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1)
看着眼前這兵荒馬亂般的陣仗,千穆竟然有一絲絲後悔,又有一絲絲懷疑自己:
确定、真的确定…要和這群人緩和關系,融入不争不搶不高不下的配角隊伍嗎?
……不确定。對,非常、不确定。
但事已至此,想要反悔也來不及了,千穆只能閉上眼勉強說服自己,為了将來的平靜和輕松,這是必要的犧牲。
不就是又被人當稀有物種大呼小叫着圍觀麽?不就是又被懷疑身體有毛病腦子有毛病哪都有毛病麽?
我、忍。
至于這份必須強行忍耐的“犧牲”,會不會讓他徹底走上一條不歸路,被逗比們帶偏從此再也回不來……
千穆心口莫名一哽,不祥的預感令他完全不欲往下細想。
就這樣吧,不可能更糟了——這麽想着,千穆心裏稍微舒服了一點點,被衆人緊張地包圍時,姑且也能“溫和”地維持住微笑。
“我身體很好的。沒有發燒,沒有不舒服,頭也沒有撞到,謝謝大家關心。”
紅發青年笑得有多“溫暖”,寒風就有多瑟瑟。
“……”
“是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湊上前的人,都被他極具壓迫感的視線逼退。
只有一個伊達航速度太快,一個箭步早已沖上前來…此時正尴尬地收回探了千穆額頭的手:“看起來是挺精神的?不好意思啊,好像緊張過度吓到你了……咦等等,源,怎麽感覺你的額頭真的有點燙?”
“沒有這回事,是班長運動過後體溫升高了。”千穆不着痕跡地退開半步,“放心吧,好歹是我自己的身體,我不會亂來的,別耽誤了集合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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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千穆,要是身體真感到不适,不要逞強,可以給你一天休假。”
一旁,連向來不許學員偷懶的鬼冢教官都不放心地這麽說道,千穆頓時更加無奈。
所幸不需要他再來解釋一遍,可靠的副班主任“藤原老師”在一旁笑夠了,總算給千穆解了個圍:“哈哈,你們都誤會了,其實是我昨天順便和源千穆同學聊了聊,源千穆同學一直對如何處理人際關系頗為困擾,所以,我就給了他一些建議……”
“……是的,我得到了藤原副班的指導,深受啓發。”
千穆忍住想立刻狠瞪某大影後一眼的沖動,迅速結合語境,順着貝爾摩德的話頭說了下去。
衆人恍然:“原來是副班跟源君談了心啊……呃,源君,竟然是被人際交往的問題困擾嗎?”
“……”
另一種意義上的困擾确實有,但絕對不是他們想的那個意思。
千穆垂下視線,應得有點勉強:“……嗯,尤其是昨天那件事之後,我不想辜負大家的好意,所以才——”
按照貝爾摩德的教程,這裏需要先将改變歸結于昨日受到了團結友愛的觸動,末尾再帶點小心翼翼的、好似內心有些受傷的試探。
然而,這個試探性的臺詞,有點……詭異。
以千穆現在還修煉不到家的演出功力,私下練習時面無表情地說出來,沒有任何問題,可如今,要當着如此多人的面——
“…………”
他不出意外卡殼了。
結果又變成了一個人冷臉面對一群人,硬是尬在了半山腰,風卷落葉,很是蕭瑟。
不過,這個反應反而是對的。千穆要真的表現得太過熱情,可就太驚悚了。
伊達航等人絲毫不覺異樣,重重地“啊”了一聲,随後立即反應過來,齊齊表示根本不奇怪,是他們太大驚小怪了。
一點愧疚順勢種植在這些熱心腸人士的心中,不僅瞬間将千穆今早的異常行為合理化,還讓他們莫名有種…受寵若驚般的振奮——
這真是那個印象裏傲慢不理人的源千穆本人?好像還真是啊,昨天不過是陪他跑了跑步,他就感動成這樣……唉,多不好意思,但心頭暖暖的,挺不錯的嘛。
不過!果然還是冷漠臉的源千穆同學感覺更對味,雖說不能對不善交集的天才同學要求太高……但他突然和善起來也太吓人了,短時間內還适應不了。
“啧,笑得也太猙獰了,還以為我在做什麽噩夢呢。”
剛在旁邊不着痕跡松了口氣,一旁立刻就跟千穆對着來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誰的。
“是是,小千穆沒事就好,小陣平麻煩一邊兒去。”萩原研二趕在教官的怒吼前飛快跑回隊列,順手将發小一起推走。
路過千穆身前時,萩原研二忽然撇頭,傳授經驗一般,對千穆露齒燦爛一笑:“別聽這個笨蛋的,小千穆今天和昨天的反差是大了點,但是絕對是好事!”
