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玲珑棋局14
兩人無聲對望。
風聲,雨聲,雷聲,仿佛都在這一瞬靜止。
隋衡眼眶發熱。
在被冷雨澆了一路後,他終于感覺到周身血液在慢慢回暖複蘇。他大步越過衆人,越過那題有“天下”與“蒼生”的巨大棋盤,仿佛穿越萬水千山,走到高塔另一頭的塔窗前,将那抹魂牽夢繞、攪動他滿腹滿腔心緒的纖瘦青影抱了起來。
兩人衣袍交纏,身體緊緊相貼,即使在暴雨驚雷聲中,也可清晰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對不起,孤來晚了。”
隋衡紅着眼,啞聲道了句。
他手臂不由自主地圈緊,似乎是為了确認,懷中抱着的溫軟身體是真實存在的,沒有消失,也沒有破碎。
江蘊擡起袖口,輕輕為他拭掉面上沾染的水痕。
語調輕快慵懶,猶如塔檐上跳躍的雨珠:
“不晚。”
“正好我也累了,殿下還趕得及親自抱我下去。”
隋衡聽到了胸腔內,那顆飄搖不定的心,終于踏實墜地的聲音,天知道,他知他為了救他,在左相府外淋了大半夜雨,又一刻不停跑到這高塔上來布什麽棋局時,是怎樣的焦惶不安,簡直比得知顏氏要陰謀炸死他還要不安。
“下次不許再這樣了。”
他胸腔微微震顫,道。
江蘊環住他頸,低頭看他,眼睛輕眯,像一只小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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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看我布的這一局如何?”
隋衡自然登上塔頂的那一刻就看到了,他皺眉問:“是那個老東西逼你弄的?”
他也算精通弈道,自然能明白,用一夜時間布下這樣一個構思精巧無懈可擊的玲珑棋局,需要耗費多少心血與心力。
江蘊糾正他:“什麽老東西,你這樣有些無禮。”
隋衡目光陰沉透着殺氣:“他将你折騰成這番模樣,孤沒有直接找他算賬,已經夠給他面子了,你還替他說話。”
江蘊輕咳了聲。
隋衡立刻緊張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怎麽了?可是不舒服?”
他轉身,喝令所有人下塔,而後把江蘊抱到避風處坐着。
“是不是昨夜淋雨凍着了?”
江蘊搖頭,如往常般,懶洋洋趴在他肩頭,看着他那一身被雨水澆透、并将他衣袍也沾濕的玄甲抱怨:“你身上太涼了。”
隋衡忘了這事兒,立刻要把人放下。
江蘊道:“別動。”
手臂依舊環在他頸間,接着:“還有味道。”
隋衡一愣,低頭聞了聞,狐疑:“有麽?孤怎麽沒聞到?”
“有。”
隋衡又聞了聞。
江蘊:“你是不是很多天沒有洗澡了?”
“……”
雖然确有其事,但隋衡是絕對不會承認的,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胡說,孤昨夜剛剛洗過的。”
江蘊也懶得戳破他。
他是真有些累了,便心安理得趴在他身上,由他舒服地抱着。
隋衡感受到了小情人濃濃的依戀,心中又暖又後怕,同時湧起無盡的愛憐。他身子骨如此弱,卻為了他,獨自跑到左相府中,淋雨寫文章,和那麽難應付的老東西談判,還爬上這麽高的高塔,徹夜不眠,絞盡心血的布局,他除了感動還是感動,簡直恨不得把他疼到骨子裏才好。然而和感動比,還是後怕更多一些。
隋衡更緊地把人抱住,再次道:“下一次,真的不許這樣了。孤心中有分寸,不會讓顏氏陰謀得逞。”
“聽到了麽?”
見江蘊久不說話,隋衡又正色問了句。
江蘊動了動,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着眼睛回:“我知道你可以贏。”
“可我不想你那麽苦,那麽累了。”
隋衡一怔,胸腔內陡然湧起一股滾燙的熱流和暖意。
他心尖狠狠顫了下,好一會兒,道:“以後,也不許再對孤說這種情話了。”
“為何?”
“因為孤……可能會在你面前丢臉。”
江蘊睜開眼。
果然見隋衡雙目通紅。
他眼睛一彎,笑道:“原來殿下這麽好哄。”
“你還笑。”
隋衡咬牙,故意板下臉:“你如此不愛惜自己,讓孤擔憂,看孤回去怎麽懲治你。”
江蘊便輕車熟路的就勢在他頰邊親了一口,小聲道:“那殿下可要手下留情,我很害怕的。”
“你想得美。”
嘴上雖然如此說,隋衡動作卻很小心,幾乎堪稱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道:“孤帶你回府。”
“嗯。”
江蘊懶懶應了聲,再次閉上了眼睛。
主持和沙彌仍恭立在外,他們擡眼,看年輕的太子抱着懷中小郎君,一步步拾階而下,穿過十一層高塔,往塔外走去。
十方和嵇安已在馬車前等候。
隋衡吩咐了親兵兩句,讓他先去宮裏向隋帝和顏皇後報平安,便直接抱着江蘊進了馬車。
嵇安心細,已經提早在車裏放了炭盆、手爐等取暖之物,還多備了一床被褥。
隋衡身上濕,又穿着重甲,正打算把江蘊放到榻上躺着休息,不料江蘊仍小貓一樣,十分黏人的抱着他腰,道:“就要這樣。”
小情人烏發明眸,肌膚雪白,腰肢纖瘦,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精致漂亮,還胸懷大智謀,大智慧,令他一次又一次刮目相看。隋衡本就不舍得把人放下,聞言,更是意外又驚喜,忍不住問:“想孤想成這樣麽?”
