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上)

連日居住于客棧,文佩由小燕、謝芷輪流照看,換藥之類的事,則都由小燕來,謝芷見文佩先前有意躲避,便也不追究傷的是哪裏。

看着小燕将煎好的藥端進來,謝芷迎上想接過,小燕一個勁喊小心燙,果然燙得謝芷一哆嗦,趕緊把手指縮回。文佩躺在床上看着,噗嗤笑出聲來,“小芷,由小燕來罷。”謝芷不服氣說:“當時李沨受傷時,也是我照料的,我照料得來。”

對于李沨如何受傷滞留于此地,文佩一無所知,此時也才有點興頭,問起李沨那腳傷是怎麽回事。

謝芷向來直腸子,對文佩又沒顧忌,一五一十盡都說了。文佩聽後,嘆了聲氣,竟許久不再說什麽。

不曾想,李沨也有這般悲慘的身世。

臨近午時,謝芷起身,說得去看看燃之怎麽還不回來。

這兩日,文佩傷勢有所好轉,便打算啓程返回蘇州。孟然去渡口賃船,約好明早歸程。

未幾,孟然回來,三人将行囊收拾一番,謝芷說,要去跟李沨話別,孟然則說也還要給文佩拿點藥。兩人便也就去了醫館。

李沨他們住在醫館別院,謝芷從後院門進入,院門大開,院中竟只有李沨一人,躺在花簇之下的木榻,翻着書。李沨聽到聲響,以為是丁靖,擡頭才見是謝芷,起身說:“你來了。” “傷好些了嗎?”謝芷注意着李沨的臉,傷口雖未痊愈,但已結疤。“嗯,小傷。”李沨回得淡然。

謝芷東瞧瞧西逛逛,納悶問:“怎麽就你一人。”又壓低了聲音:“李政呢?”

關于文佩那日和李政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文佩始終沒有說出,謝芷沒有問,他想文佩想說得話,會告訴他。隐隐也知道李政肯定受傷,何況之前,孟然說過,李政在趙大夫那裏醫治。李沨漠然回道:“與我不同院,他傷重,不便搬動。”謝芷罵道:“活該。”這人害死了子玉的姐姐,子玉找他報仇,天經地義,何況子玉自己也受傷了。李沨搖了搖頭,他将手中書卷放下,不再言語。對于李政的遭遇,李沨毫無同情之心,而對于文佩的陰狠,李沨也早已體會。日後兩人,或說文李兩家人,梁子是結大了。

見李沨沉默,謝芷又問:“那個老仆人呢?”他說的是李貴。李沨回道:“在李政哪裏。”謝芷心裏罵着這個老仆人,李政李沨都是李家公子,他怎麽盡偏心着李政。李沨腳不方便,把他獨自一人扔院裏,哪怕請個仆人侍女也好,李家有的是錢。

“子川,還沒吃過飯吧,你想吃什麽,我去買。”說着就轉身往門外走。“過來。”李沨招手,拍拍自己身邊挪出的位子,“一早有走販路過,我還不至于挨餓。”謝芷順從地坐在李沨身邊,把腳縮起,蕩着。李沨躺靠在他身後,托腮歪頭看着他,兩人的姿勢莫名的親昵,只是二者都未覺察。

“你早上都吃什麽?”

“豆腐花,蒸糕,這裏臨近大街,時常有小販路過。”

“那午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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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包餅面。”

“晚飯呢?”

“大抵如此。”

“這個李貴,對你如此不盡心,你爹好糊塗,竟派這樣的人來。”

要是謝芷受傷在外,謝爹肯定親自過來照顧,噓寒問暖。謝芷說這話毫無禮貌,聽李沨耳中卻十分中聽。李覃人前威嚴英明,那都是裝出來的,唯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這是個繡花枕頭,老繡花枕頭,譬如文氏。

“不對,我不該如此說,我冒諱了。”

剛聽到李沨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小販沿街叫賣的食物,謝芷火氣蹭蹭直上,不過說別人爹糊塗,那是連兒子也罵了。

“無礙。”

擡手做個制止的動作,謝芷抓耳撓腮的模樣,呆蠢極了。

“你想吃什麽,我會做飯。”

謝芷下榻,抓起兩邊袖子,拳着手,躍躍欲試。

李沨沉默許久,一直看着謝芷,他大概在想拒絕的話語,卻又遲遲未開口,開口後,說的竟是:“粥。”

終日吃的那些東西,又油又膩,口味也重,吃得身為病患的李沨全無胃口。

“你在這裏躺會,我這就去燒粥。”

