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暮雲鼓響1
江蘊在戰帖中寫道,未免生靈塗炭,禍及無辜百姓,願以約戰方式,率領麾下猛将,邀請隋軍統帥及諸将上暮雲關外一戰,按照軍中比武規矩,兩兩對決,進行比試。雙方派相同數量猛将參戰,獲勝人數較多的一方為勝。
而戰敗的那一方,需主動認輸求和。
有對方太子親自參戰,這戰帖的分量與意義自然變得不一樣。
坐在中間的大将楊槊立刻冷笑:“這個江容與,竟然敢主動向殿下下戰帖,該不會因着去歲江上會晤贏了殿下那一箭,就真以為自己武力超群,可以和殿下比肩了吧?簡直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說完,楊槊便覺帳中格外安靜。
楊槊一愣,反應過來,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刮子。
軍中誰不知曉,去歲那場江上會晤,于殿下而言,是大恥中的大恥,殿下當衆輸給了那“體弱多病”的江容與,失了洛國,輸了賭注,回到隋都,當着滿殿朝臣的面,向左相即墨清雨下跪請罪,自那之後,人人知道此事是殿下不可觸碰的逆鱗。他這個豬腦子,說什麽不好,怎麽非要提這個。
楊槊根本不敢看隋衡的臉,立刻吓得屁股離開椅子,慌忙站起。
“諸位如何看?”
好一會兒,隋衡方重新開口,恢複平日語調。
只是他仍晾着楊槊,沒有理會,楊槊汗流浃背,越發忐忑不安地杵在原處。
“臣以為不妥。”
一片寂靜中,一人先開了口。
隋衡挑眉,看向坐在文職之首的陳麒:“軍師以為哪裏不妥?”
陳麒起身,正色道:“因為江容與這個人。”
“這封戰帖,表面是君子之約,可江容與此人,素來奸猾,最擅長用陰謀詭計來為自己博取美名,殿下……想必也見識過此人虛僞可惡的一面。萬一他借約戰之名,在周圍布下埋伏,謀害殿下,可如何是好。”
這個觀點立刻引來一部分将領的認同。
隋衡沒作置評,而是問:“那依軍師看,孤該如何做?”
陳麒道:“一鼓作氣,拿下暮雲關,将江南之地徹底納入隋國版圖。這不也是殿下一直以來的宏願麽?”
“陳軍師說得不錯。”
另一名謀士立刻高聲附和:“殿下手握三十萬雄兵,打下暮雲關,只是時間問題,殿下根本沒必要與那江國太子玩這種游戲。”
陸濟世陸安民兄弟從外歸來。
陸安民道:“殿下,聽說江國太子已經命人将他向殿下下戰帖的事情宣揚得四方皆知,如今江南江北百姓都在等着殿下的态度,若殿下拒絕這封戰帖,那些百姓定會誤以為殿下暴虐無度,不顧百姓性命,我軍大将畏縮對方大将,不敢代表百姓出戰。”
衆将面色大變。
陳麒亦皺起眉。
一人忍不住罵道:“這個江容與,委實詭計多端,陰險狡黠,這一招,把殿下架在火上烤,逼得殿下不得不接下他的戰帖,答應他的約戰,簡直可惡至極——”
這名将領話音戛然而止,因發現隋衡面冷如霜,臉色陰沉得可怕。
隋衡沒看帳中衆人,只提筆,在帖子背面寫了兩行字,交給那名送信的親兵,道:“回信,孤應戰。”
約戰時間就定在午後。
雖然江蘊使用了一些計謀,可對于隋衡真接下了戰帖、同意以約戰方式解決這場戰事,江國衆将還是感到些許驚訝。
因說到底,隋衡從來不是顧忌名聲之人,這一仗如何打,幾乎全憑隋衡個人意志來決定,隋衡若執意開戰,別說一封戰帖,就算十封戰帖,此人未必會理會。
“莫非,是咱們以往對這位隋國太子有什麽誤解?”
雲懷忍不住問範周。
昨日這位隋國太子突然撤兵,就夠令人費解了,今日又接下了殿下的戰帖,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範周不知內情,自然也想不明白,但也隐隐覺得,這事有些蹊跷。
“不瞞将軍,我其實更擔心另一件事。”
雲懷顯然也想到了:“先生是怕那隋國太子記恨去歲江上之事,趁這機會,再使陰招謀害殿下?”
範周點頭。
“若真按照殿下所說,兩兩對決,那和殿下對決的,一定是隋國太子。此人心狠手辣,雖然比試規矩是點到為止,絕不可傷及性命,可萬一他就是罔顧規矩,針對殿下,可如何是好?而且……殿下近來一些行為,也很奇怪。”
雲懷忙問何事。
範周道:“昨日殿下獨自出城後,曾讓公孫羊交給我一個匣子。公孫羊說,那裏面是殿下寫的一些錦囊,等這次大戰之後,再讓我打開看。你說,殿下無緣無故的,為何要留那麽多錦囊給我?殿下昨日瞞着你我,獨自出城見隋國太子,是不是……”
範周有些不忍心說出來。
人人皆知,因為那次江上會晤,隋國太子恨殿下入骨,甚至還放出狠話,要将殿下剝皮抽筋,生啖殿下血肉。
殿下這時候與隋國太子約戰,豈不是羊入虎口,以身飼狼麽?
