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春日集宴3

顏齊容色一瞬蒼白如雪。

他神色怔然,顯然沒有料到隋衡會說這樣的話。

顏齊的自信,并非無理由的狂妄自大,顏氏根基深厚,族中英才濟濟,門生故吏遍及朝野,幾乎統治着大半個隋都文人圈。

隋衡尚武,并不受清流文官擁護,春日宴自開辦以來,太子府一直獨占一籌,獨立參賽,但因為有顏氏支持,隋衡這個太子不僅能橫掃所有武類項目頭籌,還能輕松斬獲大半文類項目的魁首,将以左相即墨清雨為代表的清流派文官壓得死死的。

即墨清雨甚至背地裏罵顏冰毫無文人氣節,只知趨炎附勢。

春日宴本就起源于文人雅士的集會,六藝比試是春日宴核心。

一旦失去顏氏支持,太子府勢必會在春日宴上失掉半壁江山,不僅輸給文官集團,甚至,輸給其他下屬小國。

“殿下可以羞辱我。”

顏齊深吸一口氣,再度開口。

“但身為儲君,殿下應該知道孰輕孰重。臣提醒殿下,明日參宴的不止有江北諸國,還有江南諸國。”

“所以呢?”

燈影浮動,落在隋衡陰暗眉眼上。

他怒極反笑,啧一聲:“孤發現顏禦史不僅喜歡自作多情,還自信過度。怎麽?顏禦史是在教孤做事麽?”

顏齊臉色又白了下,靜默良久後,他面無表情地拱手垂袖,輕施一禮,轉身離去。

十方看得心頭火起。

殿下平生最恨被人威脅,這個顏齊,竟然敢繞着彎兒的當面威脅殿下。十方不敢想象,此刻殿下心中該何等盛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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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忍不住撇了下嘴,道:“這個顏氏,着實可惡。”

江蘊在一邊聽到,不由看了他一眼。

覺得這隋國朝堂也挺有意思。顏氏既和顏皇後同出一脈,按理應當和隋衡這個儲君緊密連結在一起才對,為何會弄得如仇人一般。

十方自知失态,忙道:“公子快過去吧,殿下還等着呢。”

隋衡叫江蘊過來是為了放花燈。

“祈福燈?”

以前在江國時,江蘊也是見過的,不過是在元夕那天,遠遠的坐在攆駕裏,看着城外的百姓聚在河邊放燈祈福。

“沒錯。”

隋衡揚眉,眉目明朗,在江蘊看來,絲毫看不出來剛與舊情人吵了一場。

他理所當然道:“孤是不信這些神神鬼鬼,但隋都習俗,三月三,将心中所想所願寫在紙上,放進蓮燈中,随水飄遠,願望便可實現,不如你也寫一個?”

他命宮人将蓮燈和幹淨的紙筆取來,一股腦都塞到江蘊懷中。

“嗯,孤替你想想,不如就寫,與孤白首到老,再給孤生一窩小崽子,如何?”

江蘊看他一眼。

将筆和紙遞回去:“你自己寫吧。”

隋衡不接:“既是許願,當然是你親手寫才管用,孤替你寫就不靈了。”

江蘊想說他并沒有想寫。

但隋衡依舊不由分說的把筆塞回來。

“現在就寫,孤看着。”

那樣羞恥的話,讓他如何寫,江蘊咬唇,道:“你背過去。”

隋衡:“……”

隋衡不敢相信:“這又不是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孤為何要背過去?”

江蘊:“背過去。”

“行,你是祖宗,你說了算。”

隋衡倒真輕笑聲,轉過了身。

過了沒一會兒,又突然轉過來道:“寫完了孤要看。”

江蘊沒搭理他。

剛握起筆,身體便突然被人從後抱住。

江蘊惱怒:“你做什麽?”

隋衡伸出寬厚手掌,握住小情人白皙修長的手,一本正經道:“孤想了想,既然涉及到兩個人,一定要兩個人一起寫,才能靈驗。”

江蘊:“……”

江蘊要抽出手,被他更緊的握住。

“別動,紙只有這一張,寫壞了可就沒有了。”

他已霸道的開始落筆。

江蘊無奈,只能由他握着手,按着他書寫習慣,在紙上寫下那兩行羞恥的字,面皮控制不住的一陣陣發燙。

看着小情人微微發紅的耳垂,隋衡輕笑:“這就不好意思了?你臉皮也太薄了。”

“怎麽,跟孤生個小崽子,就那麽難為情?”

江蘊羞惱看着他。

“你說呢?”

“說什麽?”

隋衡格外愉悅:“孤說你能生,你就能生。要是生不了,孤就讓人把這條河給填了。”

“……”

江蘊已經懶得和他這個混不吝較真。

隋衡倒是細致地将紙條卷起,放到蓮心中,而後拉着江蘊一起,将蓮燈緩緩推出了水面。

畢竟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情,江蘊目光追随着蓮燈,看它一路飄遠,慢慢和其他蓮燈彙到一處。

隋衡站在後面,愉悅的欣賞小情人漂亮優雅的背影,忽然湊過去,問:“你就沒有什麽想問孤的麽?”

