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高臺琴響4

齊子期外出和幾個貴族弟子游玩,至夜方歸。

老仆依舊随侍在旁,提醒道∶“侯爺今夜可能要回府,公子待會兒要趕緊換身衣袍,再去去身上的酒氣,若給侯爺知曉公子又貪酒, 免不了要罰公子抄書。”

齊子期不以為意∶“父王有那麽多公務要忙,不一定顧得上我。父王若查問功課,阿翁就說我困了, 已經歇下,幫我遮掩一番就是。”

“唉,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喝了一些果子酒而已。”

段侯府仆從魚貫而出,服侍小公子下車,進門。他們都知道,小公子是侯爺的心頭寶,日常衣食起居, 必須妥帖侍奉,容不得一點馬虎。

齊子期這回是去郊外踏青,帶了不少山中的珍稀菌類回來,他眼睛彎彎,唇紅齒白,臉頰紅潤健康,長得十分讨人喜歡,和婢女說笑了兩句,讓衆人小心将那些盛着山參和菌類的匣子搬進府中,千萬不要弄亂弄散了。

轉身要進府之際,忽看到階下不遠處, 站着一道青色身影。

齊子期一愣,下意識揉了揉眼睛,簡直懷疑自己是看錯了,他望着來人,又驚又喜,不敢相信∶“楚言?!”

江蘊嘴角輕揚,朝他作禮。

站在齊子期身邊的老者卻臉色大變。

齊子期已歡喜地奔過去,忍着激動和江蘊見完禮後,急問∶“你何時來的齊都?怎麽也不知道與我提前說一聲?”

江蘊便道,只是恰巧路過而已。

齊子期自從隋都與江蘊一別,心裏一直念念不忘,他今日心情本就不錯,這下更興奮了,立刻要拉着江蘊進府。

老者跟過來,神色數變,忍不住開口道∶“沒有侯爺允許,公子怎能擅自帶外人入府?”

齊子期打斷他∶“阿翁此言差矣,楚言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外人,他學問那般好,父王見了,一定會喜歡他的。”

“再說,父王也從未沒有說過不讓我帶客人入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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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唇角拿動,還想說什麽,但齊子期畢竟是主人,他不好太過僭越,只能忍下滿腹焦灼。

齊子期又問江蘊住在何處,得知江蘊住在客棧裏,他立刻道∶“你今夜不要回去了,直接搬來與我同住吧,我今日帶了上好的春蓼酒回來,咱們暢飲一番,也效仿古人,徹夜長談,我有好多話想同你說呢。”

他是個熱情直爽的性子,直接拉起江蘊就要往裏走。

江蘊卻沒動。

齊子期詫異停下,回頭。

江蘊慢慢抽出手,朝他淺淺一笑,道∶“我還有事,就不進去了,今日過來,是有一事,想請公子幫忙。”

老者與齊子期俱是一愣。

齊子期好不失望,便問江蘊何事。

江蘊讓躲在暗處的那名少年坤君出來,道∶“我希望公子能将他收留進府中,帶他面見段侯。

“這是…

“是将軍田野府上的坤君。我聽聞,段侯近來推行衡平令,革除積弊,其中一項便是禁制貴族任意虐殺奴隸,但田野仍仗着權勢,将這名坤君當做奴隸虐待,他身上的傷痕,便是證據,我希望,公子能給他一個向段侯陳情的機會。”

這對齊子期而言只是舉手之勞的事。

齊子期應下,不甘心地問∶“你真的這般急着離開麽?就不能陪我住一夜?哪怕只喝兩杯酒也成。明日是齊都的浴神節,也是我的生辰,父王會登上鳳凰臺,彈奏祥音為百姓祈福。我父王的琴藝,你是知道的,你不是喜歡他的《鳳求凰》麽?正好可以當面向他讨教啊。明日齊都城的百姓都會到城樓下圍觀父王撫琴,你就不想看看麽?”

江蘊怔了下,便如常擡頭,歉意地說自己真的還有要事,且今晚就要離開齊都,恐怕不能承他的好意了。

“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請公子喝酒。

江蘊道。

想了想,又從袖中取出一只玲珑精巧的機關鳥,雙手遞給齊子期,道∶“此行匆忙,沒有帶什麽貴重禮物,此物,便當我送公子的生辰禮吧。”

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黃鳥,撥動機關,會發出啾啾鳥鳴,江蘊也是看着新鮮,順手買的。

齊子期歡喜接過。

一旁的老者倒是一怔,心緒忽然複雜起來。

他目光一動,問∶“公子落腳在哪家客棧?若是缺什麽東西,我可讓人給公子送去。”

江蘊說不用,而後與齊子期道∶“還有一事,我這次是從隋都私逃出來的,希望公子能替我保密,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見過我的事。”

“還有……《鳳求凰》并非歡娛之曲,以後公子就莫要在段侯面前提起了。”

語罷,他優雅行一禮,便轉身離開,青衫緩帶,往侯府相反的方向而去。

齊子期看着他孤零零行走在夜色中的身影,忽然有些難受,追上幾步,高聲道∶“明日我還是希望你能過去!我在城門等着你!”

