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萬字三合一) 他低下頭,臉…… (1)

曾娘子是識得傅元承的, 見人進來先是一愣,随後想到他可能是來接蔚茵的,遂對人客氣點了點頭。

傅元承面色不變, 經歷過太多事, 即便心中再多的波瀾,臉上總是雲淡風輕。

“當家娘子, 可否讓我倆說幾句話?”他問曾娘子。

曾娘子自是應允, 将人領進旁邊的間裏。

陳正誼擡頭往樓上看, 正看見一片衣角閃過,沒抓到人影。

“陳校尉。”傅元承睨了眼兩步外的陳正誼, 心知肚明人是為了什麽而來, “這邊。”

陳正誼雙手拱拳行禮, 見傅元承擺手不想暴露身份,遂稱聲是。

隔間是平日掌櫃算賬,清點貨物的地方,多少帶些淩亂,幾只箱子橫亘在牆角, 又帶着些布匹獨有的氣味兒。

一張簡易的桌子擺在那兒,夥計送了兩盞茶進來。

陳正誼微微詫異,心道傅元承身為太子為何會出現在這兒?而那老板娘似乎也與他相識。

他心裏還在疑惑着,這邊傅元承已經開口:“陳校尉在想本宮為何出現在這兒?”

“下官不敢。”陳正誼道,但也不掩飾自己的不解。

傅元承坐上圓凳,手裏撈過茶盞, 垂眸瞅着清透茶水:“陳校尉飲酒了?上樓想去做什麽。”

陳正誼站得位置只能看到傅元承的側臉, 此刻酒氣正頂,顱內略許的暈沉。正尋思要不要說出,又想侯府已倒, 即便蔚茵活着,官家也饒不了她。

況且,他實也不确定那女子是否是蔚茵。

如今被傅元承碰上,萬一人家給他定個欺辱女子罪名,傳将出去也不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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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陳正誼開口,傅元承先是看他一眼:“你知道樓上人是誰?”

陳正誼皺眉,認真看過去,對上那雙深眸:“殿下,實不相瞞,我适才見着上樓的女子像我家一個妹妹。因此才想上去确認。”

傅元承轉着茶盞,聞言溫溫一笑:“校尉家幾個妹妹?”

陳正誼雙手不禁攥起,這話實在不好回答。他家只有一個小妹,若說還有的話,那就是表妹蔚茵。

可是蔚茵死在侯府那場大火,若說她還活着,誰信?面前的是太子,當初也督辦過候府案,有些話不能亂說。

“家中有個小妹。”他回道,不管如何,都是不能将蔚茵說出。

說話間,外面幾個女子上了樓,打首的三十歲左右,步伐端莊。陳正誼越發拿不準,可是內心又不想舍棄,那個背影實在太像。

傅元承輕輕咳了聲,随後吮了口茶:“是平西候家的千金,校尉當是認錯了人。”

他清淡的眼神掃去陳正誼,清楚見了人眼中的失望。

陳正誼薄唇抿平,腦中似乎清晰開來。順着傅元承的這句話,也就解開了所有的疑惑。

平西候廖懷是太子傅元承的舅舅,常年駐守西北封地。适逢年關,已從西北回京,的确随行帶着女兒。這樣看,傅元承出現在此地也就不難解釋了。

而且就在方才,傅元承叫出他名字的時候,那樓上女子分明在欄杆旁,卻沒有絲毫反應。

那麽,他看到的其實不是蔚茵,是平西候家的千金。

“下官魯莽,殿下恕罪。”陳正誼彎下腰去。

傅元承将茶盞往前一推,掃掃衣袖站起:“身為南城軍校尉,要謹言慎行,今日事本宮只做不知。”

“是,下官告退。”陳正誼還有什麽不明白?他若沖撞了平西候家的千金,日子定然不好過,說不準這職位也就丢了。

他從隔間出來,下意識往二樓看了眼,隐約聽見些聲音,随後嘆了聲走出布莊。

二樓。

蔚茵不明白,為何玉意突然過來,還帶了兩個婆子。

玉意也不解釋,只給蔚茵系好鬥篷。婆子們将采買好的布料一一搬出去,同樣一語不發。

“娘子臉色不好,回去罷。”玉意攙上蔚茵的小臂。

蔚茵站着不動,眉頭始終沒松:“适才,樓下的男子是誰?公子認識?”