“之後請多關照呀,源千穆同學。”
玩笑式地單手敬禮,他在把手放下的期間,又順勢拍了拍千穆的左肩。
千穆微變的目光,沒有錯過萩原研二手掌從擡起到落下的任一細節。
他的潛意識與身體反應都在提前預警,要他避開這種毫無意義的身體接觸——可事實卻是,仿佛機械在急速運轉時突然撞上了阻礙,反彈回來的力道反而讓千穆倏然僵住。
也就是說,他是眼睜睜看着面前的青年假裝随意地擡手,繼而如願以償,成功拍到自己的。
“呼!這次碰到了,飛躍性的進步。”
萩原研二心情愉快,跑得飛快,像是千穆要把他抓回來打一頓似的。
千穆:“……”
胸口莫名又有些哽塞,不過,剛剛那個看似簡單的舉動,卻像是一個裏程碑式的象征——象征着,他在某一方面莫名的堅持,被人興高采烈地用鏟子薅開了一個角,那人還把鏟子一扔,當場抱着鏟到的一角跑得賊快。
後悔了,真的有點想把人抓回來揍一頓。
就在千穆不滿地沉思時,他肩頭忽又一痛。
“好好相處吧,源。”
伊達航咧嘴笑道,揮了揮他碗口大的拳頭,在千穆正對着心髒的胸口輕輕一碰。
無關時間無關情景,這個動作示意着心與心的碰觸,代表着接納與認可,亦或者某種珍貴的邀請。
……又有人扛着鋤頭過來了,還想刨掉他的第二個第三個角?
當然了,千穆不認為自己會那麽容易倒戈潰敗,與這些人的交集早就被限定好了範圍與時間,這之中表現出的一切,都只是假象。
所以,他很自然地回應道:“好,請多關照。”
“哇!這種少年漫畫才有的情節太犯規了吧,我也要來一次!”
班裏其他人這時候也在積極地貫徹配角的職責,瞅到班長與千穆的和諧互動後,非要湊過來照搬照做,每人給千穆一個捶胸拍肩擊掌。
“——集、合!!!混蛋小子們想磨蹭到天黑嗎!”
“嗚哇!教官發火了!撤了撤了撤了,下次再說嗷!”
“順帶一提源君,我對你算是另眼相看了,嘿嘿,下次對練摔我的時候一定要輕點啊。”
有人眼疾手快拍到了千穆,有人沒來得及拍,就在鬼冢教官的瞪視下嬉笑着作鳥獸散,再站好時各個都是一本正經的模樣,訓練服外套加身,年輕的面孔在陽光下顯得朝氣蓬勃,不愧是祖國的棟梁之才。
千穆将這一幕盡收眼底,擡手揉了揉要被拍青了的肩膀,神色是淡然還是無趣暫且不提,他的眼角餘光忽又瞥到貝爾摩德僞裝的藤原老師正跟鬼冢教官交談,不知是為誰,貝爾摩德一邊聊着,一邊無聲做了個鼓掌的動作。
——很好,相當完美的“表演”。
千穆自是當做沒看到,回歸自己在隊列靠後的位置,定足時左手邊和正後方還空空,眨眼過後,才有人貓腰卡點迅速插入。
“趕上了趕上了,如果錯過了剛才的互動,就太可惜了。”
左邊的諸伏景光挺胸收腹,目不斜視,鬼冢教官的鷹眼竟忽略了他的小動作:“源君,我們這邊也是,以後請多指教。”
“……你們這邊?”
身後的降谷零也微不可見地動嘴唇:“還有我,你應該不會不歡迎——吧?”
千穆的心理活動當然是不歡迎,但很遺憾,這只能想,不能說。
“降谷君,諸伏君,我個人也很希望,和你們締結正常的【同學】之誼。”
千穆的重點在“同學”上,意思是大家維持表面的和諧關系就好,請絕對不要擅自升級或轉型。
但降谷零他們就不一樣了,同學可以只是同學,更可以是友誼的開端,朋友的起點,正常人都會覺得一定說的是後者對吧?
