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玲珑棋局13
雖然黎明将近,但天際依舊晦暗不明,只聞暴雨驚雷聲。
“什麽時辰了?”
顏齊在車中問。
家仆忙答:“公子,快到卯時了。”
吉祥石參拜儀式便定在卯時一刻,參拜儀式結束,太子便要正式押運祥石回隋都。
這個時辰,城門未開,宮門未啓,甚至大多數百姓仍沉浸在夢鄉之中,隋都和骊山之間的消息傳遞已被徹底切斷。
只有他可以救他。
顏齊再不猶豫,推開車門,緋衣如鴻,自車內步出。
仆從忙撐傘過去,罩在他頭頂。骊山大營已經在望,連綿火光在蒼茫大山中若隐若現,顏齊舉步要走時,忽見數道鬼魅一般的黑影,風馳電掣自眼前掠過,由于速度太快,他只看到一大片類似幻覺的殘影。
顏齊問仆從:“你方才可看到什麽了?”
仆從自然也看到了,但仆從注意到的細節更少,道:“多半是山間野獸在奔跑,聽說骊山裏藏着很多兇猛獸類,公子千萬要當心,莫被傷着。”
顏齊點頭,和仆從一道往前走去。
月望峰甲兵林立,隋衡身披玄甲,負手站在峰頂,身後跟着霍城與青狼營衆将。
雨幕下的月望峰,猶如一柄孤刃,直指天際,象征吉慶與祥瑞的巨大吉祥石靜靜卧于峰頂,表面一片阒然的黑。
禮官小心翼翼呈上太子冠服。
按照規矩,太子需穿正式禮服,領着三軍将士和所有随行文官、監官行參拜大禮,進行“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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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衡眼睛一眯,笑道:“先放到一邊吧。”
他本就是俊美張揚的長相,雨水沖刷下,眉骨更透出一股犀利的冷意。
禮官一愣,吉時馬上就到,禮服又繁複複雜,穿起來很需要費一番功夫,太子現在再不更衣,只怕要趕不上了。
但禮官畏懼隋衡畏懼地要命,縱心裏焦灼如焚,也不敢将這些話說出來,只能渾身冒汗地去求助另一品階較高的禮官。
那名禮官沉肅着臉上前一步:“殿下……”
他剛開口,就被隋衡慢悠悠打斷。
“孟大人是吧,孤有一惑未解,不知孟大人能否為孤解答一二?”
禮官名孟揚,乃顏氏門生,也是此次随行而來的禮官之首,聞言,他只能暫咽下後面的話,垂袖道:“殿下請講。”
隋衡道:“孤聽說你們算出的這個吉時,是東方紫氣冉冉升起之時,眼下這鬼天氣,也會有紫氣出現麽?孤怎麽一縷也沒瞧見?”
孟揚一愣,繼而道:“紫氣乃祥瑞之氣,并不受天氣影響,肉眼不可見,只能通過星象占蔔的方式來推測大致方位,殿下看不到,實屬正常。據說只有開了天眼,可與上天溝通的道家高人,才能窺見一二。”
隋衡從善如流點頭:“孤聽懂了,孟大人這意思,是孤乃凡夫俗子,故而無法窺見天機,是麽?”
孟揚忙道:“臣并非此意。”
他望了眼天色,忽跪下:“吉時将至,還請殿下速速更衣,莫要耽誤了吉時,否則……陛下怪罪下來,無論殿下還是下臣,恐怕都擔待不起。”
其他禮官也紛紛跪落,齊聲道:“請殿下更衣。”
隋衡讓他們起來,道:“換個衣裳而已,瞧把諸位緊張的。”
他掃了眼親兵。
親兵立刻上前将禮服捧起,要命人撤起帷帳時,隋衡道:“不必,在這裏換就行,孤又不是大姑娘,還怕人看不成。”
禮官們都低下頭,把臉深埋在袖中。
隋衡除去甲胄,不緊不慢地換着,任由一衆禮官跪在大雨中,跪成落湯雞模樣。在距卯時一刻只剩不到半盞茶功夫的時候,他終于換好。
“諸位請起吧。”
他懶洋洋道了句。
禮官們哆哆嗦嗦起身,退到一邊站着。
擡目間,見年輕俊美的太子冠服齊整,腰間攜劍,眉眼冷肅,巍然猶若天神一般立在長峰之巅,禮服上繡制的山河星辰與麒麟圖案閃動着耀眼光華。
他們不可控制地生出臣服之心。
在暴雨驚雷聲中,請石儀式正式開始。
東方并未有紫氣升起,大約如禮官所說,肉眼不可見,但一道道紫色厲電當空劈落,如雄獅怒吼,織出一道又一道電網,倒是将天際照成詭異的通紫之色,天幕仿佛都要被震碎。
禮官點燃了香。
為防足有半人高的祈福香被雨水澆滅,宮人特意撐了傘,緊緊護在左右。
一名禮官高聲念着祝辭,另一名禮官将祈福香交到隋衡手中,請太子親自将香插至吉祥石墜落之地——據說是整座骊山的紫氣與祥瑞所在。
工匠已提前建好了一道彎曲山道,通往峰頂。
顏齊終于趕到月望峰上,他緋色衣袍沾了不少泥濘,見祈福香已經點燃,他越過人群,咬牙,正要開口,正背對衆人而立的隋衡忽然轉過了身。
他銳利鳳目徑直落在一人身上,忽笑吟吟道:“山路艱險,不如霍統領代孤去将祈福香送上去吧。”
恭敬站在衆将官中間,甚至還低調地站得比較靠後的霍城一愣。
其他人也俱是一愣。
霍城啞了下,道:“按照規矩,祈福香只能殿下親自獻于神明……”
“無妨,一根香而已,神明不會怪罪霍統領的,就算真要怪罪,孤也會替霍統領擔着罰。霍統領,請吧?”