玉意停下,道:“公子在外面認識誰也正常。”

也是,碰到個熟人罷了。

桂姐一直站在角落,要說看到的這些不吃驚是假的。心中實在猜不透,蔚茵現在到底怎麽了?看樣子是被一個公子養了。

蔚茵看去桂姐,回來對玉意道:“讓我和桂姐再說兩句,她救過我的命。”

她眼中帶着懇切,玉意卻皺了眉:“娘子,還是不要說了。”

不要說也不要問,她追求的答案,永遠不會得到結果。傅元承只要動動手指,就會輕易斷掉她一直追尋的路,完全沒有用。

玉意心生憐憫,面上笑笑:“公子在等着,娘子快下去,我與桂姐囑咐兩句。”

蔚茵被推出門去,回頭看了眼桂姐,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下了樓去,只有曾娘子還站在櫃臺旁,若無其事的無她話別。

蔚茵道謝,直到看着桂姐下來,一顆心稍稍平緩:“我先回去了。”

“照顧好自己。”桂姐張張嘴,叮囑一聲。

街上比适才更加熱鬧,人來人往。

蔚茵被幾個人簇擁在中間,一直往永安河邊走去,後來上了一條游舫。

剛進了倉中,船便緩緩滑動,逐漸搖進了河中心。

橋上,陳正誼目送船只飄搖而去,冷風吹着面頰,也吹走了最後一絲執着。

“平西候剛才乘車走了,你沒看見。”喬晉在一旁絮叨着,“他的平西軍會不會與你們南城軍切磋?想來會很熱鬧。”

陳正誼扶額,呼出一口濁氣:“你很吵。”

喬晉不以為意,幹脆臉皮厚的勾肩搭背:“哥你真勇,敢去沖撞太子表妹。”

“差點以為真是她,也是我喝了點酒太沖動,”想起方才,陳正誼自嘲笑笑,“小時候還說要保護這兩個妹妹的。”

“知道,”喬晉自以為是的點頭,“你小時候跟着你舅舅的時候多,人之常情。”

“離我遠點兒。”陳正誼将人一把推開,邁開大步下橋。

“哥,”喬晉笑着追上去,“清清妹妹這幾日去哪了?”

陳正誼冷哼一聲,一下就猜到這小子的心思,大早上就纏着,還是打他家小妹的主意。

“滾!”

蔚茵從玉意那兒接過藥丸,随後送進嘴裏,一口溫水送了下去。

外頭的風還是挺厲害,擦過船艄發出嗚嗚響聲。

坐在靠椅上緩了緩,她才起身往裏間進去。

船身大而平穩,一掀簾子迎面而來一股暖香,光線不如外面,朦朦胧胧的不真切。

錦榻上,傅元承坐在那兒,手中那把珠串發出輕響,整個人籠在陰影中。

莫名,蔚茵頓住腳步不想上前,站在門邊,喉嚨像是卡住了說不出一個字。只在布莊那一會兒的功夫,卻知道了許多,她理不清,也辨不明。

以及,在心底生出的那一絲懷疑,已經開始阻止她去到他的身旁。

連翹是侯府的婢女,為何傅元承會查不出?蔚茵不信。連翹明明死了,為何騙她人因為犯病回了娘家?

桂姐不會說謊,也沒人知道她今日出來,會正巧碰上桂姐,證實連翹的身份。還有那樓下尋來的男子,他又是誰?