他突然蹦出這麽一句。

江蘊擡頭,略不解。

隋衡:“孤與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江蘊才反應過來,他說得是顏齊。

江蘊其實并不介意也不怎麽關心他的情史,而且,江蘊也察覺出了顏齊行事的古怪。出于禮貌,還是“哦”了聲,點頭。

“你這是什麽反應。”

隋衡不悅:“見到孤和其他男子待在一處,你難道不應該吃醋或不高興麽?”

話既說到了這個份上,江蘊也不介意多了解一些,便問:“你們曾是情人?”

這個問題似乎令隋衡很愉悅。

他沒答,而是眼睛一彎,笑道:“怎麽,你很介意?”

“……”

江蘊不知道他高興個什麽勁兒,反問:“你覺得呢?”

隋衡更愉悅了。

他幾乎是驕傲的道:“不是,孤長大至今,只喜歡過一個人,那就是你。”

江蘊一怔。

隋衡:“怎麽?是不是受寵若驚?”

“孤不僅只喜歡過你一個,還……”

他湊得更緊,低聲說了句什麽,江蘊耳根騰得一紅,一把将他推開。

隋衡身為宗主國太子,畢竟不能離宴太久,果然,沒過多大會兒,就有宮人過來,說陛下喚太子回去。

隋衡也沒打算一直待在河邊,只是怕江蘊人生地不熟的,在宴上待着無趣,才特意抽空把人叫出來賞景。

“晚宴恐怕還得一會兒才能結束,夜裏天寒,孤讓嵇安給你取件披風過來。你若實在待着無趣,也可先回行宮裏休息。”

話雖這麽說,隋衡終歸是不放心小情人離開自己視線的。

江蘊點頭,和他一道往回走。

宴會氣氛正酣,隋帝和顏皇後已經離席,下屬國的賓客們少了拘束,已經開始互相敬酒攀談。

被圍着最多的人,一身緋袍,面容如玉,蒼茫暮色中,卓然而立,堪若清潭鶴影,赫然是方才出現在河邊的顏齊。顏齊是顏氏長孫,又是江北第一文章高手,無論名士還是公卿,想和其結交的人數不勝數。

平日難得一見,自然要趁着這個機會好好套套近乎。

陳麒也被很多人圍着,主要以江南五國的名士公卿為主。他們心中雖然也有人不恥陳麒背信棄義、為敵國效勞的做派,可陳麒曾是南國四公子之一,在文人學子心目中地位很高,如今又是隋國太子身邊的紅人,在隋軍中擔着軍師之位,讨好陳麒,就間接等于讨好了隋國太子。而且,他們的國君業已投降歸順隋國,本質上他們和陳麒也沒有什麽差別。

突然被叫來參宴,大部分公卿都是惶恐不安的,他們急需要了解更多的消息,急需要趁眼下機會讨好隋國這個新任宗主國,尤其是冷面無情嗜血好殺的隋國太子。隋衡身份高貴,脾氣出了名的強橫霸道,公卿們不敢擅自讨好,便都想通過陳麒,委婉打聽一下對方的喜好。

還有另一個原因。

顏齊與陳麒,一個江北第一文章高手,一個江南第一文章高手,兩人素有“南麒北齊”的美名,此刻在春日宴上,将同臺競藝,争奪文魁稱號。諸國名士公卿尤其是熱衷于文學的文人士子們,自然想一睹風采,看看究竟哪個更勝一籌。

“以往咱們這些小國還有機會,今年有‘南麒北齊’在,這文魁之名,斷斷是落不到其他人手裏了。”

衛筠也來向陳麒敬酒。

這段時間,他一直以質子的身份待在隋都,他的叔叔衛王想用他讨好隋國太子,但被隋衡拒絕了。衛筠便只能像其他質子一樣待在特定的宮室裏,平日外出和交際都受到嚴密的監視。和之前流觞宴上意氣風發的“容公子”相比,衛筠容色黯淡了許多。

陳麒被衆人衆星拱月一般環繞着,衛筠等了許久,才等到和陳麒喝酒的機會。

陳麒道:“子卿似乎有些憔悴。”

衛筠苦笑:“我如今階下囚一個,哪裏如骥才一般仕途暢達,扶搖直上。日後在隋都,還仰仗陳兄多多關照。”

陳麒說一定。

衛筠知道這只是場面上的客氣話,因為想要讨好陳麒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私下裏一定會送金銀珠寶或其他好物給對方,而他什麽都沒有。他的叔叔巴不得他死在隋國,好名正言順的扶自己兒子上位。又有許多公卿來敬陳麒,衛筠只能先退下,坐回席上,見和他緊挨着的洛國世子洛鳳君一襲白衣,面容冷傲的自斟自飲,對周遭熱鬧視而不見,便問:“洛兄不去交際一下麽?”

