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玲珑棋局11
趙衍一喜,立刻要出去迎人。
不料即墨清雨喝道:“站住。”
趙衍一愣,不解師父何意。
即墨清雨已冷冷吩咐:“告訴他,老夫已經休息,無法見客。”
家仆領命,自去傳話。
趙衍震驚困惑,師父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收他這未來小師弟做關門弟子麽,之前求而不得,怎麽眼下人主動送上門了,反而不見了。
家仆很快回來,遲疑道:“相爺,那位小郎君說,他不着急,就站在門外等着相爺醒來。”
趙衍望着漫天瓢潑大雨,忍不住道:“師父,這麽冷的天,一直站在外面,會生病的。”
即墨清雨冷哼聲,沒說話,轉身回屋了。
趙衍也不敢再說什麽,默默跟進去侍奉。
家仆倒是有些不忍心,出門,望着仍青衫秀雅,漱然立在雨中的江蘊,道:“我們相爺真的已經歇下了,小郎君不如明日再過來吧。”
雨勢太大,雖有十方撐着傘,江蘊衣袖仍濕了一大片。
江蘊朝他溫雅回禮,眸光沖靜,道:“無妨,我不急的。”
家仆無奈,只能嘆口氣,轉身回府了。
心道,這小郎君看起來明秀風雅,像是虛心來求學的,相爺雖然脾氣暴躁了些,可對待那些真正用心做學問的學子們向來有些耐心,也不知這回怎麽這般狠心。
十方一個自小習武的,站了不到一刻,就覺渾身涼透,有些受不住,他擔憂江蘊身體吃不消,道:“公子不如先回車中休息吧,屬下在這邊等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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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蘊搖頭,說無妨。
只是命嵇安取來紙墨筆硯,直接在相府檐下席地而坐,将宣紙鋪在膝上,對着漫天雨幕,揮毫寫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即墨清雨召來家仆,問:“他還在外面?”
家仆回是。
小心翼翼問:“相爺可要見他?”
即墨清雨冷着臉說不見。
“他愛站,就讓他站着去吧。”
家仆複退下。
即墨清雨訓斥大弟子:“讓你研磨,總伸着脖子往外看什麽?那麽想出去,就滾去院子裏站着去!”
趙衍很冤枉。
天知道,師父老人家大半夜為何要抽風練字。
如果真的不想見,直接熄燈睡覺不好麽?
還罵他往外看,一直伸着脖子往外看的明明另有其人好不好。
但趙衍不敢說。
半個時辰後,家仆再次進來。
即墨清雨皺眉問:“何事?”
家仆小心翼翼的将一沓沾了雨水的宣紙捧到即墨清雨面前,道:“這是府外那位小郎君新作的文章,說等相爺醒來後,請相爺批閱指點一二。”
即墨清雨愣了下。
“他新作的?”
“是,老奴一直偷偷瞧着呢,那小郎君,就坐在咱們相府檐下現寫的,身上淋着雨,袖口都濕透了,一氣呵成,中間一筆未停,還真有幾分相爺年輕時的風采。”
即墨清雨冷冷瞪他一眼。
家仆笑呵呵道:“相爺若不想看,老奴這就還給他。這小郎君雖然挺用功,可大半夜的跑來請相爺看文章,的确不大合适。”
家仆捧着紙就要退下。
即墨清雨嘴角抽動片刻,道:“等等。”
“拿來吧。”
他板肅着臉,道。
家仆應是,忙将手中宣紙恭敬呈到書案上。
即墨清雨起先放不下架子看,後來忍不住看了第一眼,看了第一眼後,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接着,索性拿起那一疊紙,目不轉睛,一口氣閱完了全篇。
他眼神越來越亮,撫須而立,控制不住地露出贊賞色。
趙衍在一邊好奇的問:“小師弟這篇文章,可是寫得極好?”
即墨清雨順口道:“你們若有人能及上他十分之一,為師何苦每天浪費口舌罵你們……”
說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不對,緊閉住嘴,而後嚴厲瞪大弟子一眼:“誰是你小師弟?!”