“沒想到能這麽順利就達成了一致,你果然有所改變啊,早這樣……”
“零——”
“忍無可忍,身後老是有笨蛋在叽叽喳喳吵死了!”
“唉真是,小陣平被這個感人的氛圍打動,也想加入進來的話就直說嘛。總之我自己先悄悄報名……”
“咳——嗯咳!”
千穆:“?”
情況不對了起來。
之前就算站在一起也不說話,所以對周圍漠不關心的他毫無覺察,這時熟悉的三百六十五度環繞音一起,千穆才後知後覺,自己這個站位…怎麽前後左右全是主角團成員?!
他怎麽又被這群大麻煩包圍了!
千穆突然有種兜兜轉轉繞了半天,還是沒能繞出命運魔爪的不詳預感……
不行。
身為黑惡勢力的大BOSS,怎麽可能忌憚這幾個連警校都沒畢業的菜鳥。
集合報數完畢後,一衆人照常解散去食堂吃早餐,默認已經和千穆有了友誼基礎的幾人剛剛自由,就想着叫上千穆一起。
警校生也喜歡吃飯訓練休息都結隊伴友,像千穆這樣下了訓立刻不見人影,無論去食堂還是去澡堂都是一個人的獨行俠,确實特立獨行,是少數中的少數。
在萩原研二喊出那句“小千穆人呢?”之前,包括松田陣平在內,大家都覺得說開了之後,這次千穆總不會再一個人消失了吧,男人們的友誼,完全可以從搭夥打飯開始醞釀,再升級一點就可以相約澡堂搓澡了。
然而。
“剛剛還在我背後,怎麽轉個頭說話的功夫就不見了?”
解散後的操場,整齊的隊列散成了滾沙,萩原研二一頭紮進混亂的人堆又一頭擠出來,臉上震撼與失望并存:“奇怪,你們看見他了麽?”
“沒有啊。”
“不是,這跑得也太快了吧。”
“會不會源君還是覺得別扭,所以……啊啊!有什麽大不了的啊,又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孩子。”
或多或少算是因問題青年源千穆而熟稔起來的五人組沉吟,表情都很凝重。
這個勉勉強強新加入的小夥伴,不是一般的難搞啊。
要不是他們經過之前的細致觀察,認真揣摩,積極接觸……看穿了源千穆表裏不一的本性,他們又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很嫌棄他們了。
——嫌棄?不不不,不存在的。
小夥伴面冷心柔,雖然社交水平極其拉胯,但既然決定要和他好好相處,便需要徐徐圖之,急不得急不得。
“……怎麽感覺我們是來抓貓的,還是那種…性格陰晴不定,行蹤飄忽不定的野貓……說起來,有這種不親人的、紅色毛發的品種嗎?”
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個旮旯角,諸伏景光一陣思索,突兀說出了犀利吐槽。
其他四人齊刷刷用驚悚的眼神看過來。
有一張樸實可靠好青年臉的諸伏景光:“?怎麽了,咳……不像嗎?”
其餘四人:“……”
像,太像了。
“——噗!”
雖然這麽腦補不太厚道,被發現還有被暴打的風險,可一旦開啓了這個思路……越想越覺得生動形象了怎麽辦!
此時,操場外的獨立食堂。
千穆捧着餐盤,照例坐到了少有人關注的最角落,這裏是他剛入校就精挑細選到的最佳位置。
兩面都有立柱,坐下之後,他的身影便被完美地擋住。
大半個月過去,千穆還從來沒在用餐時間被打擾過,想來也不會有人專門繞食堂一圈,只為打擾他吃飯——
突然芒刺在背,千穆剛坐下就條件反射噌地站起來,警覺萬分的視線匆匆向四周掃射,竟像是瞬間如臨大敵。
“……”
沒有。
視線範圍內絲毫沒有危險人物的身影。
如此一來,就不會出現他上一秒剛信誓旦旦想着不可能被打擾,下一秒就有五個虎視眈眈的大漢冒出來,圍着他坐成一圈,然後一人來一句諸如“吃的啥哇?”“這個好吃嗎?”“我這個也好吃你來試試?”的尬聊。
千穆心情複雜地坐了回去。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誇張了,全失了平時的淡然冷靜,難不成就憑滿打滿算還沒到二十四小時的倒黴遭遇,他便被那幾個逗比搞出了心理陰影?