霍城直接跪倒在地:“臣不敢僭越!”
孟揚忍不住開口:“殿下……”
“孤說話,何時輪到你來打斷。”
隋衡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走到霍城面前,垂眼,笑道:“霍統領不肯替孤獻香,莫非是覺得孤這個太子,沒有資格指使霍統領辦事?”
他雖笑着,眼底沉沉寒意,已毫不加掩飾地往外釋放。
霍城被壓得心慌意亂,脊梁骨都挺不起來了。
隋衡還在笑:“若是誤了吉時,霍統領可承擔不起,統領就休要磨蹭了。”
旁邊兩個青狼營大将已面無表情抽出腰間刀。
霍城腦中空白片刻,終是極艱難地慢慢站起來,自隋衡手中接過祈福香,腳步略踉跄地踏上濕滑山道,一步步,往山頂走去。
暴雨如注,雷聲滾滾。
但一瞬間,雨聲雷聲,都從他耳邊消失了。
孟揚變色,再也忍不住,沖出去,要高喊什麽,便被捂住嘴,強行拖了下去。禮官們面面相觑,立在人群中的顏齊也怔然失色。
霍城還在踉跄地往上走,他高大健壯的身軀,不知是凍得還是被風吹得,竟輕輕顫抖起來。
三軍沉默駐立。
不知情的部分禮官與監官還在面面相觑,猜疑着,揣測着。
直到轟隆隆一聲巨響,将衆人驚醒。
驚雷混着厲電當空劈下,直直落在那塊象征着祥瑞的吉祥石上,碎石滾滾而落,霍城的身體也瞬間被雷電擊中,灰飛煙滅,化為齑粉。
禮官愕然張大嘴,因極度驚懼,連聲音也發不出了。
隋衡眉眼冷厲而散漫掃過衆人,面無表情道:“看來爾等推算的吉時,似乎也不那麽吉利呀。”
站在前面的幾名九大營将領互相交換一個眼神,眼底同時劃過一抹狠厲色,但他們還未來得及抽出腰間刀,如設想中一般振臂高呼,便被割斷喉嚨,氣絕倒地。
血水混着雨水,将半壁山峰都染作血色。
玲珑塔燈火徹夜通明。
越來越多的文人士子都聚了過來,圍觀傳說中的玲珑棋局。
小郎君一襲青衫,玉帶飄揚,依舊神色淡然立在巨大棋盤下,在無數好奇揣測的目光中,一手執黑,一手執白,鎮靜落子。
主持一早聽聞此事,欣喜不已,直接命沙彌将只有初一十五才亮起的燈火全部點燃了起來,親自趕赴塔頂圍觀。
學子們議論紛紛。
“這世間,當真有人能布出玲珑局麽?”
“聽說古時兩位手談大師,花費了整整半年時間,不斷切磋試錯,才終于布出一張解無可解的玲珑殘局,供後世挑戰。但便是那兩位大師自己,至死都沒能破解他們自己布出的局,最終抱憾而死,并将棋譜也帶進了棺木中。就算這楚言真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不可能只用一夜時間就布出玲珑棋局。”
不少人點頭附和。
但也有人沉浸在那棋路越來越詭谲,厮殺越來越激烈的棋盤上,他們默默在心裏計算着,應該如何走下一步,然而無論如何動黑子或白子,好像都會有破綻,都會面臨絕境。
“這下一子,根本就無路可走了呀。”
然而學子話音剛落,便見那青衫秀骨的小郎君,手指輕揚,再度優雅地将手中白子落下。
“妙,妙啊!”
數名學子一起激動地起身贊嘆。
一個時辰,不知不覺過去。
江蘊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索性盤膝坐下,指揮十方替他落子。
又一個時辰過去,江蘊展袖起身,親手落下最後一枚黑子,在衆人驚豔震驚目光中,溫雅笑道:“玲珑局已成,歡迎諸位來挑戰,我打算給黑子白子各命一名,日後執棋者,皆須以棋名來進行手談。”
主持親自遞上筆墨。
江蘊提筆,負袖而立,在棋盤左側壁上代表黑棋的區域題下“天下”二字,在棋盤右側壁上代表白棋的區域則題了“蒼生”。
“天下對蒼生。”
主持沉吟須臾,撫須而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學子們早就躍躍欲試,立刻蜂擁而上,争着與江蘊對弈。
江蘊坐在白棋位,做守擂者,所有挑戰者則都坐在黑棋位。學子們排隊應戰,然而整整半個時辰過去,竟無一人能落下一子。
黑白棋膠着在一起,竟真像成了死局,黑子與白子保持着最微妙的平衡,黑子想要落在何處,似乎都會被白子吃掉,正如那棋子所寓意的“天下”與“蒼生”一般。
越來越多的學子冒雨湧了過來。
十方怕他們擠着江蘊,不得不維持秩序,讓所有人都排隊按次序來,站遠一些。
卯時三刻,巨大巍峨的城門終于緩緩開啓,有雜沓的馬蹄聲自街上飛掠而過。
塔內氣氛越來越熱烈,甚至不會手談的名人名士都被吸引了過來,登塔作詩,圍觀盛況。
江蘊卻忽然起身,越過衆人,來到窗前,往塔下望去。
冷雨撲面,隋都城盡收眼底,街道上已經可見到來往穿行的百姓身影和袅袅煙火氣息。
江蘊慢慢揚起嘴角,轉身,想回到棋局時,才發現周遭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風聲獵獵,雨聲潇潇,人群之外,一人玄衣玄甲,眼神灼熱盛火,袍上血色斑斑,身上落滿雨水,像從暗夜裏沖出的孤狼,正張揚而熱烈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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