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高臺琴響6

隋衡沒有接受田阕的安排。

最近他睡眠很少,甚至有些痛恨睡眠這件事。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醒來後,身邊空空蕩蕩,衾被整齊的畫面。

都怪他睡得太沉,才把他弄丢了。

每當回到那間屋子裏,他就會近乎偏執的想,如果那日他沒有喝酒,沒有睡得那麽死,一定不會錯過他起床,并為他采花的情景。

他幾乎能夠想象,他是如何動作優雅地穿好外袍,束好玉帶,怕吵着他,輕手輕腳下床,而後走到榻邊,推開窗,探手折下那枝梅花的場景。

也許,送花之前還偷偷親吻他了。

畢竟前一日夜裏,他剛對他說過,喜歡他。

隋衡把那枝梅花插進了花瓶裏,不許任何人碰,也不許嵇安動屋子裏的任何東西。甚至以前江蘊看過的書,吃過的東西,用過的用具,去過的任何地方,也要原封不動地保留着。

他要留下一切能證明他存在的痕跡,以證明他曾經真的存在過。以往種種美好溫存,并非他一個人的幻覺。

隋衡帶着徐橋在齊都街頭閑逛。

他雖是逛,目光卻敏銳地搜尋着人群中的每一個人,尤其是穿青色衣服的。

田阕只能領着幾個齊國大臣跟在後面作陪。

走到一個售賣機關鳥的小攤販面前時,隋衡突然停了下來。

隋衡視線落到一只青色的機關鳥上,伸指,撥弄了一下鳥翅。

站在貨架後面的老人家立刻小心翼翼問:“公子可是要買機關鳥?”

對方器宇不凡,衣飾華貴,臂上戴着玄鐵護腕,腰間挎着重刀,還擁有一雙狹長淩厲的鳳目。老者第一次見如此俊美張揚,猶如野豹一般的年輕貴族男子,不由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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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隋衡将那只機關鳥握到掌中。

齊都機關鳥的确名聲在外,徐橋欣慰,以為出來一趟,隋衡心胸開闊不少,終于對“尋找愛妾”之外的其他事物産生興趣。

他忙問:“殿下可是要買回去賞玩?”

隋衡看他一眼。

道:“孤買給孤未來兒子的。”

“他答應過孤,會給孤生一個。”

徐橋:“……”

徐橋絕望。

得,不僅沒好,還更嚴重了。

田阕不解內情,以為隋衡在隋都真的還有其他侍妾,他附和:“這種機關鳥,精致小巧,不會傷人,的确很适合給幼兒玩耍。殿下若喜歡,我明日讓人送些更精巧的到驿館裏,供殿下挑選。”

隋衡說不用。

付過錢,将機關鳥納入袖中,繼續往前走了。

等齊子期點完祈福燈回來,馬車裏已沒有江蘊蹤影。

他說不出是失落更多還是擔憂更多,立刻讓老翁想辦法,幫他找人。

老者勸道:“興許他真的有要事,已經離開齊都了呢,公子何必如此執着。”

“不可能,他身上還帶着傷,又有仇家圍追堵截,哪裏會那麽容易出城,說不準現在已經遭遇危險。”

齊子期要帶着侍衛親自去找人。

老者勸也勸不住,僵持間,一道儒雅聲音傳來:“要去找誰?”

原是段侯彈完迎神曲,從鳳凰臺上下來了。

齊子期下意識捂住嘴,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

老者搶先禀道:“回侯爺,是小公子半路撿了只受傷的鳥兒,不小心弄丢了,正急着找呢。”

“那就派幾個人幫他找找。”

“是。”

隋衡還在負手,不緊不慢地閑逛着。

高臺上的琴音已經歇止,彙聚在城門下的百姓開始陸續散去,流回各條街道,走在路上,摩肩接踵,衣角相擦。

隋衡也被撞了好幾回,但他都恍若未覺。

不多時,田阕的侍從來報:“大人,段侯已經登車準備回府了。”

田阕如蒙大赦,先向隋衡告罪,說有要事需要暫時離開一下,留下其他大臣陪着隋衡,立刻急急往段侯車駕所在方向而去。

段侯府規矩很嚴,等段侯回了府,他最早也得明日才能請示此事了。

江蘊則已逆着人流,在齊都城門關閉前一刻,出了城。

他身上多了不少傷痕,袍袖也被割掉好幾片,雖然狼狽了些,并不影響行動。這回纏上他的人是青雀臺的殺手,而不是普通刺客或尾巴,對方不可能識得他,他半路截殺了一人,才得知對方是将他當做了不久前逃走的一名坤君。

幸好對方人數不多,他應付起來還有餘力,若明日驚動了整個青雀,他就不一定能如此輕松逃出來了。

江蘊最後回頭,看了眼齊都巍峨城門,和旁邊矗立在夜色中的高臺。

今夜聽了想聽的曲子,還出乎意料的再一次看到了他,也算收獲頗豐,不枉此行。

他也該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去了。

江蘊從袖中摸出一只漂亮精致的青色機關鳥,輕輕撥弄了一下鳥翅,又将鳥兒放到唇邊,輕輕吻了下,便嘴角一揚,悠然往南而去。

田阕攔在段侯車駕前,隔着車窗,恭敬禀報了隋衡來齊都的事。

段侯聽完,沉吟道:“既是涉及兩國邦交,你最好入宮請示一下王上意見,今日,王上應當在玉泉宮進行湯浴療養。”

田阕應是,立刻又往王宮趕去。

段侯車駕回到府中,仆從打開府門,挑燈恭迎,侍衛忽見車轅上落着張紙,忙撿起遞給段侯,道:“這似乎是田大人方才落下的。”

段侯接過,看了眼,指尖倏地一頓,問:“這是何物?”