開玩笑,不可能。
食堂為學員們準備的菜色頗為豐富,充斥着高營養高蛋白,谷物蔬菜水果皆有準備,不同的口味盡量滿足,想要的話,甚至可以先來一大碗米飯,再來一碗熱騰騰的烏冬面。
而千穆的早餐內容十分簡單,光聽着就能感受到清淡:細米粥一碗,一小碟幾乎不見佐料的豆腐,水煮蔬菜,配以熟透的水煮蛋。
無論哪樣吃進嘴裏,都寡淡得好似白開水,換成其他人來嘗試,估計吃了一天就不想再來第二天,估計整個食堂,就只有這個安靜的紅發青年能夠在用餐時神色不變。
千穆不過是習慣了。
進食是為了滿足必要的營養需求,以“健康”為前提,無論要吃什麽,味道如何,他都是面不改色……或許有極少數的食材會享受到特殊待遇,但那也不重要,反正最後他都會面無表情地将它們吃掉。
今日的餐食緩緩入口,果真沒嘗出不同尋常的滋味兒。
千穆日常吃飯的速度,比昨天在病房裏被幾個人盯着時快一些,但跟其他人對比依然慢得叫人心急,趕在課前還有那麽一小會兒空閑,全靠他吃得少。
就在他習慣性慢吞吞地用勺攪動米粥時,坐在附近的別班學員吃完了,端着餐盤說笑着從他身邊路過。
其中一人剛好抱怨道:“今天的秋刀魚鹽絕對放多了,差點沒鹹死我。”
“還好吧,我倒是覺得豆腐的味道更有問題。”他的同伴說,“以前不都是随便加水給我們煮煮就完了麽,今天難得用高湯來煮,可我一嘗,那味道真是絕了,鹹得我狂喝一杯水!”
“那個哪叫鹹啊,你是沒吃秋刀魚,吃了你就不說了。”
“我現在給你端一碟豆腐你吃吃?”
兩人讨論着秋刀魚和高湯豆腐哪個菜更鹹,彼此都不服氣地走遠了。
“……”
千穆還坐在原位置,勺停在看起來相當清淡的內酯豆腐上方,舀起一點放入口中,嘗了嘗,略微蹙了一下眉。
還是沒味道,更嘗不出有多鹹。
人和人的口味不同,感覺出現差異也不奇怪。千穆并沒有對偶爾聽來的評價較真,繼續好好地将早飯吃完。
事實證明他的時間控制得向來極準,按這個節奏吃完飯,不回宿舍,而是帶上長袖制服直接去澡堂換洗,一路上不會撞上主角團中的任一成員,正和他意。
畢竟,就算要改變策略,與不想接觸的人交好,也要堅守住最後的底線,防止淨土般的私人時間再被主角們打擾——
“……”
通往澡堂的兩條路大方敞亮沒被遮擋,有人沒人一覽無遺,不存在突然從哪個方向冒出一二三四五個人的可能性。
夠了,沒有站在澡堂門口張望的必要。一次又一次,他到底在幹什麽?
