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
他呆了呆, 摁滅屏幕,想起昨天安全套情·色的包裝。
這都看得懂。
現在孩子都這麽早熟了麽。
周進揉捏太陽穴, 舌尖輕舔後槽牙, 把手機塞回兜裏, 提步打算離開。沒走幾步, 他視線一轉, 陡然落在路口邊。
熟悉的車子,熟悉的車牌。
眉梢微擡, 環視四周一圈,又看了看身後的城管大隊,唇角扯出一道若有似無的弧度。
原來如此。
只是沒想到, 他怎麽會來。
站了一會,那輛車仍停在那裏,漆黑車窗緩緩搖下, 一只手臂搭在窗沿上, 腕間的精巧袖釘閃爍着流光,修長手指夾着支雪茄。
周進擡起塞滿亂七八糟的日用品的紙箱,徑直朝那輛車走去。車門打開,方建程慢慢下車,一身剪裁得當的西裝, 臉上挂着輕慢微笑: “小周,對吧?”
方建程訂了一家茶館的包間。
周進坐在紅木椅上, 背脊靠着椅背, 捏着瓷白茶盞, 神色淡淡的。
方建程抿一口熱茶:“最近如何?”
周進瞟他一眼,手肘搭在桌上:“還可以。”
“聽說你去了一家船務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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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方建程笑了,仿若一個長輩,“現在打漁可不容易呀,聽說近海都沒有魚了,動不動都要跑到遠海,十天半月可回不來。”
周進說: “差不多吧。”
“這麽辛苦的活兒,何必呢。”方建程眼睛稍稍眯起:“小周啊,當初給你的那些錢,可夠你生活大半輩子了,可惜了,被你弟弟家拿了。”
周進擡眸,望向方建程。
兩年前,他入獄後,方建程給了他三十萬。
他自然不會要。
但他的家人——小俊的父母卻打着他的名義要了那筆錢。周進是事後才知道的,他們拿到錢還清債務,隔天便跑路了,毫不猶豫地撇下他和小俊。
周進其實對他們的感情不深,只氣和無奈。但他記得,那時的小俊來探望過他,隔着玻璃,眼睛裏寫滿被父母抛下的絕望。
“不過如今想來,你那弟弟也是可憐。”方建程似是看透了他,意味深長問:“好像不是天生的啞吧?”
周進捏緊杯壁,“您到底要說什麽。”
室內靜了幾秒,方建程說:“離方璃遠一點。”
頭頂上懸着明黃色的工藝燈,用紙包着,勾勒出別致山水圖案。燈光籠罩,方建程眼角額頭上的皺紋十分明顯,皮膚也有些松弛,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年輕。
周進頓了頓,一口喝光茶盞裏的普洱,“如果您對我有什麽不滿意,沖我來便是。”
他起身,一字一頓,“別傷害我弟弟。”
“周進。”連名帶姓被人叫住。
“離我女兒遠一點。”方建程重複,特意強調“女兒”二字,聲音低緩,“你真不配。”
周進驟然回頭,眼底有火焰躍動,
“就你弟弟昨天那麽點小事,你就又傾家蕩産了吧。”
方建程語氣平和,眼底卻透着一絲輕蔑。
他知道周進最心疼這個殘疾弟弟,沖弟弟來比沖他本人來管用得多。前陣子生意忙,他不過是随口提了一句。
也算是小小的警告。
周進手停在門把上,不動聲色,“我家的事,用不着您費心。”
方建程笑了笑。
當年,他就特意打聽過,周進家庭困難,部隊轉業後,一年工資也就五六萬。為了女兒名譽,他拒絕讓璃璃出庭作證,也給了周進補償——兩年牢獄,三十萬足矣。
當年周進不肯要那錢,是因為什麽。
方建程心裏清楚得很。要麽是想繼續糾纏他家女兒,放長線釣大魚;要麽就是不識時務,對錢看得不重。無論哪一種,都不行。
“先告辭了。”
門邊,周進沒再看方建程一眼,推開門,大步離開。
方建程的目光落在門上,最終搖了搖頭。
不僅僅是不識時務,這小夥子身上總有種令他極不舒服的感覺。
像是鋒利的刀,韌勁太足,極難折服。
他挑女婿,窮其實沒什麽,條件稍差一點也行,關鍵是要聽話,要懂變通,要體貼忠誠,要顧家負責。
方璃看着軟和聽話,但性子是極倔強的。
所以,最好能對女兒百依百順。
這人就是個浪子,棱角分明,太過剛硬,根本不适合她。
方璃卧在飄窗軟軟的毯子上,手裏抱着只棉麻抱枕,指間無意識揪着上面的流蘇。
“你說,他怎麽就不回複我了呢……”
“第二十四遍。”陸思思鉛筆一移,在木頭畫板上畫了一筆,“還有一次,你就五個正字了。”
“哎呀他怎麽就不回複我了呢!”