剛剛壓下的頭疾似乎有複燃之勢,蔚茵只覺的眼前發花。

“過來。”傅元承開口,話音中沒有情緒。

蔚茵想動一下,可是腳不聽使喚,像是粘在了那兒。

傅元承眼尾一眯,手中珠串扔去旁上幾面,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這明顯的響聲讓蔚茵身子緊繃起來,然後就見傅元承站起身,緩緩邁步朝她而來。不知為何,她好似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抑,迫使她身子輕抖。

是害怕,想逃走。

她像是困在一張網中,掙脫不得。

當男人的身影到了面前,蔚茵忍不住用手攥上門簾,想要掀開跑出去。

傅元承眼見門簾動了下,手臂當即伸出,摁在蔚茵臉側的牆面上,身子微微前傾:“怎麽了?”

兩人靠的這樣近,幾乎将鼻尖碰到一起,彼此的氣息交纏。

蔚茵仰着臉,嘴角微動:“公子。”

他的這個動作實在太像阻攔,她往後挪步,後背貼上牆板,清晰的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冷意。

“頭疾。”她終于送出一個理由,壓抑住想出口的疑問。

傅元承在她臉上巡視一番,随後指尖輕摁上她腦測太陽穴,輕揉一下:“疼嗎?”

蔚茵點頭,視線看見他的腰封,上面系着她編的那條絲縧,長長垂在錦袍上。

“阿瑩,”傅元承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暗中對上那雙眼睛,“你是我買回來的,不可以離開。”

蔚茵明白,他是知道了桂姐的事。他對她好,但是唯獨就是不喜歡她牽扯到外面,她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真的只是怕牽上侯府的爛事?

“可是,”她張嘴,深吸一口氣,“我想知道……”

“阿瑩,”傅元承淡淡打斷她,整個身軀逼上,将她緊抵在牆上,“那不是你答應的嗎?”

蔚茵擠在這一處動彈不得,他侵略的危險讓她更加心慌。是,她是恩人,她說過拿一輩子報答。可這和她找回記憶有什麽沖突?

“嗯,我知道。”

“好。”傅元承輕輕送出一個字。

蔚茵試到他的掌心扣上了她的後腦,然後托着往他帶去,眼前的臉擴大,然後唇上落下兩片微涼。

她僵硬的站着,像提線木偶控制在他手裏,帶着她迎合他,高高地仰起臉。明明心裏那樣迷茫,不知所措……而他并不溫和,吻的近乎掠奪。

兩人緊擁在一起,蔚茵下意識想緊閉齒關,那只細長的手捏着她的下颌,她吃疼松開,他便趁機進去。

翻卷纏繞,他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一點點吃盡她細碎的輕吟。

“你想知道什麽?”傅元承薄唇拂過她的耳廓,喘息着低笑一聲。

蔚茵雙腳發軟,眼前的人完全不像之前,仿若換了個人,陰冷暴戾。如果不是他一條手臂攬着,她估計已經滑去地上。

“我……”她嗓音微啞,唇和舌都在疼。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發怒,或者是懲罰她?只因為見了桂姐?

見她說不出話,傅元承眼尾浮出一抹紅暈,手指摁上微燙的櫻唇。腦海中翻滾着過往,那些她對他的排斥和反抗。

原本都過去了的,現在像翻滾的浪潮席卷而來,将他淹沒。

“不,不行。”他笑着搖頭。

蔚茵顫着聲音,眼角發酸:“公子?”

她驚恐的試到傅元承的手握上了她的脖頸,指尖刮着跳動的頸脈,胸腔再次升騰憋悶感。眼睛睜得老大,包着一汪水汽。

“別哭。”傅元承攸地松手,拇指指肚揩着她的眼角,“讓我靠一下。”

他低下頭,臉埋進她的頸窩,調整着紊亂的呼吸。他看出她适才的躲閃,怕她逃離,忍不住像以前那樣将她抓住不松。

蔚茵木木的被傅元承抱住,眼睛呆呆看着前方。這樣的他,實在太陌生。

良久,箍在腰上的手松開,她的雙眼終于動了下,滑下兩串淚珠。

“吓到你了?”傅元承為她擦淚,手裏溫柔。

蔚茵還是不動,任憑他牽着她到了榻上坐下,然後往她手裏塞了一個袖爐。

她忍不住縮回手去,繼而看去傅元承,卻見他不以為意的笑了下,随後将袖爐放在幾面上。

就這樣短短一瞬,他又是以前的樣子。

“與你說一件事吧,”他坐上榻,與她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你可能會想聽,或許也可能不想。”

蔚茵雙手捏在一起,小聲嗫嚅:“什麽?”

