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青向偷偷睜開一只眼。
垂下陰影的拳面離自己不足數厘米,拳後陰沉沉的恐怖面孔直勾勾盯着自己。
……為什麽不錘上來?
因為我的外貌是小孩,所以秉持不殺小孩和女人作風的猗窩座收手了?
完全沒聽見先前那一通論道的青向無法理解停頓的緣由。他警惕地瞪視着後退幾步,見對方遲遲沒有動手,迅速反過身去攙硬掙着半跪的煉獄。
……傷的很重,早是定時炸彈的暗傷完全裂開了,能撐到現在清醒不休克全靠體質出色,哪怕現在送去救治也一定會留下後遺症。
算了……這是煉獄自己立下的決定。早就清楚了不是嗎,唯獨這個人本身,他的意志根本無法被更改。
青向臉色很難看,他抿起唇,但主動将脖子伸過去,将煉獄的手臂圈過脖頸,方便後者借力站起。
“咳、佑康,給你添麻煩了,明明我才是師父,真是,羞愧啊。”
尚在咳血的人這一句說的很慢,青向看口型聽了個大概。
垂頭的男人滿頭是血,或鮮紅或暗褐的液體自額頭蜿蜒留下浸濕那雙明透的雙眼。但令青向難以理解的是,他臉上帶着欣慰和驕傲的笑容,止都止不住的笑意,就像和誰比較出勝負的小孩子一般。
“……師父?”
持拳停在半空的猗窩座猶如被定格在那一瞬間。
“你是……他的師父?”
“是,這孩子是我的弟子!”煉獄伸出一只手,用力摁了摁青向的頭頂。
“怎樣,是個強大的好孩子吧?不僅是我,我的弟弟也一直受他關照。能和佑康在那出清晨裏相遇,是我非常珍貴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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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先前的笑容有些許不同,男人脫力地依托于少年身上,笑容卻明媚又暢快。
“佑康他啊!絕不是會抛棄同伴的弱者!因為這恰恰是我們讓奮力修煉至身與心一齊強大的初衷!”
爽朗的笑意,洪亮又中氣的嗓門,對自己最驕傲的弟子由衷的信賴。
猗窩座似乎看到了一瞬間的殘影。
只有一點,恍恍惚惚的,只能大致看清發型和衣物樣式的身影,對自己的得意弟子心滿意足,滿心信賴地将自己的女兒托付給他的模樣。
‘就把這孩子托付于你了,要讓她過上平凡又幸福的好日子!我相信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言為定!’
……那是誰?
猗窩座逃避了那令自己心煩意亂的身影,他只是凝視着自己的雙拳,視野中,從不動搖的拳身竟有了微末的搖晃。
我……是為什麽而動搖?
只要變強的話,就不會再有俗世的痛苦煩擾,在強者的境界中,任何一切都将不再是絆腳石,哪怕一往無前地大踏步向前。
對,就這樣,把他們都遠遠地抛在腦後,享受變強的過程,與強者交戰,變得更強,和更強者交戰,變得最強!前方的道路一目了然,根本無須遲疑,對,現在—!
但是橙黃的雙眼與自己直視,傳至耳中的是簡簡單單的詢問:
“上弦之四先生,你變強的初衷又是什麽?”
猗窩座僵住了。
他努力回想,搜遍‘猗窩座’的記憶,遍尋任何一個蛛絲馬跡,尋找所有細致末節。
但他回答不上。
似乎自有記憶起,‘猗窩座’這只鬼誕生以來,‘變強’就是刻在他腦海中的信條,他從沒對自己遲疑過什麽,他的步子永遠向前,從未想過向後看一眼。
……不,他回想過。
偶爾的戰後間隔、日落餘暇,他一個人立在河流邊沿的水車影中,仰視天邊爆開的煙花,耳邊是吵吵嚷嚷的人聲繁雜,只是他一人獨立、形單影只。
那時茫然又空缺的心情,是被誰中途喝止了。
明明伫立獵鬼人包圍之中,猗窩座耳邊卻又炸開了一朵朵煙花。
先是升空的悠鳴,再是繁華鼎盛的炸鳴,最後是消寂的細碎餘響。
腦海深處隐約的怒罵叱喝都被朵朵煙花開放的鳴響掩蓋,僵立在院中的鬼鼻下自行流出混雜血塊的血液,點點紅斑落在他腳背,開出一朵朵小小的山茶。
“猗窩座。”
另一人的聲音極其清晰地響起。本不該出現的聲音。
“杯…大人?”