江蘊點頭,“嗯”了聲。
隋衡美滋滋的,心再度軟成一團棉花。
但他終究害怕自己身上的重甲太寒太冷,便把江蘊塞到被子裏,只露出腦袋和一段雪頸,枕在自己腿上。
“暖和些了麽?”
他問。
下方沒了聲息。
隋衡一看,才發現江蘊已經睡着了。
睡顏安靜明秀。
他知他應當是真累着了,低頭,輕輕在那雪白額心吻了下,便不再出言攪擾他,只撐起下巴,靜靜欣賞着美人睡顏。
江蘊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午後。
窗外雨未停,依舊淅淅瀝瀝的下着,室內因燒着地龍,卻薰暖如春。
大約是心緒終于放松下來的緣故,這一覺,江蘊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
睜眼,懶洋洋地伸了下懶腰,手腕便被人捏住。
江蘊側眸,才發現身邊還躺着一個人。隋衡已除了甲胄,穿着件常穿的玄色錦袍,撐頭躺在外側,眼睛灼亮,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江蘊由他握着腕,伸出鼻子,湊近了些,往他身上聞了聞。
隋衡挑眉:“放心,孤早洗過了,你還真以為,孤是那般不講究的人。”
江蘊便放心往他懷裏拱了拱。
又睡了一小會兒,方睜開眼,羽睫輕揚,望着他下巴問:“殿下不用去處理後續事麽?”
隋衡說不用。
“這回,孤會讓整個顏氏為他們的狂妄與野心陪葬。”
他語調冷而沉,顯然已成竹在胸。
江蘊不懷疑他的能力。
隋衡明裏暗裏與顏氏對抗這麽多年,你來我往,誰也沒有将誰壓死,不過是缺乏一個契機,能将顏氏連根拔起的契機。
骊山之變,隋衡順利走出骊山,踏進隋都城門的那一刻,顏氏就已經輸了。
無論隋衡這個鋒芒畢露的太子,還是一直韬光養晦的隋帝,都不會再給顏氏反撲的機會。他們都明白,隋都朝堂需要一次徹底的清洗變革。
江蘊在心裏輕嘆口氣,又有一種幫野狼裝上翅膀的罪惡感。
“那殿下自己的野心呢?”
江蘊忽然開口,問道。
顏氏一倒,以後隋都朝堂,隋衡這個太子,就要成為真正一言九鼎的存在,他給自己預設的宏圖霸業,都将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施展。
隋衡眼睛一眯:“你是指那老東西讓你布的那一局?”
他哂笑了聲。
“孤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他是要借由你的手告誡孤,天下乃蒼生之天下,而不是孤一人之天下,為君者,任何時候,都要以蒼生為重,只有保住蒼生黎庶,才能保住天下。他是怕孤成為一個殺伐無度的暴君。”
“這些道理,孤自然明白,何須他來教。”
“孤只是不滿,他竟用你來作為挾制孤的籌碼。”
隋衡比任何人都明白即墨清雨的深意。
玲珑棋局無論多難解,區區一個棋局,怎麽可能抵得住君王的殺戮與野心。
然而玲珑棋局,布局者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棋盤上擺的不僅是冷冰冰的黑白棋子,更是他心上人的心尖血。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不會忍心用暴力蠻力破壞那個棋局。
他必須要耐下性子,去認真斟酌推敲每一步棋,尋求真正的破局之法,正如作為君王,摒棄一切捷徑,去推敲琢磨“天下”與“蒼生”的關系一般。
能真正束縛住他的刀鞘,并非玲珑棋局,而是布局之人。
這個道理,他明白麽?
隋衡垂目,望着仍小懶貓一樣黏在他懷裏的小情人。
江蘊忽道:“不止如此。”
“還有什麽?”
“那一局棋,還意在告誡殿下,做人不可太狂妄自大,這天下間,總有殿下辦不到的事。”
“……”
隋衡沉下臉:“這也是那老東西親口跟你說的?”
江蘊便道:“是我自己加進去的。”
“……”
隋衡輕哼:“你如何篤定,孤一定破不了你的局?”
江蘊眼尾一揚:“那我等殿下來挑戰。”
“當然,殿下可帶着你的謀士你的幫手一道來。”
隋衡越發不滿:“你看不起孤。”
江蘊沒吭聲,往他懷裏縮了縮,忽又問:“殿下對于天下的野心呢?”
“天下?”
“嗯,比如,江北……和江南。”
隋衡毫不猶豫道:“孤自然要将江南之地全部收入囊中的,如今就差一個江國而已。”
“那殿下打算如何對付江國?聽說那江國太子,除了身體差一些,手腕才華不輸殿下。”
隋衡眉眼一瞬陰冷。
“不要把孤和他放在一起比。江容與那個僞君子,醜八怪,孤與他勢不兩立,是絕不可能放過他的。”
“江國,只能用一場硬仗打下。”
江蘊推開他,自己躺回了裏面。
隋衡奇怪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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