傅元承撈起珠串,指尖捏着:“關于侯府那些送往邊城的女婢。”

他看她一眼,果然就見到她愣了一瞬,又道:“當初那些發賣剩下的奴婢,要送去邊關,賞給那裏的屯軍。”

“不是兩個月前已經發賣了嗎?”蔚茵問,嘴裏除了傅元承留下的疼感,現在又多了苦澀。

當日侯府已空,奴婢們也已經發買幹淨,如今為何又出來這些犒賞屯軍的侯府女婢?

傅元承嗯了聲,話語不輕不重:“還有一批,皇恩浩蕩,送過去正趕上年節。”

如此,蔚茵也算明了,不過就是拿那些女子換來世人一聲稱頌,換那些屯軍一分忠心。世道如此,她們這些奴籍女子的命從來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又不禁想起自己,若不是傅元承将她帶回,怕是她活着也會送去邊關。那樣的話,就算她記起所有事又如何,人已經毀掉在那地方。

可心裏還殘存着桂姐的話,感激與懷疑并存,她心中生出矛盾。

“你若還想知道,我便讓人去打聽。”傅元承道,“或許就有認識你的人。”

聽着這些,蔚茵極力想記起什麽,可是不管如何努力,仍舊無果。

“一會兒你跟玉意回去,這幾日我不會過去。”傅元承起身,再次将袖爐遞過去,送去蔚茵手裏。

蔚茵坐在原處不動,垂眸看着手裏圓滾滾的祥雲袖爐,感受到傳出來的暖意。

傅元承走到門邊,腳步一頓,略略回頭:“年節時,我帶你回家。”

說完,他掀了簾子出去,留下室內一片靜谧。

久久,蔚茵呆坐在那兒,凍住了一般。

她在腦海中一點點的拼湊着,連翹,桂姐,蔚夫人,大火……

玉意進來的時候,就見到蔚茵像丢了魂兒,小小的縮成一團,袖爐裏的炭已經燒盡。

“娘子想吃什麽?”她問,順手将袖爐拿走,擱在一旁。

蔚茵回神,坐了許久,情緒平穩下來:“到了嗎?”

“還沒,”玉意搖頭,“公子說娘子難得出來一趟,晚膳前回去就好。”

蔚茵擡手摸着唇角,還帶着隐隐的疼,忘不了方才被傅元承逼在門邊的那些。

“公子他,”她抿唇,認真看去玉意,“他到底是誰?”

玉意眉間微微一蹙,鐵夾子從炭盆中加了一塊炭,随後放進袖爐中,蓋上蓋子:“娘子想知道?”

蔚茵點頭,但是并不确定玉意會說出,畢竟,傅元承才是玉意的主子。

“聽姑姑一句話,別問。還是那句話,娘子只需得到公子憐惜。”玉意将袖爐送回去。

“可,”蔚茵吸了口氣,眼睫輕眨,“連翹她死了,是嗎?”

“對,”玉意點頭,平靜的回應,“淹死的,至于怎麽落的水,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

“當啷”,那圓圓的袖爐滾去地上,在地板上打着轉兒。

蔚茵站起來,由于太急身子晃了下:“為什麽,你們都說她回娘家養病?”