江蘊腳步頓了下,并未回頭,一襲青衫,漸隐入夜色中。

老者和仆從一道護着齊子期回府。

不多時,院牆內傳出一道和煦儒雅的聲音∶“方才誰在外面?”

老者恭敬答∶“是、是一位恰好路過的外地學子,有事想拜托小公子幫忙。”

裏面人似是“嗯“了聲,沒再說什麽。

出了段侯府所在巷子,江蘊便看到了駐立在不遠處的大批兵馬。

他們皆全副铠甲高坐馬上,手執火杖,追到這裏追丢了人,又因前面是段侯府地盤,不敢随意靠近,見江蘊出現,領頭的立刻大喝∶“那裏!”

江蘊縱身掠上房檐,四下一望,發現街道上到處都是手執火杖的兵馬,顯然是奔着他過來的。

“關閉所有城門!”

“絕不能讓他跑了!”

江蘊沉吟片刻,迅速選了一個方向,飄袖飛揚,點足縱去,下方數股追兵同時跟着動起來,呼喝着,一面搭弓射箭,一面急奔往前追。

江蘊靈敏躲閃着,随手抓住兩道激射而來的銳箭納入袖中,翻身躍下,落在一處街道盡頭。沖在最前面的一股追兵望着前方不遠背對他們,子然立在夜色中的青色身影,忙急命停下,欲将江蘊圍起來。

因田野吩咐過,一定要抓活口。

士兵們呼嘯着往兩側湧去,江蘊側眸,眸底冷芒一閃,再度點足躍起,旋身間,左右兩手同時刺出一根冷箭,沒入兩匹馬的眼睛裏,那兩只戰馬吃痛受驚,嘶鳴一聲,頓時發起狂來,左奔右撞,在街上沒頭蒼蠅似地狂奔起來。

原本隊列整齊的追兵登時被驚馬撞得七零八落,首領頭盔都被撞掉,高呼射馬,剛搭起弓,還未射出,脖頸便驟然被一根細如牛毛的銀纏住。

月光疏落,銀線另一頭,則隐在那片飄揚的青袖裏。

他愕然睜大眼,未及驚呼,整顆頭顱已被齊肩割斷,滾落在地。半空噴濺出一道長長的血柱,其威武雄壯的身軀,也自馬上墜落,重重摔倒在地。

“将軍!将軍!”

士兵們頓時亂作一團。

江蘊神出鬼沒,如法炮制,又攪亂了幾支隊伍,将田野整整兩個營的兵馬弄成一盤散沙,便縱身進入了一間破廟裏,坐到房梁上,從袖中取出一枚果子擦了擦,不緊不慢吃了起來。

吃了幾口,忽感覺下方有異樣目光射來。

江蘊低頭,見數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堆在一起,正好奇仰頭往上看他。主人年齡不一,皆面黃肌瘦,衣衫破爛。

原是一直寄居在廟裏的幾個乞丐。

江蘊朝他們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把金豆子,抛了下去,眼睛一彎,笑道∶“借諸位寶地睡一覺,驚擾了。”

乞丐們撿起來那些豆子咬了咬,見是真的,登時目光大亮,笑呵呵讓他随便,便都高高興興回自己的地盤睡了。

“明日能吃燒雞了,今日真是走大運,遇到小貴人了……”

乞丐們竊竊私語聲傳來。

江蘊閉上眼,進入淺眠。

想了想,又道∶“你們最好換成碎錢再去花,或存起來,幹萬不要對外人說是我送的。”

乞丐們不傻,知道這小郎君穿成這般模樣,卻大半夜跑來這裏,和他們擠破廟睡,多半是犯了事或有其他難言之隐。

他們雖窮,卻很注重江湖義氣,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再加上江蘊出手大方,還一心為他們打算,領頭的大乞丐立刻爽朗笑道∶“公子放心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江蘊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因為半夜突然發了一場夢魇,且內力耗費太多,第二日起來,還有些發燒。

那些乞丐們倒很仗義,給他燒了熱水,還邀請江蘊和他們一道用飯。江蘊怕連累他們,并沒有多停留,天一亮,就離開了破廟。

街上已沒有兵馬搜查了,不知是田野昨夜元氣大傷,懶得再耗費力氣對付他一個無名之輩,還是田野本人被什麽事絆住了。

江蘊猜測應是後者。

田野的确被絆住了,一大早,他就被段侯府的人叫走了,來人只冷漠地稱,段侯有話問,便将他晾在段侯府的正堂外,由他站着。

段侯位高權重段侯府的議事廳,進進出出,皆是朝中要員。

田野幹站着,接受衆人異樣目光打量,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終于,管事過來,讓他進正堂去。