謝芷往廚房的方向小跑而去,一會又鑽出來,急沖沖說着:“怎麽連做粥的米都沒有。”抓起空米袋,一溜煙跑得沒影。

李沨下地,瘸瘸拐拐走進廚房,他其實自己會做飯,他很小就會燒飯,現在行動不便而已。廚房裏不僅沒有米,水缸裏連水也見底,适才真不該把心裏話說出。

出身殷富之家的謝芷,即使會做飯也很勉強,他看起來不是個手巧精明的人,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做粥。

穿街過巷,謝芷跑去跑回,扛着小袋米,一頭紮進廚房裏搗鼓,李沨本已坐回院中看書,聽聞廚房乒乒乓乓作響,又起身前往廚房,謝芷滿頭大汗翻鍋掀櫃子說着:“勺子哪去了。”李沨手指門側牆面,挂在上面呢。取來勺子,用力在鍋中攪拌,李沨嗅嗅鼻子,湊過去看,說:“水少,火大,已焦。” 謝芷連忙蹲身抽柴,抹了一臉灰,手忙腳亂。“你去提水過來,我看火。”李沨提起鍋,先擱置在一旁,再這麽燒下去,一鍋粥要變成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謝芷也就是進過廚房,旁觀夥夫怎麽做飯,适才說自己會燒粥,真是說大話。不過他玩心重,此時心情興奮,提溜過一個木制笨拙的木桶,屁颠屁颠到院子裏找井。

這一頓粥,在李沨的指導之下,終于做出,雖然帶着輕微焦味,對李沨而言,還不算難吃。

翻箱倒櫃,謝芷找出一個鹹蛋,敲開對分,一人一半,李沨接過,臉上難得有微笑,笑語:“幾将廚房掀了,才做出這兩碗粥。” 謝芷捧碗鼓腮幫子吹熱粥,水霧彌漫中,擡頭傻樂,李沨對視着他,笑容漸漸凝滞,低頭喝粥。

先前聽到孟然說,明早就要離開,謝芷午飯未吃,就跑來見李沨,孟然在身後取笑:“子川腳正傷着,還能跑了不成。”

也難怪謝芷着急見李沨,來此兩三日,大家心思都花費在文佩身上,大概也只有小芷心裏一直惦記着另一位傷患。

午後,孟然前來醫館,進院就見李沨卧在木榻,悠然看書,謝芷坐他身邊,手裏把玩一株白臘梅,兩條腿在半空蕩着,悠閑喜悅。這兩人之間應該無話題,南轅北轍的性子,此時這幅情景居然分外和諧。“咳”孟然做聲,打破這份靜谧。李沨從書中擡頭,謝芷歡喜蹦下榻,迎上:“燃之,你來了。”

李沨起身,并不發言,他隐隐覺得孟然此次過來并未為兩人間的友情,而是為了文佩。沒有侍從,謝芷搬來椅子,給孟然坐,他自己則仍是坐在榻上。

“丁靖與李政是怎麽回事?”

孟然并不寒暄,開門見山。

“他家兄長,有意将妹子許配給李政,興許已約好了婚期。”

李沨手裏的書合上,擡頭說得平淡。謝芷小聲驚呼,他沒想到是這麽一回事,那李政可是玩弄女子的惡棍。

“哦,那婚事是否會作廢?”

孟然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接着問的這句,在謝芷看來便不合情理了,誰家的女子,攤上這麽個主,都會拒婚吧。何況謝芷也沒有孟然的精明,不知道李政傷得蹊跷。

李沨一陣沉默,低頭看着謝芷放在榻上的一株白臘梅,他心裏驚嘆孟然真是個對人情世故參透,又敏銳可怕的人。

“當事之人已尋短見,死無對證,何況世間薄幸男子何其多,抛棄妻子者,尚且身居高位,此事在衆人眼中,也不過是件風月笑談。”

這群衣冠振振之人,哪個敢說自己沒有一段難以啓齒之事,男盜女娼的世道,對這般傷天害理的事,只怕早不以為然。

“他身負兩條人命,就這麽放過了嗎?丁靖是個正人君子,肯定不會同意把她妹子推進火坑。”

謝芷激動反駁,他見不得這樣的壞人逍遙自在,春風得意,何況這個壞人一直想害李沨。這世間,惡人時常得不到懲罰,謝芷還不懂這個道理。

“孟燃之,你想問的不只是此事吧?”

李沨深信孟然已知道了李政重傷之事,他這兩日,也曾聽聞敏哥兒說起孟然過來請大夫。文佩李政,這是兩敗俱傷吧。

“我今日過來,是為文佩取藥。”

孟然将手一擡,手上提着四五服藥,李沨臉上果然毫無表情,他并不吃驚。

“也見到安置李政的房間,自然不得入內。”

即使如此,總覺得傷得極重,且只怕不是尋常傷。

“李政傷情如何?”