“難道直接告訴娘子,人死了?”玉意反問,搖搖頭,“侯府出來的人,有幾個命好的?就是今日那位桂姐,下場已經是好的了。”

蔚茵呼吸一滞,玉意的每句話說的都對。大多的人,都是生不如死。

玉意彎腰蹲去地上收拾,若有若無嘆息一聲:“娘子知道連翹死了,會心理內疚罷,內疚當時沒有幫她一把。與其如此,就說她回娘家養病。”

“都是公子授意嗎?”蔚茵問。

“是。”

蔚茵聽到這裏,心裏還是有疑惑,那就是連翹的那聲蔚夫人是不是在叫她?可她實實在在是個姑娘:“桂姐沒說什麽嗎?”

“沒說,”玉意站起,拍拍手上灰塵,“娘子想見桂姐,以後有機會。”

蔚茵搖搖頭,眼神中有絲黯淡:“可能再也見不到呢?公子說,年節帶我回家。”

回家,私宅自然不是傅元承的家,那裏只是他用來處理些事情,順便安置她的地方。她在玉意震驚的眼神中,也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帶你回去?”玉意向來沒有表情的臉帶着不可置信。

本以為,傅元承養着蔚茵只是一時的興趣,他終歸是儲君,到了必要時候會放這女子離去。可是,玉意萬沒想到傅元承會這樣打算。

帶回去,那要亂成什麽樣?

回宅子的時候,蔚茵特意從前街經過,那間不起眼的面館已經關了門,僅餘一片破舊的招幌在風中翻卷。

踏進宅門,迎面的就是冷清與寂靜,仿佛身到了另一個世界。

玉意一路跟着,見蔚茵沒說一句話,有些擔憂:“娘子回房休息罷,等晚膳時候我讓人去叫你。”

說着,回身給了碧芝一個眼神,碧芝會意,道了聲姑姑放心。

蔚茵一路上機械的走着,分明這裏的一景一物再熟悉不過,如今瞧着又十分陌生。

碧芝好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也沒了往日的叽叽喳喳,安靜的跟在人身後:“娘子可是被吓到了?那人真是魯莽。”

蔚茵抿抿唇角,也就記起那策馬的郎君,他見到她時眼中的遲疑與驚訝。

見她還是不說話,碧芝歪着腦袋看,生出些許害怕:“娘子?”

從來沒見過蔚茵這樣,往昔人總是溫溫柔柔的,說話輕聲細語,如今一語不發像是被抽走了魂兒。

“碧芝,我自己待會兒,你下去罷。”蔚茵停在正院垂花門下,有氣無力的道了聲。

說完,也不等碧芝回應,兀自進了院中。

進去房內,炭火熏的暖意融融,正間榻上還有她未繡完的帕子,一旁的笸籮裏卷着各色絲線。

這就是她住了三個月的地方,是傅元承給她的安身之處,曾經她那樣感激他,在意的想回報他。可如今,她才明白,自始至終她就不知道傅元承到底是誰,是什麽樣的人。

嘴角舌尖的疼感提示着在船艙中的那一幕,他沒了溫潤儒雅,将她箍住無處可逃。

她承認,那一瞬間害怕極了,是心底下意識的恐懼。

陳家。

蔚書蓮找了後院一處避風的地方搭了一做供臺,上頭擺了些果品,點了兩根白蠟。

蹲在地上往火盆裏扔了幾張之前,帕子揩揩眼角:“茵娘,今兒是你的百日祭,姑姑這邊給你做了好吃的,你過來拿些錢花,在那邊好好地。”

念叨着,不禁嘆聲氣。

一旁站了個十五六的姑娘,伸手将蔚書蓮扶起來:“娘。”

蔚書蓮撫上女兒陳清清的手,感慨一聲:“茵娘命苦,父母過世早,如今遇到禍事,牽連着穆家,害她連座墳冢都沒有。”

陳清清一雙圓圓的大眼,雙頰尤帶着一點圓潤,聞言點頭:“表姐在那邊會好的。”

一陣風卷來,刮着燒透的紙灰紛揚。

“阿渝身子一直不好,讓他貿然上路回泰臨實在不放心,”蔚書蓮皺皺眉,“便只能過完年節看看,到時天暖了,讓你大哥送他會泰臨。”