田野在外面等着時,還沒覺得怕,只是覺得忐忑不安,一進來,無形威壓籠罩而下,他幾乎是立刻伏跪在地,只敢用餘光望着那一片錦色衣擺。

段侯段息月,是齊都百姓心目中的活菩薩,卻是他們這些齊都貴族眼中的活閻羅。

田野忽然有些後悔,沒有聽從長樂侯的建議,非要當衆去懲罰那名坤君。據昨夜負責搜捕的心腹報,那名坤君,便是在段侯府附近失蹤了。後半程,他們只看到那名神秘的青衣小郎君一人從段侯府所在巷中出來了。

江蘊随便找了一家臨街的客棧,要了些清粥和小菜,用熱水燙了燙筷子,就不緊不慢吃了起來。

正是早膳時間,客棧裏聚了不少人,沸沸揚揚,全在讨論今夜段侯将登上鳳凰臺,彈奏迎神曲,為齊都百姓祈福納祥的事。

段侯自入齊都,懲治權貴,為民做主,深受齊都百姓愛戴。段侯以琴藝聞名天下,每年浴神節,段侯都會在鳳凰臺彈奏祥曲。

今日也是段侯公子齊子期生辰,段侯此舉,自然也有為愛子祈福的意思。

江蘊吃完飯,依舊留了顆金豆子,準備離開,老板熱情地拎了壺屠蘇酒過來,道∶“今日是浴神節,本店免費送消災酒,願公子無病無憂,長樂安寧。公子是從外地過來的吧,來齊都也是為了聽段侯彈曲?“。

江蘊接過酒,向他道謝,說自己只是路過,并不打算停留。

老板惋惜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段侯一年只彈這一次曲,公子錯過今年,再想聽,可就要等到下一年了。”

但從他說話舉止看,覺得這應是個年紀還不大的小郎君。

老板再三勸說,不想江蘊錯過。江蘊便笑着說自己會考慮一下。

是夜,齊都城燈T火璀璨,齊都百姓幾平傾巢而動,全部往城門方向湧去。鳳凰臺就建在齊都北城門旁邊,和青雀臺遙遙相對。

如果說青雀臺是烈王一手築起的藏污納垢之所,那鳳凰臺就是象征着祥瑞的高貴聖潔所在,鳳凰臺高十數丈,臺上懸滿宮燈,四面遮着簾幕。

半個時辰後,段侯即将登上高臺,奏起仙音。

街上摩肩接踵,人群湧動,街道兩側則全是售賣花燈和各色夜宵小食的店鋪。江蘊從袖中掏出一顆金豆子,買了一小盒栗子糕,也跟着人流一道來到了城門下。

齊都沒有白糖糕,江蘊只能買其他糕點湊活。

明知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險,可他還是忍不住過來了這個地方。如店家所說,今年聽不到,可能就要等到明年了,于他而言,今年聽不到,可能這一輩子都聽不到了。

曉星在天,微風拂面,鳳凰臺漸次亮起更密集的燈火。

江蘊找了一個偏遠的角落,展袖坐下,剛吃了一小口栗子糕,就聽有百姓歡呼∶“段侯,段侯車駕來了!”

有士兵維持秩序,百姓們不能沖到道中,便跪在街道兩邊,朝段侯行禮。那華麗緩行的車駕內,并看不到段侯身影,只能看到一只素白修長的手。

江蘊擡頭,越過沸騰鼓噪的人群,看那懸着宮燈的車駕一路緩緩而行,朝城門方向而去。車影快要消失時,他忍不住跟着人群一道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察覺到,空氣中驟然湧起的深重殺機,與田野府中那些明火執仗的兵馬不同,這殺機沉沉如刃,隐于無形處,卻猶如看不見的網,密密布起,令人無所遁形。

江蘊迅速進入人群中,那無形的殺機也窮追不舍,自四面八方網羅而下。

江蘊越走越快,感到耳邊有細微風聲響起,無數銀線正毒蛇一般穿過百姓衣角,朝他網羅而來。

随着那城門樓上铮然一聲琴響,銀線終于貼着江蘊肌膚掠過。

江蘊敏銳閃開,足下踏風,迅速往城門方向掠去。人流越來越多,江蘊身影漸化作一道殘影,無人注意到這點異樣,直到一陣雜沓馬蹄聲,驚破琴音,疾電驚雷一般,自城門方向長驅而去。

為首之人,薄唇緊抿,冷沉着雙目,一身玄甲,俊美張揚,烏發以墨冠高高束起,高臺明燈下,猶如天神降臨人間。

江蘊擡頭一霎,倏地愣住。

幾乎同時,一根銀線無聲割破了他手腕肌膚。

作者有話要說∶狗狗∶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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