江蘊依舊坐在檐下看雨。
雨絲落在他明淨臉頰和纖長羽睫上,泛起淡淡的潮意,在清雅之外,又增了一抹朦胧的驚美,他整個人猶若水沖洗過的明玉,溫潤,剔透。
十方撐傘立在一邊,看着雨珠滴滴答答,不斷落在小郎君青色袖口上。
十方再次道:“公子先去馬車裏休息吧。”
他真有些擔心江蘊病倒。
江蘊依舊道無妨。
擡眸,朝他寬慰地笑了笑,道:“我們時間不多,我不想浪費。”
而且,他還挺喜歡看雨的。
坐在街上看,還別有一番風味。
這時吱呀一聲,相府緊閉的兩扇門緩緩打開。
家仆撐傘出來,傘下,立着一身寶藍長袍、潇灑挺拔的左相即墨清雨。
即墨清雨視線徑落到江蘊身上。
江蘊起身,雙手交疊,與他行晚輩禮。
即墨清雨負手,冷眼打量過去:“你之前看不上老夫這道門,但老夫這道門,也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你就如此篤定,老夫會見你?”
江蘊擡頭,眸光清潤,道:“我不确定,但左相既肯屈尊見我,我想,我應當是賭對了。”
即墨清雨又好一陣子沒說話。
“進來吧。”
他抿緊嘴角,面無表情留下一句,轉身回府了。
雨水如注,比方才下得更大了,十方和嵇安一道侯在階下,焦灼得望着茶室裏面,小郎君已經進去半個時辰了,仍未出來。
家仆貼心地送來熱茶給他們。
十方忍不住旁敲側問:“左相還在與我們公子說話麽?”
家仆笑呵呵道:“左相在給小郎君批閱文章呢。”
十方:“……”
即墨清雨不僅在批閱文章,還在考察課業,他接連考察了新近閱覽的幾冊在他看來言之有物的經典,任意摘選段落,無論多麽生僻,江蘊都能對答如流。
一些觀點和見解,讓即墨清雨都耳目一新。
即墨清雨冷着臉放下書,道:“你并未荒廢過課業,也根本不像之前說的那樣,胸無大志,疏懶懈怠,為何要用假話搪塞老夫?是不是受人脅迫?”
他口中的“人”是何人,再明顯不過。
江蘊道:“學海無涯,今日不過湊巧能答上兩句而已,這與晚輩胸無大志并不沖突。而且——我欺瞞了左相,其實我之前在家中時已經拜過師,且不止一位,我若再拜左相為師,是對左相不敬,也是對之前老師的不敬。”
即墨清雨立刻酸溜溜問:“拜了何人?”
江蘊便道:“是家中請來的幾位夫子。他們都只是普通的教書先生,并無什麽名氣。”
即墨清雨半信半疑,因他不大相信,幾個籍籍無名的山野村夫,能教出這樣優秀的學生。但他一時也無法反駁。
便繼續冷着臉:“你今日,是為他而來?”
江蘊點頭。
即墨清雨冷笑:“你如何确定,老夫會管他的閑事?你難道沒聽說過,平日在朝上,老夫是如何罵他的?”
“一個睚眦必報、好武好戰、敢在宴會上當衆射殺齊國使臣的暴虐儲君,老夫為何要救他?”
江蘊道:“但他也是一個智勇雙全,懷有赤子之心,有膽魄,有手腕,有能力,寧願孤注一擲,孤勇而行,走最艱最險的那條路,也不願意屈從世家控制,當顏氏傀儡的儲君,不是麽?”
“若不然——”
江蘊擡眸,望着這個清正板肅,言辭犀利,從不行谄媚之事的大隋第一純臣。“左相也不會在三年前,暗中往北境接濟糧草。”
天空恰好又滾過驚雷。
江蘊聲音不高,卻勝過驚雷。
侍立在一旁的趙衍驚訝睜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板着張臉、席地而坐的即墨清雨。
他日日侍奉在側,怎麽從不知道,師父曾經往北境偷送過糧草,師父不是最厭惡太子了麽?
即墨清雨眼波不動,神色複雜的打量着江蘊。
想,實在太通透,太聰慧了。
當真如一塊雕琢精致、光華驚豔四方的美玉一般。
這樣的美玉,合該與世無争,與青山流水為伴,心無旁骛地鑽研學問,不沾染任何世俗泥淖。
可惜,卻被一頭野心勃勃的狼給提前叼走了。
即墨清雨又有些糟心。
白菜被豬拱的糟心。
他冷哼聲,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此一時彼一時,老夫是不忍心看着數萬将士因為他的沖動與莽撞,活活凍死在北邊,今時今日,你覺得老夫還會繼續由着他踩着将士們的白骨與鮮血上位麽?”