陳清清點了一炷香,雙手栽進香爐中,雙手合十拜了下,嘴裏低聲念叨兩句。

從蒲團上起來,她回到母親身邊:“表姐應當知道娘的心意了,将這供臺想撤了罷,爹就快回來了。”

蔚書蓮臉色一變,張嘴便道:“不過就是去了東宮任個詹事府,這怕那怕的,生怕穆家的事連累上他。”

“娘,咱去看看阿渝吧。”陳清清嘴巴甜,晃着母親的手半是撒嬌的道,“等事情淡了,讓外祖在泰臨給表姐做一處墓地,也是可行的。”

蔚書蓮點頭,臉色稍緩:“還是得指望着我這倆孩子啊。”

陳清清對着旁邊揮揮手,兩個婆子見到,随後上去收拾。

兩人結伴往回走。

“爹也是為咱家考慮,”陳清清又勸了聲,“我不知道那些官場上的事,但是大哥會與我講,那些什麽勾心鬥角。”

聞言,蔚書蓮噗嗤笑了聲:“你的女兒家學那些作甚?你爹可整日想着會平步青雲,哪有那麽簡單?”

陳家祖上也出過大人物,只是後來幾代都較為平庸,勉勉強強維持着士族這個招牌,其實也只剩下這個了。是以,陳父極為在意調去東宮這件事,總以為可以當做一個跳板,屆時太子登基,他們這幫随臣當會有個好差事。

兩人說着話,就見有人打從垂花門下進來,英姿勃勃,正是出門而歸的陳正誼。

蔚書蓮打發女兒去看望蔚渝,自己和兒子進了前廳說話。

“你一整日去哪了?”她坐去座上,伸手指指椅子。

陳正誼随後坐去椅子上,撈起茶碗喝了一口:“出去走走,有幾個兄弟派去押送侯府女婢去邊城,喝個酒踐行。”

蔚書蓮點頭,才消散的憂傷重新聚集,實在聽不得關于慶德侯府的事。蔚茵是她親手送進侯府的,作為血親骨肉,她這個姑母一直心懷內疚。

“都是些可憐的。”憐憫一聲,也就不敢再問,聽了也是徒增傷悲。

陳正誼卻還在對永安橋的那件事挂記,雖然種種都說明他看岔了,那女子不是蔚茵,可就是還會去想。

“娘,有件事,”他看看自己的母親,也明白人一直聚在心頭的症結,“可能穆明詹還活着。”

“什麽?”蔚書蓮差點灑了手中茶水,震驚的看着兒子,“你可不能亂說。”

陳正誼笑笑,又解釋道:“只是說有可能。”

蔚書蓮了解自己的兒子,從來不會信口亂說。若真是穆明詹沒死,那麽當日娶蔚茵進門,難不成是穆家……

“夫人,”一個婆子慌張跑進來,手指着東廂房,“渝小公子他,他上不來氣了!”

坐上母子倆齊齊站起來,趕緊往外走。

一進東廂房,最先聽見陳清清焦急的呼喚聲,聽着都帶上了哭腔。

陳正誼見狀哪敢怠慢,急着跑出去找郎中。

蔚書蓮幾步跑到床邊,小心翼翼将蔚渝抱進懷裏,伸手為他捋着後背:“阿渝,姑母在這兒,你表哥去找郎中了,一會兒就來。”

“呼呼……咳!”蔚渝臉色發紫,張大了嘴咳聲虛弱。

陳清清吓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不敢再出聲,手裏緊緊攥着一方帕子。

蔚書蓮臉貼上孩子的頭頂,攔着他瘦小的身子:“聽姑母的話,沒事,廚房做了你最愛吃的梅花粥。”

“呼……”蔚渝嘴唇泛青,瞪着一雙大眼睛,“姑,姑母。”

他啞着嗓子叫了聲,手裏抓上蔚書蓮的袖角。

“阿渝。”蔚書蓮應下,手裏柔和的摸着他的頭頂。

“我,咳咳……”蔚渝呼吸再次急促起來,咳聲将他眼中淚水逼出,“我夢見阿姐了。”

屋裏的人全部靜默下來,就連在盆架前泡手巾的槐媽媽亦是怔住,吧嗒一聲,巾子重新落回盆中。

“阿渝!”