陸思思激動:“五個正!歐耶!”
方璃:“……”
陸思思正了正神色,“你到底給他發什麽了?”
方璃說:“我說我知道……”
“你知道啥?”
方璃撓頭,不好意思說,“就是那個……”
“啥?”陸思思盯着她漲紅的臉,“你說出來,我才能給你分析分析呀。”
方璃抱着沒有動靜的手機,惆悵半刻。
她咬咬牙,還是說了。
陸思思嘴巴張成“o”型,
“所以你告訴他,那個狼牙、大顆粒吧啦吧啦的東西你知道是套套?”
“我不想撒謊呀。”方璃閉上眼睛,點頭,“而且什麽年代了,誰能不知道啊……”
“你知道還帶在身上!?”
“可……可那是有原因的呀。”方璃撫額,神色黯淡,“完蛋了,他會不會以為……我不是什麽單純天真的女孩子,再也不理我了。”
“你本來就不是單純天真的女孩子好伐。”陸思思斜眼:“佐伯俊男的畫是不是就是你給我看的?”
“人家那是大師!”
“情·色大師是吧,那種調調也就你欣賞的來……你呀,就是長了張清純的臉,啧啧啧。”陸思思感嘆,“實際悶騷呀悶騷。”
“我有麽……”
方璃蹙眉,生活是生活,藝術是藝術,這個她還是分得很開的。
她只是懂,但很多仍是無法接受的。
陸思思挑眉。
“我覺得不回比較好。”過了一會,陸思思認真地說:“你讓他怎麽回?他回了不就是在跟你調情。”
“不可以嗎?”
“對你認真還不好嗎。”
“那萬一他不是認真,他只是對我不感興趣呢?”
陸思思搖頭,“戀愛的女生真弱智呀。”
方璃迷茫地眨眼睛,不懂。
“行,就算他以前不喜歡你,現在,你,美。”她在空氣中畫了個s型,“又癡情又溫柔又乖,拜托,沒有男的會逃得過的。”
“你在他眼中估計就是小仙女下凡,他一打漁的,只有要得起和要不起這兩種選擇,怎麽可能不感興趣。”
“要不起?怎麽會要不起?”方璃瞪圓眼睛,頓了頓,重點轉移到後半句,“還有……打漁的怎麽啦?”
“打漁的怎麽啦?農、林、牧、漁都是國之根本好的嗎,而且……不打漁你哪裏來的海鮮吃呀。”
“打漁的好厲害行了吧。”陸思思翻白眼,“他就是撿垃圾你都喜歡。”
“清潔工也很不容易的哎……”
陸思思:“……”
戀愛的女生豬大腦。
“這兩天呀,你就好好地陪陪你爸爸,別再給他發短信了,也給他點時間考慮考慮。”陸思思出主意,半開玩笑道: “畢竟你是仙女麽。”
方璃還真聽了陸思思的話,她沒有再找周進,也沒有再發短信,安靜地等一個答案。
下課後就乖乖回家,好好地陪父親。
只是不知為何,方建程最近非常非常的忙,常常打電話轉接到秘書那裏,晚上好不容易見面,也是滿面倦容。
實在是不正常。
這夜,方璃再次失眠了。
初秋的夜已染上涼意,風卷起床邊帷幔。她躺了一會,索性不睡了,翻身下床。
書房門縫隙下透出淡淡的光,她知道——父親又沒睡。
泡好一杯熱茶,方璃推開書房的門。
“爸。”
方建程正在看文件,眉心緊鎖,瞥見是她,很快将手裏的文件合起來,“沒睡?”
方璃将茶放在他桌上,“睡不太着。”
“因為那小子?”他語氣隐隐有不悅,和無奈。
“不…不全是。”方璃坐在他對面,盯着桌上堆積的文件。她聯想到他急急忙忙跑去洛杉矶,忙到連時差都忘記,還有最近,常常熬到深夜。
“爸,最近公司是出了什麽問題嗎?”她小心問。
方建程微微一頓,”沒問題。”他擡頭,笑得溫和, “只是最近到了收尾工作,比較忙。”
方璃看着父親的臉,疑惑:“有那麽忙嗎?”
“嗯,不過也快了。”方建程摁捏太陽穴,思量一會說:“再有兩個月吧,最多三個月,等開業了就能輕松不少。”
方璃這才舒口氣,“真的?”
“真的。”看着女兒嘟起的嘴巴,方建程笑,“爸爸保證,到時候帶你好好去玩。”
方璃雙唇翹起,看了看牆上的挂鐘, “那您早點睡喲。”
“嗯,你先去睡吧。”方建程拿起文件。
“等下。”
方璃走到門口時,方建程又叫住她:“給你買了個小禮物,這幾天太忙,都給忘記了。”
“什麽禮物?”方璃驚喜問。
方建程仔細想了一下,帶着方璃走去客廳。
夜已深,劉嫂他們已經睡下了。
方建程并沒叫醒他們,他打開燈,自己找了半天,最後又拐進二樓的主卧。“人老了啊。”他似是感嘆,從架子上翻出一只精致禮盒。
“打開看看。”
方璃坐在扶手椅上,拆着緞帶。
“爸……您以為我現在多大呀。”方璃拆到一半,看着紙盒的包裝,哭笑不得,又有點點失望,“……芭比?”