旁人要是路過他身邊,絕對會被忽然站在原地冷視虛空的紅發青年吓一跳,那沉甸甸黑漆漆的怨念都快絞成毛線,從他身上飄出來了。
千穆發覺自己的思路逐漸不對勁了起來,再這樣下去就完了,必須打住。
就算真的撞見了又如何?他根本不用忌憚。一路上如此反常地跳脫緊張,怕是昨天運動得太猛,身體雖然還好,但精神還沒緩過來。
現在這個點兒,集體浴室裏人不多,大家都沒有偷窺或強行瞥見同性洗澡的癖好,正好地方夠大,僅有的幾人很有默契地彼此拉開了距離,互不打擾。
千穆找的還是最角落的位置,卻不只是因為不習慣在他人視野裏袒露身體,自從進了警校,就基本沒什麽個人隐私可言了,這種細節習慣就好。
他提前脫掉衣物,裹着白色的浴巾站在淋浴旁,先擰出滾燙的熱水,等到朦胧水汽滿溢而出,足以淺淺地遮蔽身體,方才踏入迎頭而至的湍急水幕中。
不管有人沒人往這邊打量,他始終背對着可能的視線,面向水霧與地縫夾角相接的陰影。
“嘩嘩嘩——”
急促的水花不斷沖刷着身上每一寸皮膚,一只被水珠林落更顯透明的手臂,從仿若要将其融化的濃白蒸氣中伸出,拿過就挂在淋浴支架上的沐浴露。
千穆的身材,其實并不單薄,不能因為他萬年不變的慘白臉色,加上看着身板瘦高沒肉,仿佛風一吹就會散掉,便誤會他真是個弱不禁風的空架子。
雖不像鍛煉得極好的同期那樣肌肉誇張地鼓起,直白地将強壯寫在肱二頭肌和虎背熊腰上,但紅發青年的身材修長,軀體有着內斂卻不容輕視的輪廓,肌肉緊密地包裹住稍顯纖細的骨骼,不多一絲不少一毫,極具流線型的美感。
可能是鍛煉還不夠的緣故,他四肢上的肌肉目前看起來還不算太結實,可結合他尤為擅長的腿法踢技,可以想象那筆直的雙腿中,蘊藏有多麽恐怖的爆發力。
千穆洗澡就比他吃飯時效率多了,只是大概沖一沖,用時不超過三分鐘。
他在缭繞的熱氣中,許是用溫暖沖刷掉疲憊的感覺頗為舒适,不知怎麽合了合眼,時間不長。
清醒過後腦袋倒是略有些暈沉,但應該算是正常反應,千穆沒有在意,準備關水時,伸出去的右手微頓,忽然換了方向,摸到自己的頸後。
原來後面過長的發尾被熱水沖到,又沾到了還沒洗掉的泡沫,濕漉漉地黏成了一塊兒,滑到了額角與肩胛之間。
打濕後顏色略顯暗沉的紅色發絲與皮膚相貼,竟像是某種駭人的斑駁痕跡。
千穆低頭看時,恍惚間以為自己摸到的是血跡。
因為順着發尾滑下的那一汪水流,帶着烙穿皮膚似的滾燙,侵蝕到了胸口偏左側宛如禁區的位置。
一道猙獰暗紅的疤痕盤桓在慘白的肌膚上,對應胸腔內部的左心房。
當疤痕被熱流覆蓋時,塵封在過去的記憶似被解封,仿佛鮮血已經無情地噴湧而出,止不住地染紅了他猛地攥住那一層皮肉的右手。
蟄伏的幻覺終于抓住了難得的機遇,趁機與現實混淆,一舉擾亂了他的心神。
“……!”
千穆殷紅的瞳孔緊縮,還在正常跳動的心髒,似乎就在這一刻被一只手無情捏碎。
被鋒銳利器貫穿、轉瞬間四分五裂的劇痛傳入腦海,繼而泛濫至全身……
“哐當!”
還沒離開澡堂的幾人被突來的重響吓了一跳,不顧環境尴不尴尬了,立刻循聲望去。
只見角落裏,淋浴頭仍在嘩啦亂叫地沖着水,紅發青年從頭到腳大半個身子淋在長條形的水幕裏,連腰間的浴巾也濕透了。
好像發生了什麽意外,方才重重撞上淋浴支架的是他的右臂,現在他那只似乎撞得不輕的胳膊還死死抓住支架,以此撐起半屈向前的身體不繼續往下墜。
“源……千穆?”
有人從那極有标志性的紅發認出了千穆,但因為不熟,只能遠遠試探着問道:“出什麽事了?”
