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流觞2
洛鳳君神色數變,嘴角抽動了下,立在原地,仍不肯動。
“洛兄。”一道腰間佩劍,身着烏色儒袍的人影走過來,含笑道:“此處風大,我已命宮人在水榭內準備好上等的茶點,請洛兄先随我去休息如何?”
這人生得相貌堂堂,眉目清朗,通身儒雅之風,乃和洛鳳君、衛筠、江蘊并列南國四公子,以文章著稱的陳國公子陳麒。
陳麒三十歲左右,在四公子中年紀最長,此前一直籍籍無名,三年前的流觞宴上,憑一篇批判齊國國主荒淫無度的《青雀賦》名聲大噪,受到各國名士追捧。在做文章上,陳麒也是出了名的努力刻苦。
據說為了寫成那篇《青雀賦》,他曾連續數月每日只睡一個時辰,文章中的每一個字都認真推敲不下百次,光廢稿就堆積了大半個宮殿。
因為這份超越常人的刻苦努力,陳麒在學子中名望很高。
流觞宴既在陳國舉行,身為陳國二公子,陳麒自然有維護秩序的責任。他出面,是想盡快結束這場争端,免得傷了諸國和氣。
洛鳳君卻只輕慢的看了陳麒一眼,并不理會。
洛鳳君是洛國世子,而陳麒只是陳國一個公子,雖然同為四公子,但細究起來,洛鳳君無論身份地位都要遠高于陳麒。
洛鳳君性格又出了名的傲慢,這等反應,落在旁人眼裏倒也不足為奇。只是站在陳麒的立場上,被人當衆如此拂臉面,不免有些尴尬。但陳麒卻神色泰然,毫無怨怼尴尬之色,依舊好言的請洛鳳君去休息,品嘗糕點。
“洛兄。”
這時,又一道人影翩然走了過來,玉冠束發,一身雪白錦衣,生得眉如墨畫,唇紅齒白,如皎月般引人注目,正是衛國世子,南國四公子中以“容色”聞名天下的衛筠。
“陳兄所言極是,正好我也有些樂理上的問題想請教洛兄,洛兄今日就屈尊降貴,教我一教吧。”
和洛鳳君的孤傲,陳麒的板正不同,衛筠天生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笑起來時眼尾斜挑,配上他絕世的容貌,讓他有一種別樣的蠱惑力,就算是世間最鐵石心腸之人,恐怕也不忍拒絕他提出的要求。
在陳麒和衛筠共同勸導下,洛鳳君最終扯了下嘴角,抱琴朝水榭輕施一禮,轉身離開。
公孫羊隔簾望了下自家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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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蘊始終眉眼低垂,盯着手中書卷,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外面的情況。
陳國主事官為了化解尴尬,忙吩咐衆人去準備下一環節比試的道具。洛國随行的大臣則戰戰兢兢的登上水榭朝江蘊謝罪。
江蘊只淡淡道了句“無妨”,便垂目,繼續讀起自己的書來。
洛國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這位殿下是餘怒未消,還是真不在意,只能抹了把汗,忐忑不安的退下了。
下一環節是文類比試,如樂類比試一樣,毫不意外,由陳麒拔得了頭籌。
陳麒當場新作了一篇文章,行文瑰麗,立意新奇,贏得了所有點評名士的認同與喝彩。
即便如此,他也不見絲毫驕矜之色,反而耐心的和諸國學子交流文章上的問題,和洛鳳君的目中無人形成鮮明對比。
有人忍不住稱贊:“都說江國太子德名遍天下,肯屈尊降貴,禮賢下士,依我看,骥才兄才是真正有容乃大、有古時君子之風的濟世之才。”
骥才,是陳麒的表字。
陳麒忙正色道:“足下慎言,殿下身份尊貴,如天上月,骥才不過塵泥之軀,豈敢相比。”
忽一聲嗤笑。
有人道:“這話倒也不錯。你一個賤婢所生的庶子,上不得臺面的低賤血脈,即使寫得一手好文章又如何,真論起尊卑,只怕連給江國太子提鞋的資格都沒有。江國太子十一歲便能做出《江都賦》那樣驚才絕豔、令天下名士争相傳抄的文章,你寫的那什麽鳥雀賦,看着文采華麗,實則辭藻堆砌,東施效颦,連人家的皮毛都不及。南國四公子,哈哈,還真以為得了個文公子的名頭,就能除掉身上的馬糞味了麽。”
陳麒生母身份低微,幼時母子受人欺負,曾被驅趕到王宮的馬圈裏居住。
說話的也是個陳國貴族少年,因看不慣陳麒仗着平日文章寫得好,吸引一衆寒門學子追随,不将他們這些貴族弟子放在眼裏,才出言譏諷。
陳麒面色白了下,如被人當場抽了一鞭子。
但很快,他就恢複常色,道:“今日乃是六國宴會,你若看不慣我,自可私下與我說這些話,大可不必如此玷污貴客們的耳目。”
語罷,又轉身與衆賓客告罪:“是骥才連累了諸位,望諸位勿怪。”
他自己明明才是受害者,卻還在顧及賓客們的心情,這需何等寬廣的心胸才能做到,衆人紛紛安慰:“這怎能算是骥才兄的錯……”
那陳國少年讨了個沒趣,罵了聲“虛僞”,便悻悻離開。
“骥才不必聽他胡言,《江都賦》之事只是傳聞而已。去歲朝賀,有人當衆拿此事詢問太子殿下,請殿下為其所獻石碑作賦,已被殿下當衆否認。”
一個負責點評的名士特意從坐席上走過來,拍了拍陳麒肩膀,勸慰:“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麽可能寫出那樣老練的文章。你文章已經做得很好,不必聽他胡言亂語。”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程老夫子說得不錯,骥才兄的才華,我等有目共睹,就說骥才兄今日這篇文章,絲毫不輸那北國顏齊。”
顏齊,是江北隋國的文章高手,據說三歲能詩,六歲屬文,是個實打實的文學天才,且美姿儀,是北國出了名的美男子,年紀輕輕已有許多經典文章傳世,諸國之間素有“南陳麒北顏齊”“南麒北齊”的說法。
他們都是當世文章高手,自然知道作出一篇《江都賦》那樣的文章,需要多麽深厚的文學功力與多麽敏捷的文思。江國太子若真有那般文采,怎會自十一歲之後,再無文章問世,也從不參加流觞宴的文試環節。
多半和那所謂的《鳳求凰》一樣,都是江國為了宣揚太子殿下的聲望而杜撰出來,找人代筆的!