方建程撥開她額前的碎發,“不喜歡?”
方璃“呃……”了半天。
她十八歲了,不是八歲,很難再對一個芭比娃娃喜歡。還以為是什麽化妝品、包包、衣服……或者畫冊、顏料、筆都可以呀。
方建程見此,也略微失望,“那下次你想要什麽,跟爸爸說,爸爸給你帶。”
“不不不,我喜歡的。”方璃仰頭,把盒子往懷裏摟了摟,“喜歡的,剛才只是太驚訝啦。”
“你……嗯好久沒送過我這個了。”她還是覺得特好笑,看着,自個兒傻樂了。
或許在爸爸眼裏,她永遠都是小姑娘吧。
方建程也笑了。
這麽一笑,眼皮處的魚尾紋清晰浮現,幾縷銀白的發絲十分紮眼。
方璃心裏不由一顫,驚覺,爸爸是真的老了。
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在寧靜的夜裏,這種老态和疲倦令人心驚。
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呢——周進出來後,她的感情生活總是讓他這樣擔心着。
方璃萬分愧疚地想。
“好了,快去睡覺吧。”方建程把她送回房間。
方璃原本還想聊一聊周進的事,可看見父親疲倦的樣子,也不忍說出口了。
“晚安爸爸。”她蒙上被子,閉上眼睛。
“晚安。”方建程伸手,掖好她的被角。
他在黑暗中站了半分鐘,神色複雜,輕輕帶上門。
……
再次醒來是上午。
方璃看着家裏熟悉的大床,有些愣。她掀開絲綢床幔,起身,拿起手機。
兩條未接來電和三條短信。
方璃心一跳,看見名字,又無力地耷下眼皮。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了?她捂住額頭,完全猜不透周進在想什麽。
懶懶地滑開短信,方璃杏眼圓瞪,來回看了好幾遍,猛地從床上坐起,穿衣洗漱。
“我爸呢?”
她一邊往嘴裏塞吐司,一邊急急忙忙問。
“一早就去公司了。”劉嫂答道。
方璃眉心緊了緊,看一眼時間,匆匆出門。
出了門,才發現天空中飄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她跑回去拿傘,又不敢讓成叔送自己,折騰半天,才攔下計程車。等到達渡輪碼頭的時候,已經上午十一點半。
小俊給她打過好幾個電話,短信也發過好幾條——
【哥十二點起航,你要不要來送?】
【真不來嗎?】
她在車上翻來覆去檢查短信電話,心裏亂成一鍋粥。
他真的沒有回過她短信,也沒有一個電話。
怎麽可以……什麽都不告訴她。
從計程車上下來,方璃撥給周進,對方沒有接。
碼頭邊停了一溜兒的船。
方璃焦急地東張西望。
幾十艘藍色的鐵皮漁船緊貼岸邊,間雜着稍大一點的運輸船和冷凍船,船身上刷有白色油漆編號。每艘船上都插着國旗,風一吹,在雨霧中格外豔。
人也多。
她撐着雨傘,隔着一層水霧,什麽都看不清。一輛面包車在她身邊停下,下來幾個外地的小夥子,叽裏呱啦講着方言,又被領頭的人帶上船。
場面愈發混亂。
嘟嘟嘟。
電話仍沒有通,方璃急得直跺腳,慌忙打給小俊。
通了一下卻被摁掉。
傘尖上移,方璃在人群中慌亂尋找,像是無頭蒼蠅,斜斜雨絲落下,濕了臉龐。
手機震動——“齊東漁61519,最東邊,快來。”
方璃擦擦臉上的雨水,這才想起小俊怎麽可能接電話。
東是哪裏……
雨越下越大,方璃找不到方向,問了幾個人,又順着編號一艘艘船尋找。但那些漁船顯然不是按編號停的,繞大半圈,才在人群中瞥見熟悉人影。
吳小俊也在找她,眼前一亮,扯扯周進。
周進正在和幾個男人說話,一頓,朝這邊看來。
打傘不方便,他穿着深藍色雨衣,鬥篷樣式,看上去很厚重,健壯的身型像一座山,雨水順着褶皺滾下,淌成一道細線。
周進扭過頭,臉隐在兜帽之下,雨水濕了鬓角,輪廓有些模糊,只能看清黑漆漆的一雙眼。
靜而沉,像是風雨不動的礁石。
方璃喘了口氣,又氣又委屈,再顧不了那麽多,徑直沖過去——
“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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