千穆很快就直起身,隔着嘩嘩作響的水聲,傳出了他平靜如常的聲音:“不好意思,只是一不小心沒站穩,沒什麽大問題。”
“哦,地确實挺滑的,小心一點啊。”
對話到這裏就結束了,畢竟大家不是一個班的,連點頭之交都不算。
不過,雖然只是短暫地掃了一眼,千穆胸口前那道傷口愈合後就像蜈蚣攀附般的傷痕,還是被他們注意到了。
但他們也不确定,更懷疑是自己眼花,隔太遠把影子看成了疤。
因為要對着心口留下了那麽一道恐怖的傷口,都不用考慮是貫穿傷還是切割傷,人當場就活不成了,怎麽可能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再加上警校入學前都要經過體檢,如果體表留有如此明顯的傷情遺留,無論是什麽原因,基本都會被篩下去了。
千穆此時沒有餘力顧及他人是否發現了什麽,又在腦中猜測什麽。
他用最快的速度關上水,打理好自己,便披散着還沒擦幹的頭發匆匆離開了澡堂,眼中還殘留着一點不明顯的凝重。
他從早上到現在,狀态的确有些不對勁,清早起來後全身像被車碾了似的沉重憊倦不是最麻煩的,如今時而出現的精神恍惚,才真正讓他困擾。
昨天超負荷的運動,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嗎。
才剛開始就成了這幅樣子,各種不順,讓千穆又失了血色的臉上不免出現了一絲不耐,當然,也不排除受了再度焦灼難言起來的情緒影響。
——直到此時,千穆還認定,他今天的異常是受昨天的過勞連累。
被疲倦無力感全方位侵蝕的感覺很不舒服,但克服就行了,千穆不至于為這點小小的麻煩心生怨結。
精神恍惚的問題,也很好解決,等今天的訓練結束,明天就是周假,他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就能輕松緩過來。
随後,千穆按照原定的計劃,老老實實地回到集合地點,按時參加完早訓,回教室上了兩節專業課程,神隐狀态獨自吃過味道更加寡淡的午飯,便到了下午的體術訓練。
鑒于事先已經威脅——不,邀請過了需要回禮的人員,千穆難得在對練時間沒有鑽空子靠邊,能坐絕對不站。
在全班學員外加教官意外、震撼、感動的眼神中。
他站起來了。
他的臉上,甚至挂起了一點終于不那麽怪異的微笑。
真巧,第一個上場挨揍的幸運同學跟初次對練時的人選一樣,都是伊達航。
伊達航就是用欣慰混加感動的眼神,目視千穆緩步走到他面前,一如他差點被死活不肯正面出擊的千穆累死的那天。
“我做好接收禮物的準備了。”伊達航的苦笑中似帶釋然。
千穆:“嗯。可以選擇速度,我建議選快一點的。”
伊達航:“那好吧,趕快的,還能節約時間。”
旁觀者興許覺得他們仿佛在打啞謎,還一頭霧水着,結果馬上就被揭秘的答案糊到了眼睛上。
場地中央,千穆和伊達航對視,行禮,擺開架勢……
“砰!”
完了。
沒錯,這就結束了。
沒有了以前最常見的遛人半天再一招斃命,從沒與對手正面交戰過的千穆,這次竟然一反常态,在號令聲響的瞬間,便一個跨步上去——
他的動作快到肉眼難以捕獲,雙手各自拽住伊達航的右前衣襟和右衣袖,一提一拉再猛地旋身落步,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是他絕不浪費一絲力氣的風格。
伊達航雙腳懸空,只在千穆背後待了一瞬,身高體型都完全碾壓紅發青年的他,便如被輕風拔起又重重倒扣的山巒,一下子轟然倒地。
“…………”
“正面對戰也是一下就被撂倒了嗎,忽然感覺沒有練下去的意義了……”
“意義還是有的,練多了你的反應跟上了。”
伊達航躺在地上,只覺得後背比以前更痛了:“那跟上以後,有希望夠到反擊的程度嗎?”
“不——不太一定,只能說有希望。”千穆說,“或者換一個目标,你來躲,嘗試消磨我的體力。”
原以為雙手背摔很耗力氣,本就有點不舒服的他會更不舒服,但實踐下來,背心出了一點汗後,反而感覺輕松了些。
千穆頓時又有了一點繼續的動力,借機活動活動了手腕,眼底總算有了點算得上精神的神采:“下一個,你們誰來?”
被強塞“回禮”的剩下四人接到來自周圍的同情目光,頓時沉默了。
第二個上場的是松田陣平。
令人意外,這位選手竟然是主動要求先上場的。
換上白色道服的卷毛還是那個眼神桀骜的酷哥,他也第一時間活動手腕扭動腳腕,看向千穆的目光不掩挑釁:“現成的揍你的機會,我就不客氣了。”
酷哥開口自信滿滿,似有把握一掃偏科技術型人才在柔道方面的頹勢,令場外的觀戰團都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愧是你小陣平,挨揍前先放一段狠話,自己倒地之時就顯得沒那麽尴尬了,謝謝學到了。”
松田陣平惱怒至極:“……閉嘴!”