洛鳳君不屑冷笑:“一群沐猴而冠的無恥之徒而已,有什麽值當交際的,我怕髒了眼睛。”

衛筠:“……”

衛筠有種被冒犯的感覺,同時不理解,眼下已經到了如此境地,洛鳳君怎麽還氣性如此大。他知道洛鳳君以前就瞧不上陳麒,可陳麒今非昔比,洛鳳君此舉,未免有些不知變通。

這時前頭忽傳來一疊聲的“參見殿下”,隋衡回來了。

他一身玄甲,烏發以墨冠高束,鳳眸張揚,挺拔俊美宛若天神,光是往那裏一站,就極有壓迫力。

幾個下屬國的國主先迎了上去。

尋常公卿則俯身行禮,不大敢正視他。

隋衡笑着拍拍陳國國主的肩:“幾日不見,國主紅光滿面,臉也肥胖了一圈,莫非有什麽喜事?”

陳國國主狠狠一抖,頓時笑得比哭得還難看。

姜國國主姜玉屏則親手倒了一杯酒,奉給隋衡,隋衡接過,并沒有喝,只道:“姜國主獻上的那支水軍極好,改日和孤一起去校場上觀摩觀摩如何,看看孤調教的成果。”

姜玉屏知道他治軍嚴厲,練兵手腕狠辣,恐怕瞧不上他們姜國自己訓練出的士兵,定是要狠心重新打磨一遍的。

便恭謹笑道:“下臣榮幸之至。”

隋衡已經三年沒有參加春日宴,北方諸國的國主自然也迫不及待的湊着往前,向他敬酒。一人道:“明日比試,殿下手裏可還缺人?下臣這裏正好有幾個角力高手,可以交由殿下差遣。”

春日宴設大小二十多類比賽項目,參賽者基本上都是代表各自國家出戰,各國擅長不同,有擅長文類項目,有擅長武類項目。即便是隋國這樣的宗主國,也罕少有同時拔得所有項目頭籌的情況。

另一人立刻樂呵呵接過話頭:“殿下手下青狼營裏,猛将如雲,哪個不是角力高手,還用得着你那些歪瓜裂棗?你還是先顧着自己吧,別又跟去歲一般,雙手空空的回去。”

“殿下。”

徐橋悄悄走過來,低聲道:“顏相方才命人送來了今年所有參加春日宴六藝比試的顏氏弟子名單,說請殿下過目。”

這幾乎可以說是主動示好了。

顏氏子弟幾乎占據着隋都文人圈半壁江山,有了顏氏子弟參賽,六藝類比拼,太子府就算不能拔得所有頭籌,也能拿下至少一半的魁首。至少文章一類,不會落入外姓之手。

不料隋衡輕扯了下嘴角,淡淡道:“不必了,告訴右相,承他好意,今年參賽人選,孤另有安排。”

徐橋一愣,一下沒明白他話中之意。

隋衡:“今年,孤不用顏氏子弟。”

“這——”

徐橋轉愣為驚。

不用顏氏,這如何使得!

徐橋不得不頂着危險勸谏:“殿下如此公然和顏氏作對,對殿下沒有任何好處。屬下知道,殿下還因着三年前的事情記恨顏氏,可春日宴直接影響到殿下的威望與威信,不可兒戲呀。”

而且,殿下此舉,幾乎等于變相地把顏氏推回給文官集團了。

文官們本就對殿下不友善,若無顏氏那些門生故吏從中緩和,殿下的名聲得臭成什麽樣兒!

“孤沒有兒戲。”

“孤只是要讓顏氏知道,在這個朝廷裏,誰是君,誰是臣。”

徐橋還是覺得隋衡太過意氣用事,可徐橋不敢再勸。

因隋衡素來一言九鼎,甚至稱得上獨斷專橫。徐橋有些發愁,隋衡這一個決定,将引發何等風波。

“你去将陳麒叫來。”

隋衡吩咐。

徐橋苦着臉領命。

“今年春日宴六藝比試,軍師有幾分勝出把握?”

将陳麒叫到跟前後,隋衡直入正題的問。

陳麒隐隐有些預感,謹慎地答:“臣自當全力以赴。”

“孤不不僅要你全力以赴,孤要軍師,必須勝。”

夜色靜谧,此聲猶若驚雷。

陳麒于這無聲驚雷中慢慢擡起頭。

隋衡道:“今年,孤的太子府不用顏氏子弟,軍師便是孤看中的最佳人選,只要軍師能為孤拿下一半文類項目頭籌,日後,軍師便是孤的股肱之臣。”

“還有,孤需要軍師用最快的速度,為孤招攬一批人才,出身不限,門第不限,能成為孤左膀右臂的人才。”

城府深沉如陳麒,也不免愣了下。

陳麒已經深入研究過隋國朝堂中文武對峙情況,猜測到隋衡可能會和顏氏決裂,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陳麒同時也意識到,這可能是他繼陳都投誠後,又一次更高更迅速的一飛沖天的機會。

他拱手垂袖,長揖到底:“殿下既信臣,臣定不負殿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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