江蘊淡淡一笑:“那左相便願意看着顏氏踩着無辜百姓的白骨與鮮血上位麽?據我所知,僅去歲一年,因為各種原因,屈死在以顏氏為首的世家大族手中的百姓多達數千人,他們有的因為失去田地而活活餓死,有的因為得罪當地豪強被活活打死,有的甚至什麽都沒做,便橫死道邊,連屍首都無人收。去歲九大營奉命安置流民,上下勾結,貪墨赈災錢糧,寒冬臘月,将近千名流民驅趕到山中,任由他們活活凍死。九大營作戰時,還有用奴隸祭旗,讓死囚做盾牆開路的傳統。此次骊山兵變,顏氏更是喪心病狂,在山中埋了無數炸藥,讓不知情百姓為其私欲陪葬,這便是左相願意看到的天下與蒼生麽?”
“我知道,在左相眼中,他可能是一個好武好戰不符合清流大儒所定标準的太子,但他治軍嚴厲,軍紀嚴明,麾下士兵令行禁止,從未做過屠城屠村、劫掠騷擾百姓之事,至少,他是一個頭腦清明,願意善待百姓的儲君。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最終鹿死誰手,無人可以預判。但日後……若天下真落入他手中,普通黎庶尚有活路,若是落入顏氏之手,于天下蒼生而言,恐怕會是另一場浩劫與噩夢的開始。”
“我今夜來,并非是讓左相救一個看不順眼的儲君,而是請求左相救一救未來蒼生。”
江蘊自然是做過功課才來的。
他知道,即墨清雨雖屬清流派,從不參與朝中黨政,但即墨一族在江北根基十分深厚。即墨清雨能無所顧忌地做純臣,除了性情之外,還有家世做依托。即墨家族有一支神出鬼沒的墨騎,由身懷絕技的游俠組成,他們可以暢行無阻的穿梭在任何國家間,傳遞消息,實力不輸任何專業斥候。
眼下,想要越過顏氏設下的重重封鎖,将消息準确無誤的傳到骊山,只有即墨家族的墨騎可以辦到。
小郎君清雅聲音在室中回響。
不僅趙衍愣住了,連即墨清雨都有一瞬的失神。
“你……”
他甚至忍不住想問,你究竟是誰,當真只是一個出身鄉野的普通學子麽,一個普通學子,怎會有這樣一番高瞻遠矚的見解。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大多數人,窮極一生,都只關心個人成敗得失,功名前程而已,能把一身一家弄明白就不錯了。這是第一次,即墨清雨聽到有人在他面前大談天下蒼生,而不是隋都朝堂的那點權力傾軋與風起雲湧。
即墨清雨目光一瞬銳利如電,問:“你覺得,日後他有本事将整個天下都收入囊中?可那一江之隔的江國太子江容與,才華手腕并不遜色他,你如何篤定,他一定能贏?”
江蘊:“其他我不了解,但有一點,江容與可能不如他。”
“哪一點?”
“江容與,身體恐怕不如他。”
“……”
即墨清雨以為他是指江國太子墜崖受重傷之事,哼道:“就算沒有江容與,以後,可能也會有張容與,顧容與,他現在鋒芒太盛,野心太重,這麽大一個隋都,都已經快不盛不下他的野心了。力量令人瘋狂啊,他就像一柄銳利無匹的刀,若沒有一把能收束住他野心的刀鞘,老夫是不會放心把天下和黎庶交給他的。”
江蘊胸口冷意泛起,有些想咳。
便端起案上熱茶,飲了一小口。
他素白指節摸着茶碗,聲音溫雅而無情:“力量令人瘋狂,是在憑借力量可以得到任何東西,達到任何目的的前提下,可若讓他知曉,天意自古高難問,天下間,有些東西,有些事,不是單憑力量就可以達到的,他自然不會陷入瘋狂。”
即墨清雨看着這個渾身充滿秘密的年輕人:“何意?”
江蘊:“我聽聞隋都有玲珑塔,巍峨壯觀,高聳入雲,登臨塔頂,擡手可遮日,俯能聽驚風,便是小小蝼蟻,也會生出征服天下的野心。我想在塔上布一局,等天下野心家來戰。”
說完,江蘊便起身,與即墨清雨告辭。
即墨清雨神色越發複雜,良久,道:“三年前,老夫曾派麾下墨騎往北境接濟糧食不假,但那批糧食還未到達北境,他已憑借自己的力量走出了雪山。”
“他不是一般的孤狼,希望你能……布好這一局。”
江蘊與他從容行一禮,轉身走出茶室。
外面風雨潇潇,驚雷未止。
江蘊仰頭,靜望着漫天雨幕,而後伸出手指,任由雨絲從指間滑落。
十方忙撐傘迎上來,問:“左相可是答應幫殿下了?”
江蘊點頭,朝他一笑。
道:“我們去玲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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