蔚茵豁得睜開眼睛,胸口跳得厲害,睡裙已被汗水溻濕。

耳邊聽見腳步聲,還未調整好呼吸,眼前一亮,床幔被人從外面揭開。

是傅元承,身上的鬥篷還未來得及解下,帶進來一股涼氣,沉沉的眸光對上她。

他站在那兒,手裏抓了一把幔布,蔚茵的那一聲喊叫,他清楚的聽見,也知道她在喚的人是誰。

“公子。”蔚茵輕輕叫了聲,随後将手臂縮回被子下。

傅元承注視着她,明明伸手就能抓到她,偏偏生出一種遠隔千山的距離。前些日子的美好一點點浮現,她聽話、乖巧,心裏有他,為他做各種事情。

那不就是重新開始嗎?

“怎麽了?”他松開幔帳,就着床邊坐下,手指落上她的發頂,穿進發絲中,試到她似乎僵了下。

蔚茵裹在被子中,幾縷發絲貼在臉頰上,額上微汗:“沒有,做了個夢。”

她依舊說話小聲,柔柔如春風。但是傅元承聽進耳中就是覺得不一樣,帶着說不出的疏淡。

他不喜歡這樣。

見着蔚茵還往被子裏縮,他幹脆長臂一撈,将她從錦被上帶來自己身上。

蔚茵驚呼一聲,雙手撐在傅元承身前,胸口起伏。

“頭還疼?”傅元承問,幫她輕掃着額前落發,圈着她偎在自己身邊。

蔚茵動了動身子,發現對方沒有松開的意思,遂就垂下眼去:“可能是吹到風了。”

自從永安橋回來之後,這兩日她的頭一直疼,那些藥丸只能暫時壓制,後面還是會發作,細密的像針紮般。

但是伴随着的,卻是腦海中出現的某些畫面,斷斷續續并不清楚。她覺得那是自己的過去,所以她沒再服用藥丸,玉意送上來,她就偷偷放起來,謊稱自己已經服下。

比起頭疾,她更想找回自己。

這次,她沒有向任何人說起,偷偷地自己一點一滴的拼湊。

方才夢中,有一個十一二歲大的男孩,就扯着她的手說想回家。她看不清,就一直跟着他走,緊緊抓着那只小手,生怕人走丢。

走過寒冬,去到一片濕潤溫暖的地方,男孩開心地笑,叫她“阿姐”。

蔚茵堅信,那應當就是她的弟弟。

“阿瑩,”傅元承開口,垂眸看着她光潔的額頭,“那個連翹的确是侯府裏出來的,是我不讓告訴你的。”

他看見她微閃的眸光,白皙的脖頸,以及胸前皺巴的薄綢。

“我是不喜歡你去碰侯府的事,那件事很深。你也看出面館婦人的态度,同樣掩藏了連翹的身份。但凡與侯府相沾的,人都會避開。”

蔚茵仰臉看他,抿唇不語。知道傅元承不是喜歡解釋的人,話也很少,如今難得對她說這麽多。

傅元承臉一仰看着帳頂,眸色深沉:“這樣吧,侯府那一批送去邊城的婢女,我讓人安排你去一趟。”

帳內靜下來,只留兩人淺淺的呼吸。

蔚茵腰間的手箍着,隔着那層薄綢亦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熱度。現在她內心又疑惑了,或許之前不告訴連翹之死,是怕她內疚。

“真想記起來?”傅元承問,并沒有看她,只是手臂收緊了些。

“想。”蔚茵聲音極輕。

傅元承盯着帳頂的眼神一冷,一側嘴角勾了下:“好。”

