言,說是宮裏有了侯府謀逆的證據。如今,府裏可說是一片慘淡。

“夫人,”槐媽媽點了燈,将紗制的燈罩輕放于燭臺上,“要不我回陳家那邊問問?”

說的陳家正是蔚茵姑母的夫家。

蔚茵轉着扇柄,垂下的穗子随着動作輕晃:“姑丈也在朝中任職,貿然過去不妥。況且,現在根本出不去。”

她知道姑母向來疼她,定然是會派人來打探,如今沒有動靜,怕也是進不來。

自從出事,府裏是人人自危,已經是掌燈的時候,還不見有下人進來。

直到天黑透,一個婆子進來,站在正堂的門外:“二少夫人,太夫人來了。”

蔚茵應下,随後整了整衣衫,帶着槐媽媽迎去院中。

沒一會兒,太夫人在兩個婢子的攙扶下走進院門,一眼看見站在院中等候的蔚茵。女子盈盈,玲珑剔透。

“瞧你還跑出來。”太夫人小心邁下階梯,眼角堆起慈愛的褶皺。

蔚茵從婢子手裏攙扶上太夫人,輕輕帶着人往前走:“正好槐媽媽泡了新茶,太夫人進去嘗嘗。”

她身上沾了桂花香,說話時美目不自覺彎起,卷翹眼睫微顫輕扇,嘴角軟軟勾着。

太夫人面容蒼老,頭發花白,發髻盤好扣在腦後,聞言颔首應下。随後揮揮手遣退了身邊幾人,跟着蔚茵進了正屋。

屋中燈火不算明亮,正間照壁上貼了一個大大的喜字,刺目的大紅,婚禮當日的東西甚至都沒撤去。

“茵娘,”太夫人蒼老的手一把抓上蔚茵的,神情已不見方才的閑适,“趕緊走。”

蔚茵才想将人扶上軟塌,聞言動作一頓:“什麽?”

太夫人四下看看,拉着蔚茵往自己靠靠:“如今這個關口怕是難過,我老了沒什麽所謂,就是覺得對不住你。”

“說不準只是誤會,會查清。”蔚茵安慰一聲,眼睫微微垂下,心底卻是十分不安。

“不,”太夫人從齒縫中送出幾個字,“不可能。”

蔚茵一驚,掉了手中團扇,再看太夫人的樣子根本不像說假,心口攸地下沉。

如此,是說侯府已然保不住?

“這事複雜你無需知道,”太夫人擡手撫上蔚茵的肩頭,話語中全是愧疚,“我與你祖母交好,當年她帶着你來京,小姑娘嬌嬌的讓人疼愛,我是真喜歡,就給你和二郎定了親。”

蔚茵點頭,那時候她才五歲,而穆明詹七歲。仿佛還是昨日之事。

太夫人長嘆一聲:“若知道如此,當初就不該定下。你大老遠嫁來京城,卻是這樣的結局,是穆家對不住你。”

室內一瞬靜寂,槐媽媽站在暗處的角落無聲嘆息。

若是侯府真的獲罪,這府裏每個人都逃不掉,包括蔚茵。現在能走的全走了,整座侯府空了大半,那些個門客、挂名親戚此時都沒了影兒。

大廈将傾,作鳥獸散。

“二哥他……”蔚茵嘴角些許酸澀,剩下的話不知如何問。

穆明詹現在在哪兒,是生是死全然不知。

太夫人穩住心緒,到底活了這麽些年歲,見得也多:“二郎有他自己的造化,茵娘你也該為自己打算一下。”

蔚茵眉間蹙起,從太夫人的話中覺察到無力。

太夫人看着眼前的姑娘,幹脆又催促一聲:“趕緊離開,回你姑母家。”

“回去?”蔚茵一瞬的茫然。

“回去罷,”太夫人擺擺手,話音中透着疲倦,“你和二郎當日并未拜堂,當不算是穆家人,何故留下來遭這一趟災?”

蔚茵怔住,恍惚間還能聽見成親當日的敲打喜樂,繁複的大紅嫁衣,姑母疼惜而喜悅的眼淚。

“太夫人,全京城的人看着我進的穆家門,我是二哥的妻子,如何回去?”她鼻尖發酸,抿緊了唇。

兩日裏,她也怕,也擔憂,會在夜裏輾轉難眠受折磨。說到底也只是個血肉之軀,簡單的人。

可是穆家對蔚家有恩,也并未因為她家裏變故而不認這門婚事,照舊迎她入門,可算有情有義,她如何能離開?

“咳咳,”老夫人捂着胸口咳了兩聲,“你怎就不明白?這一遭躲不過的,太子的虎牙軍很快就來。你不想想自己的弟弟,以後他怎麽辦?”

蔚茵身子一晃,呢喃一聲:“阿渝?”

三年前父母意外雙亡,留下姐弟倆相依為命。蔚渝如今才過十一,以後就留他獨自一人?

太夫人手搭上小幾,腕上翠玉镯碰出一聲響:“我知道你重情義,就算是為了你祖母,我也得保住你。出去了,也有個盼頭不是?”