齊子期從後面馬車下來,湊過來看熱鬧,看清紙上畫的人像,露出驚訝色:“這不是楚言麽?”

“楚言?”

“是,就是我跟父王提過的,在隋國遇到的那個朋友。”

段侯沉默了下。

“昨夜來找你的那名外地學子,也是他?”

“是。”

齊子期憋了一夜,終于忍不住道:“不僅昨夜,剛剛孩兒想找的其實不是鳥,而是他。他正被仇家追殺,還受了傷,父王能不能幫幫他。”

段侯目光掃向後面老者。

老者心虛低下頭。

入府,等齊子期回屋睡覺,段侯方獨自進入正堂,坐了下去。

老者已跪在地上。

段侯隐在黑暗中,問:“為何不告訴本侯,他曾來過?”

老者顫抖着擡頭:“老奴也是不想讓侯爺再想起以前那些事,老奴擅做主張,願受重罰。”

“他現在何處?”

“聽說是住在城裏的客棧裏,也可能,已經出城了。”

段侯沉默許久,擺手讓他退下。

次日一早,齊王在宮中擺宴,隆重宴請隋衡。

齊人天生高大,齊王也不例外,即使年近半百,他依舊筋骨強壯,嗜好騎馬射箭和各類游獵活動。

他雖然對隋衡射殺田猛之事有些不滿,但又對這個年輕輕輕便以好戰嗜殺聞名江北諸國,并一手創立了有血屠之稱的青狼營的隋國太子充滿好奇。

齊王特意将齊國有名的武将都召集了過來,讓他們陪着隋衡一道宴飲。

隋衡酒量驚人,千杯不倒,舉手投足,有一種普通武将無法比拟的銳利威壓之氣,連高坐在禦座上的齊王都有些被那無形的銳利鋒芒所攝。

齊王眯着眼,想,有此子在,難怪隋國能雄霸北方,将江北諸國收拾得服服帖帖。和隋國交好這步棋,果然沒有走錯。

齊國國力雖然不弱,且猛将如雲,雄兵在握,可仗麽,能不打就不打,和戰争相比,他更喜歡享樂。

隋衡敷衍了兩句之後,就直入正題,讓齊王幫忙找人。

這事兒齊王已經聽田猛彙報過,不管人到底是不是在齊國境內,他也是樂于幫這個忙的,便問:“殿下的貴妾,可有畫像,讓寡人看看?”

隋衡早已親自畫了無數畫像,讓大理寺到處散發。

這回來齊都,自然也帶了厚厚一沓。他心裏還想驗證一件事,便吩咐徐橋:“把畫像給齊王呈上。”

徐橋應是。

心裏無端有些擔憂,因一早出門時,他就覺得隋衡情緒不對,目光不善。以往,只有在逢上惡戰時,隋衡才會露出那樣殺氣騰騰的眼神。

徐橋思來想去,除了昨夜回驿館時不慎丢了新買的機關鳥,殿下似乎也沒遇上別的事。

徐橋把畫像遞給齊王的貼身宮人,又由宮人将畫像轉呈給齊王。

齊王本舉盞笑着,拿到畫像,垂目一掃,雙目輕輕一縮,險些丢了手中酒盞,甚至露出些許驚懼色。隋衡盯着他一舉一動:“怎麽?王上識得孤的小妾?”

齊王已恢複常色,笑道:“殿下說笑了,既是殿下的枕邊人,寡人如何識得。寡人只是忽然想起,殿下上回拒了寡人送去隋都的兩名坤君,怎麽,可是他們姿色太差,入不了殿下的眼?”

隋衡懶洋洋說不是。

“孤是個專一的人,不喜歡三心二意。”

齊王哈哈大笑。

“殿下可真是有意思。俗話說,英雄配美人,殿下這樣的少年英雄,怎能只便宜一個人呢,自然要更多更好的美人相配才好。”

他一拍掌,立刻有兩排雪袍少年魚貫而入,恭順跪到殿中。

齊王道:“這都是寡人用最上等的東西精心嬌養出來的,平日讓他們過得都是比齊都城貴男貴女們還富貴安逸的日子,半點髒活重活不讓他們沾,皮相肌骨皆是上乘,殿下可随便挑,随便選,就算最後殿下找不到那位貴妾,也不虛此行是不是?”

隋衡心裏一陣膩歪,正待開口,宮人禀段侯到。

齊王展顏,忙命宣。

隋衡眼睛一眯,擡眼,就見一道墨色身影走了進來。

是個十分溫潤儒雅的男子,穿一襲華貴墨裳,衣擺處用銀線繡着蘭花圖案。

齊國段侯,美姿容,有令高山仰止之美貌,據傳有人曾因擅自睹望仙顏而惑了心智。

段侯行過禮,徑自望向隋衡,道:“殿下要找的人,本侯應當可以告知殿下一些消息。”

“他已經死了。”

段侯命人擡上來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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