猗窩座的嗓音染上了沙啞。
他鼻下的血液越流越多,順流而出的血塊也越來越多,一滴滴砸在他腳背,蜿蜒的血液順從腳背的弧度流淌自土壤。
經過蟄伏,杯骸刃的血肉随同猗窩座勃發的氣勢傳遍全身。在共同侵入的紫藤毒隐蔽下,它小心翼翼地不觸及鬼舞辻,如病毒般與猗窩座的血肉同化。現在已徹底占據半身,正一把撕開紫藤毒的表皮,與鬼舞辻的血肉分庭抗衡,争奪不休。
“雖然我本人是沒什麽興趣,但假如是那個人,恐怕會盡力實現你的願望。所以,說出你最後的願望,我也盡力一試。”
願望?
耳邊一朵朵的煙花開到正盛,猗窩座突兀地看向了身側。
那裏河水朦胧,燈火闌珊,空空蕩蕩。
對了……
“不該……只有我一個人的,還有一個,應該還有一個人,對了,我們兩個人一起看煙花,在那條河水邊,有點腥臭的河水,還有很多吵鬧的小鬼。”
他來不及追問‘最後’,只是急切地抓住那只線頭尋找答案,語速越來越快。
“我和另一個人牽着手,立下了什麽約定,好像是關于未來的約定…我記不清了,你知道嗎?”
但是傳來的回答令他失望了。
“我不知道。”
杯骸刃不是鬼舞辻無慘,他或許能控制由自己轉化之鬼的所思所想,但到底無法越過鬼舞辻無慘查探他鬼的記憶。
知道答案的只有鬼舞辻無慘,可後者吝惜施舍。
“我很遺憾。”
猗窩座的鬼牙伸長,一路探出他的嘴唇,白色的牙齒上滿是鮮血和血塊,他控制不住地裸露‘鬼’的性狀,卻連眼前是誰都看不清。他神情猙獰而憤怒地宛如受到最難以忍受的欺騙:
“可是你說會實現我的願望!你是最強者,你應該知無不知、你”
他叱吼着一廂情願的事實。
“強大的盡頭可不是全知全能。假如強大真的能做到那點,為何我還整日躲于無限城中,惶惶不可終日?”
“但是我、”
滿身深藍刺青的身影搖搖晃晃,終于如山脈崩塌一般倒塌在地。
他用雙臂支撐上身,不同于血液的無色水點落至土壤,滾了一圈泥土,又滲入地下。
“如果我想不起來她、”
杯骸刃好似聽到了哭腔,細細聽去卻只聽到了落寞:
——“……連最後一個約定都沒能遵守……”
偏院中,青向攙扶着煉獄,靜靜凝視血肉爆發又癟下去,來來回回反反複複,最後不成人形的‘鬼’。他頸後是生人手臂源源不斷傳來的溫度,耳邊是某人懊恨痛苦至極的悲鳴。
富岡強忍住半身的痛麻,一瘸一拐地持刀上前,要給痛苦掙紮的鬼一個痛快。只是他剛剛舉起黑紅的日輪刀刃時,猗窩座體內兩種截然相反的血肉争奪終于達到了巅峰,将作為戰場的□□徹底破壞,鼓起的血肉蓬起至一個極點。
大抵這就是追尋強大的‘猗窩座’的末路,以一種扭曲的,不知自我的茫然中消逝。
接着,頭一回的,杯骸刃在毫無意義之處說了自己都不信的毫無意義的慰藉謊言。
“別擔心。”
膨脹的肉球似乎頓了一瞬。
“她會在黃泉的彼岸接你。”
悲鳴消失了。
如炸開的氣球一般,血肉‘砰’的一聲破開大口,氣體振出長長的‘呲’,偌大肉球迅速癟小下去,直至成為一層輕薄沉寂的灰燼。
猗窩座,你如此便心滿意足了嗎?
杯骸刃不信來生,不信黃泉,他只是在說自認為謊言的慰藉之語。
他遙視灰塵漫天而起,散進黑夜,溫婉夜風下消逝地不留痕跡。
上弦之四自此奏響了終章。
利用杯骸刃血肉解決的上弦之四戰場結束的最快。
但是整個圍剿過程中只有猗窩座會用杯骸刃血肉解決:黑死牟太過強大,就像紫藤花毒對他無效,杯骸刃血肉起不到大用,再加上黑死牟不如猗窩座輕敵,他謹慎細心,不可能有子彈射中的餘裕。
至于半天狗,時透已經與他在海面上深入交戰過,熟知後者的戰鬥技巧和血鬼術,現在有了‘怯’是本體的情報和劍士支援,有大半勝率。
“佑康,我們去主公大人那裏。”
但是煉獄遲遲沒得到回應。他側過頭去,輕輕——沒力氣了——拍了拍青向的肩。
“佑康?”
後者擡頭,面色是一派茫然。
“還沉浸在上弦之四的死亡中嗎?”
浩大至極,在爆發的一瞬之後又悄無聲息地化為飛灰。就連煉獄也為之感慨,不禁擡頭遙望滿天星鬥的夜空:“希望他能在黃泉贖清罪孽,輪回轉世。”
這時是默然不語的富岡比脫力疲憊的煉獄更細心,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
“青向,你是不是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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