蔚茵得到回應,心中一松,随之順着他的意思,輕輕靠在他身上,臉枕在他的胸前。

這時天才剛亮,窗紙朦朦胧胧。

用過早膳,傅元承離開,去了書房。

蔚茵收拾好,照常坐在榻上繡花。玉意送來的藥丸就放在身旁小幾上,小指肚大,散發着淡淡藥香。

等着房中靜了,她将藥丸捏起,埋進牆邊架上的花盆裏。

半晌的時候,蔚茵獨自去了後門處。

這兩日,曾娘子沒再過來,大抵是家中事多。因人說過,年底會往各家長輩送些年貨之類。

冬陽慘淡,落在那片嶙峋的假山,更加突兀出淩厲。

一個年輕男子扛着扁擔正往後門走,蔚茵眼尖趕緊快走幾步将人喊住。

男子回頭,先是一愣,随後彎腰行禮,正是上回同鄭三一道來送柴的小子。

蔚茵不知道人的名姓,只在幾步外站定:“郎君可知鄭三叔最近為何沒來?”

“三叔家中最近有事,可能得年後了。”他回答。

蔚茵笑着道謝,轉身想走。

“夫人想知道侯府的事?”男人問。

蔚茵打量着眼前人,随後點了下頭:“你在侯府待過?”

“去過兩日。”

“那,你可知道侯府有位蔚夫人?”

男人抓抓腦袋,好像在思考,最後搖搖頭:“平時我們見不到夫人,打交道的都是府中夥計。”

他說着,仿佛是怕蔚茵覺得這些信息沒有用,又道:“倒是見過侯府的二公子穆明詹,我們當時過去做工,修繕的正是他以後娶妻的院子,千安苑。”

“千安苑?”蔚茵念着這三個字,腦中一陣刺疼。

“對,”男人點頭,不自覺臉上熱了下,“當時說我們幹得好,給了些賞錢。”

風大,呼呼刮過,像要揭掉廊上的瓦片。

這兩日沒用藥,冷風又加劇了蔚茵的頭疾,難受得擡手扶額,身形晃了下。

“夫人,你怎麽了?”男人往前兩步,試探的歪頭去看,瞅見了蔚茵蒼白的面頰,應當是身體不适。

他猶豫着伸手出去,想着扶一把。

傅元承再忍不下,幾個大步上去,手臂一攬将蔚茵收到身旁,厚實的鬥篷将她裹住。

送柴的男人一愣,一只手還擎在半空中。

傅元承細長眼睛一眯,餘光掃去身後男人,冷冷送出一個字:“滾!”

男人那還敢留,只得扛着扁擔離去。

蔚茵鼻尖撞得一疼,仰臉看着那張熟悉的面容,嘴角蠕動兩下:“頭好疼。”

說完,她眼皮一沉緩緩合上,搭在傅元承肩上的手也随之滑落,整個身子軟軟的靠在人身上。

“阿瑩?”傅元承呼吸滞住,一只手拖着她的臉。

她像一朵枯萎的花,靜靜的沒有回應。

他彎下腰将她抱起,沿着路往正院跑着:“你給我醒過來,別睡!”

蔚茵昏昏沉沉,身子在颠簸中幾乎折斷。後來,耳邊聒噪不停,身上也不安生,有人為她各處拿捏着,又疼又癢的,臨了又往她嘴裏灌了苦藥。

苦澀湯汁進了腹中,很快舒暖過來,身上每一處都很輕快,随後陷入沉睡中。

外間,傅元承站在牆邊,盯着上面的一幅畫。

“是這樣,”沈禦醫微垂腰身,話語謹慎,“瑩娘子沒有大礙,就是這兩日未曾用藥,導致身體發虛。”

“未用藥。”傅元承站着不動,“還有什麽?”

沈太醫覺得口幹,咽了口口水:“她可能是記起了些什麽。”

傅元承眉頭微不可覺得皺了下,随後垂眸看着面前那一株盆栽:“你當初怎麽說的?”

當初?沈太醫自然知道說過蔚茵不會好起來,可他那不是要保命,順着傅元承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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