說着,拉過蔚茵的手,不着痕跡的在她掌心刮了兩下。

“二……”蔚茵試到了,太夫人在她手心寫的是“二郎”兩個字。

這是說穆明詹已經逃了出去?

太夫人不着痕跡的往槐媽媽那邊看了眼,又催促道:“趁着天黑你快走,否則人來了就走不掉了。”

這裏已經保不住,慶德侯和世子皆被扣于宮中,說是皇上挽留,可是圍住府邸的那群兵士作何說?早一天晚一天罷了,何必拉上一個無辜的生命?

蔚茵攥緊手心,走到堂中跪下,對着太夫人磕了三個頭。

“去罷。”太夫人別開臉,手無力的擺了擺。

夜裏的庭院死一般寂靜,幾只螢火蟲在黑暗中緩緩飛舞。

蔚茵換了一身素淡衣裙,帶着槐媽媽往深處的小門走去。那扇門隐藏在一片薔薇下,許多年不曾開啓,早已被人遺忘。

兩人并不熟悉侯府的路,加之是黑夜,因此走得并不快。

忽然,幾聲狗吠傳來,回頭看就見有人手持火把在院子裏散開。

蔚茵一把拉上槐媽媽閃去旁邊小徑。眼看這架勢,是有人沖進府,莫不是宮裏終于動手?

“哎喲!”槐媽媽痛呼一聲,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媽媽?”蔚茵趕緊蹲下,雙手攙扶着想将人拉起來。

槐媽媽抽出手臂,往外推着蔚茵:“夫人快走,來不及了!”

只這麽會子功夫,已經聽見铿锵的腳步聲漸近,伴随着呼喝聲,讓人心顫發驚。

蔚茵攙着槐媽媽藏在假山後,躲過了一批士兵。腦中迅速想着那扇小門的位置,手心中攥的那把鑰匙幾乎陷進肉中。

等着那隊人遠去,兩人繼續往前,借着夜色在灌木中慢行。

“站住!”

一聲大喝讓蔚茵定在原地,她看見了兩丈外的花牆,甚至隐隐的有扇小門輪廓。

來人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身冷硬铠甲泛着寒光,行走間發出甲片摩擦的聲響,走到兩人面前上下打量。

“大人,我們是府裏的奴婢。”槐媽媽趕緊道,一把将蔚茵藏在身後。

她怕,怕真亂了,她的姑娘被人毀掉。

男人手握佩刀刀柄,冷冰冰撂下一句話:“侯府所有人去前院。”

蔚茵垂下頭,手裏鑰匙悄悄丢在地上,腳尖一碾踩進泥土中。随後上前扶上槐媽媽手臂,跟着府中一衆下人往前院走去。

前院亮如白晝,烏壓壓站了一片人,個個低頭彎腰不敢說話。

朱紅大門敞開,有人走進來。

為首的人步伐端方,金冠束發,玄色蟒袍襯勒出颀長身軀,寬大的腰封垂下淡金色的流蘇穗子,墜着環形紫金玉。

他在門檐下稍一站,下颌微揚,自帶一股高貴,被高挂的燈籠映着,看起來很冷,低垂的眸中好似結凍的冰潭,讓人不寒而栗,偏偏那張臉又玉一般好看,眉目如畫。

一旁的随臣微躬腰身,矮下不少一截,指着臺階谄媚提醒:“殿下小心。”

傅元承淡淡斜睨一眼,随後邁下石階,經過院中靜立的人群,徑直走進前廳。

蔚茵深深垂首,當那片玄色衣角在視線中滑過時,渾身一僵,冷意爬滿脊背。

前廳門大開,裏面穆家的老弱婦孺亦是齊等在這兒。

“殿下這是?”太夫人在兩位兒媳的攙扶下站在最前面。

傅元承走過去,目光一掃,語氣清淡:“穆侯爺想要些東西,本宮過來幫着取一下。”

穆家人相互間看看,這架勢哪是取東西?分明就是搜家,可又不敢言語。

傅元承走去照壁前背對衆人,手一伸,接過随臣遞上的名冊:“還差誰?”

他未擡頭,指尖翻着書頁,看着上面一個個名字,男的,女的,正好缺了一個。

太夫人上前一步,深深作了一揖:“殿下明鑒,是缺了一個,她不算是穆家的人,已經讓她離開。”

傅元承不語,手指一松合上冊子。

身旁随臣開口,抱起雙拳往皇宮的方向:“太夫人這不合規矩,聖上發話府內任何人不得離開,你這是抗旨。”

眼見又是一樁罪名壓下,有不堪重負的穆家子女輕聲啜泣。

“我在。”

一聲清淩淩的嗓音,随後一抹纖柔身影走進來。

太夫人身子一晃,轉過來看着門邊的女子,苦澀的喚了聲:“茵娘?”

同樣轉身的還有傅元承,目光鎖上幾丈外的身影,靜靜垂首站在那兒。

蔚茵袖下手心攥緊,聽着腳步聲漸近,心頭懼意蔓延,更加掐緊手心。随後,視線中出現華貴的繡錦蟒袍,落下的身影将她籠罩。

仿佛進入三九寒冬,她木木的站在那兒,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壓迫感,像要将她灼燒幹淨。

良久,涼涼的聲音問道:“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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