“孟燃之覺得呢?”

李沨本不喜說人閑話,只是孟然想獲得的答案,他不便說出。

有些事情,不難猜測到,只是如此這般,李政只怕要抓狂,子玉的處境亦是堪憂。

孟然并未想到,李政和丁家小姐有婚約,這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子玉他。。。。。。”

謝芷喃語,無法想象文佩對李政做了什麽,他習慣安靜在一旁傾聽,只是李沨這話,他覺得意有所指。

“孟燃之,勿談文佩,若是文小姐是你姐妹,你将如何行事?”

李沨雖然對文佩無好感,卻也還是個有良知的人,若是換成是自己的姐妹,這幫被人欺詐侮辱,為此喪失性命,自己也不會善罷甘休。

孟然則想:關于李政之事,再問下去也無意義,想來,連李沨都認同文佩的做法。或說,李沨從小認識文佩,他比孟然更了解文佩的做事風格。

此時三人,唯有謝芷沒跟上話中要點,他抓着頭,苦惱無比地說道:“子玉到底做了什麽呀?”

你們兩人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話語。

“小芷,李政只怕是被閹了。”

李沨不便說的話,由孟然說出,他和李政沒有絲毫親戚關系,不會顧及他面子。

謝芷目瞪口呆,這他着實想不到,他傻傻以為文佩和李政打了一架。

見謝芷仍在震驚之中,孟然自若與李沨談着話,他對文佩的了解,不及李沨。

“子玉,他毒物的知識學自何人?”

文佩有些小技能,他能制服比他強大的李政,只怕是用了藥。孟然很好奇,一位世家公子,按說接觸不到這些陰毒的技能。

孟然确實不了解文佩在文家或在李家的生活,一個行事端正之人,根本不會像女子般使用下毒,文佩自小生活于舞姬女婢之中,狹隘算計,而唯一親昵的男子還是李政,從李政那兒又習到陰險刻薄。

“文家人好讀醫書,對養生頗有心得,自家莊子種有草藥園,滋補強腎。文佩不過是另辟蹊徑,他的藥學知識,遠超同齡人。”

李沨這段話說得極是不屑,他不認同文家人的生活方式,對文佩的稱贊卻也是發自內心。

有錢人淫靡的生活,孟然毫無興致,最多感慨文佩在文家方方面面走了極端,文家人用藥學練春藥,他用藥學獲得毒藥知識,文家人淫亂放縱,他自潔苛刻,但凡對他有欲想輕薄的人,想必都像羅大進、李政那般被收拾了。

“孟燃之,關于文佩,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李沨意味深長地看着孟然,他在想,孟然何等聰明的一個人,為何會對文佩多了這麽分情誼。罷了,想不到孟燃之也是個多情人。

“尚有一個問題,卻是關于你。”

孟然手指李沨。

“我?”

“李政這般,對你亦是一樁好事吧。”孟然說時,眼珠子幽黑不見底。

孟然在懷疑,李沨冷眼看着最終這幕戲上演,他如此了解李政與文佩,但未阻攔,他樂意看着他們兩敗俱傷。

李沨拈起榻上的白梅,将它遞給呆滞的謝芷,午後的風令謝芷微微顫抖,那白梅亦是被風吹得零散。謝芷擡手哆嗦接住,擡了下眼,他的神色憂郁。遲鈍如謝芷也仿佛聽明白了這個午後,李沨和孟然這最後的話語。

“李家,本是屬于他的財産,與我何加焉?”

風起,拂過李沨零散的長發,他說得雲淡風輕。

孟然太過聰明,往往會摒棄情感,而服從理智去思考,他想李沨也可能冷血而陰險,如果他在一早,便計算到日後文李兩家會有的悲劇,從而一而再再而三,哪怕被冤枉也保持沉默,靜觀事态發展,那未免太可怕了。

一陣沉寂,再無人說話,唯有風聲,許久孟然起身話別,謝芷下榻,要和孟然一起離開。

“子川,我們明早回去,來年初春見。”

謝芷作揖,躬身一頓,李沨的大手搭在他肩膀上,謝芷擡頭,對上李沨平靜的神情,不知為何眼角發熱,一把撲抱住李沨。這個午後太冷了,冷得謝芷戰栗。李沨沒有回抱謝芷,對于謝芷這樣唐突的舉止,亦是困惑,僵直。謝芷退出,被孟然執住手,跟随孟然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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