只是不知江國從哪裏找出了那樣厲害的代筆人,導致《江都賦》的作者至今存疑。江國太子敢當衆否認此事,倒也算有擔當,符合其君子之德的美名。
陳麒強笑了下,朝衆人道謝,并親自将那名欣賞他的程老夫子送回坐席。
比試快結束時,陳國國主姍姍來遲。
這位國主反射弧長得驚人,據說是午睡醒來,聽說了洛鳳君當衆挑釁的事,特意趕來向江蘊告罪。同行的還有忠厚老實的陳國世子陳韬。
“老臣……照顧不周……咳咳……有罪……”
陳國國主年逾六十,已是一頭發花白、老态龍鐘的老人,由宮人扶着,一步三喘,說起話來,像随時可能咽氣。據說國事基本已交由世子陳韬打理。
江蘊再嫌吵鬧,也不得不耐心安撫。
“不論身份,只論才藝,本就是流觞宴創辦宗旨,豈可因孤一人壞了規矩。”
“是孤才疏學淺,國主不必挂懷。”
陳國國主說絕不能這樣算了,令宗主國的太子在陳國地盤受委屈,掃視一圈,厲聲吩咐宮人:“讓陳麒過來。”
陳麒很快登上水榭,沒站穩,就被陳國國主一腳踹翻在地。
“本王讓你招待客人,維持好宴會秩序,你就這麽維持的?還不快給殿下磕頭請罪!”
水榭內,江蘊長眉再度擰起,道:“不必如此。”
“殿下不必袒護他!”
陳國國主叉腰而立,呵斥陳麒:“還不跪下!真以為自己能寫幾篇酸文,就可無法無天,目無尊卑了!”
“兒臣知罪。”
陳麒伏地,幾乎能感受到那四面八方,猶如實質般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或譏諷,或看熱鬧,或憐憫,隐在袖中的拳攥緊,面朝幕簾方向,緩緩磕了個頭。“是臣疏忽,令殿下受驚,請殿下重罰。”
江蘊叫他起身。
陳國國主道:“殿下絕不能輕饒了這畜生,狠狠的罰,重重的罰才好!”
江蘊無奈,終于帶了絲不悅道:“孤早說過,此事與令公子無關,國主勿需再多言。公孫羊,扶二公子起來。”
公孫羊領命。
江蘊覺得此事于陳麒的确是無妄之災,待陳麒站起,道:“陳公子方才所作文章,孤甚是欣賞,望陳公子日後能再出佳作。”
又吩咐陳國國主:“此事已了,國主不可再為此責難二公子。”
陳國國主又是一番感激涕零。
待終于送走惺惺作态的陳國國主,公孫羊方哼道:“這老頭子,看着耳目昏聩,實則精明得很,否則怎麽洛鳳君發難時他不過來,事情了結了才過來殿下這裏告罪賣慘,還把自己兒子推出來,演這麽一出苦肉計。”
“倒是苦了那陳國二公子。”
這事心照不宣。
範周讓他少說兩句,免得落人口實。
另一頭,陳麒一出水榭,就被等候在外的其他文士圍住。
“方才的情形我們都看到了,那江國太子,委實仗勢欺人,明知骥才和他同列四公子,竟仗着宗主國太子的身份,讓骥才兄當衆下跪,向他賠禮。”
“是啊,這擺明了是故意刁難欺侮骥才……什麽德名遍天下,依我看,都是吹噓而已。”
陳麒袖中拳依舊緊捏着,面上卻正色道:“諸位慎言,方才的事,的确是骥才有錯在先,沒維持好宴會秩序,怨不得殿下動怒。殿下沒有降罪,已是莫大恩賜。”
“骥才兄,你就不必解釋了,我們都明白!”
“唉,骥才,你什麽都好,就是太忠厚老實了!”
“……”
還有人則直接拉起他:“走,骥才,咱們去夫子臺那邊吧,我們還有許多文章上的問題想同你請教你呢。”
陳麒笑着應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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