千穆不着痕跡地晃了晃又有點暈沉的頭,擡眼看向第二個回禮對象,對決開始前還在若有所思。
他不讨厭松田陣平,畢竟不是卧底并且英年早逝的拆彈精英,不會影響酒廠經營。
即使松田陣平在警校門口與他狹路相逢無故找茬,間接導致了後面的種種意外,并且此後纏住他不放的所有事件,都有這個卷毛活躍的身影……
他也不會用對別人再加十倍的力氣,把松田陣平的卷毛摔成直的——是的,這也是事實。
三倍,罷了,五倍就夠了。讓千穆樂意将珍貴的體力肆意浪費,松田陣平應該高興才對。
疑似捕獲到了危機将至,卷毛酷哥眼露警覺,心頭感覺不太妙。
千穆對他抽動嘴角,大概這個笑容是在表示……友好吧。
松田陣平頓時背心緊繃,可面子上仍不肯輕易認輸。
面對面,對戰準備。
“三——”
就在口號即将落下之時,松田陣平審視的目光定定落入相距不遠的千穆的雙眼。
他忽然抛出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你為什麽要來讀警校?”
“二——”
不知道他想要在赤眸中尋找什麽,但千穆的眼裏,并沒有他能找到的東西。
千穆太平靜了,在最後的預備時間內,他短暫拂去半吊子掩飾的眼神甚至無比空蕩,只倒映出松田陣平不禁錯愕的臉。
千穆說:“關于這件事,松田君可能一直對我有誤解。”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來警校。”
“我其實相當讨厭——某些煩·人·的警察。”
“一……勝者,源千穆!”
“砰!”緊接着倒數的“一”。
松田陣平,帶着“什麽他竟然也讨厭警察不可能啊我幻聽了?”的震驚與迷茫,卒。
接下來,出了一身汗,氣又有點喘不勻,但心情卻愈發輕松起來的千穆再接再厲,先後收拾……陪同萩原研二和諸伏景光進行了練習。
他的陪練絕不摻雜任何私人情緒,對手待遇持平,像什麽對頭頂未來卧底稱號的諸伏景光下重手,對沒招惹過他印象良好的萩原研二開閘放洪水……什麽的,根本不存在。
只剩最後一個人了。
站在道場之中,千穆大口喘息,紅潤許多的面上明确浮現了“愉快”的神情,可給人的感覺卻比他冷漠臉時恐怖百倍。
驚人的壓力,一瞬之間全壓在了降谷零身上。
全身又青又腫的小夥伴們正在一旁替他壓陣,不知情的吃瓜同學們看到的只是一場場酣暢爽快的對決,對于馬上要開始的一戰,也是很期待。
體力極廢,卻靠一身技巧穩固不倒的傳奇第一名,與除了武道外幾乎囊括全部第一的天才學員,要正兒八經地對上了!
雖然感覺降谷……嗯,降谷零應該依然不是源千穆的對手,但期待感還是可以拉滿,萬一有驚喜呢?
“降谷!加油!源已經沒多少力氣了,你也不是完全沒機會。”
“千萬別像前面幾個那樣就倒,多堅持幾秒啦。”
湊熱鬧的呼聲震震,降谷零擡手擦了擦額角微滲的汗,神采奕奕的灰藍色眼睛亮歸亮,嘴角扯出的笑意卻難免多了點無奈:“我還沒上場就開始唱衰,你們到底是希望我贏還是我倒下啊。”
他心頭那股不服輸的勁兒起來了,假裝沒聽到萩原在跟莫名一臉飄忽的松田嘀咕他會被摔得多慘,當即躍躍欲試地上了場。
降谷零的激動心情,只持續到千穆步伐略緩地走過來。
“?!”
還沒站定,降谷零突然以常人難以匹及的速度臉色大變,手也在同一時間襲向前方。
這個莫名其妙的舉動太過突然,可千穆還是及時地反應過來。
跟不久前某些人鬧着要摸額頭拍肩膀時的“僞裝”不同,千穆這一次是打算認真躲開的,可不知怎麽,關鍵時刻,莫名變得疲憊的精神又拖了他的後腿。
他的動作像是開了慢速,居然任由自己被好感度負數的卧底主角摸到了——額頭。
千穆:“……?”
竟然連嫌棄的反應都慢了半拍,這根本不像他。
甚至連降谷零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能一擡手就輕輕松松抓……不、摸到的源千穆,簡直不像他們讨論後一致認定是人形貓科動物的那個源千穆!
“我就知道——”
冷不防搞了突然襲擊的降谷零急促的話語中,多了一層咬牙切齒:“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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