雲懷聽完,也長眉一擰,跟着擔憂起來。“那該如何辦?如今戰帖已下,隋國太子也已接了,是萬萬沒有反悔餘地了。”
範周道:“殿下看似脾氣溫和,實則剛強果決,極有主見,既是殿下認定的事,便不可能再有更改餘地,還是先備戰吧。”
此事傳遍兩國軍中,午時一過,雙方将領便在各自統帥的率領下如約站在了比試場上。
武将之間的比拼,無非是弓馬騎射之類,只要場地夠大,能跑開就行,唯一需要提前準備的就是箭靶。
暮雲關上站滿士兵,隋軍那邊,所有下屬國國主公卿亦過來觀看比試。陳國國主罕見的垂頭喪氣,頂着兩眼烏青。
衛國國主衛漣問:“陳兄這是怎麽了?昨夜一夜未睡麽?”
衛漣沒有參加過去歲隋都的那場春日宴,不識得江蘊,自然也不知道內情,陳國國主卻是知道的。陳國國主生無可戀的嘆口氣:“寡人這次,恐怕是真要窮途末路了。”
衛漣不解:“陳兄何出此言,依我看,今日比試,殿下必勝無疑,江國太子,怕沒什麽希望。”
陳國國主用一種無知的眼神望着他。
“你懂什麽,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日後,你我的日子,怕是都不好過,我勸衛兄,還是趁早給自己謀條後路吧。”
衛漣被他說得雲裏霧裏,便問站在另一邊的姜玉屏:“姜兄,他這是怎麽了?”
姜玉屏轉動着手中扳指,沒搭理他。
陳國國主見了,心想,他姜玉屏做過的那些事,可比他嚴重多了,便涼飕飕道:“如今,大家都是那秋後的螞蚱,誰也不比誰高貴,還擺譜給誰看呢。”
這時,對面城門樓上忽然響起一聲铮然琴音,聲音纏綿悱恻,如同戀人之曲。衛筠站在衛漣身邊,聞言微微驚訝。
“洛鳳君?他也在暮雲關?”
旋即奇道:洛鳳君何時開始彈如此黏膩的曲調了?
兩國太子親自參戰,比試場地自然不能太寒碜,坐席和茶水糕點都有。只不過泾渭分明,分列兩邊。
江蘊剛展袖坐下,隋衡便大搖大擺從對面走了過來。
範周雲懷等心腹立刻目露警惕。
比試尚未正式開始,這個隋國太子想幹什麽?隋衡視衆人如無物,直接來到江蘊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罐,遞了過去。
江蘊接過來,打開一看,一怔,竟是一小罐糖漬梅子。
徐橋坐在對面,忍不住撫額,露出沒眼看的表情。江國一幹謀士将領也全部愣住,旋即以更加警惕的眼神看向隋衡。
隋衡道:“嘗嘗,這可是孤特意從骊山采的。”
江蘊便真揀起一顆,放進了口中。
範周:“……”
範周微微變色,道:“殿下!”
對方品行實在太惡劣,且恨殿下入骨,他害怕對方下毒!
江蘊朝他輕揚嘴角,道無妨。
範周便上前一步,擋在江蘊面前,正色看着隋衡道:“殿下好意,我們殿下心領了,但我們殿下,與殿下并無深交,以後,還請殿下自重,莫要再行如此唐突之事了。”
第一輪比試射術,雙方大将輪流上場,每人十箭,箭需于百步外先穿過懸于半空的銅錢,再射入靶心,中靶心數量最多者勝,若平局,則加試。
想要完成同時這個過程并不容易,即使是擅于騎射的青狼營猛将,也經常遭遇失手。幾個回合下來,雲懷以六靶的數量暫時領先。
雲懷昔日在軍中便有神射之名,這個結果并不算太意外。
下一回合,該隋軍大将上場時,隋衡忽然命人取來弓箭,道:“孤來試一試。”
隋軍衆将發出喝彩聲,江國衆将則心弦一緊。
隋衡昔日夜逐沙奴首領,并于亂軍中一箭射穿其頭顱,并直接令其腦漿迸裂的事跡一直流傳在江南江北各國。去歲江上會晤,範周和雲懷等心腹也是見識過對方狠辣箭術的。
隋衡若參與比試,必會對江國這邊造成很大壓力。
隋衡握着弓,不緊不慢站定到距離箭靶百步的位置,彎弓搭箭,“嗖”得一聲,只聞一聲刺耳銳響,那利箭登時化作一道殘影穿過銅錢方孔,沒入紅色靶心內。
隋衡只射了七箭就收了手,七發七中。
他收了弓,目光暗沉沉,額上也出了層薄汗,不知在想什麽,良久,吩咐負責計數的士兵:“這七箭,記到容與殿下的名下,算是孤送給他的見面禮。”
兩邊将領都露出驚愕色。
隋國衆将不解,江國衆将更不解。
範周則以更加警惕的眼神看着隋衡,如同看心理不正常的變态。
他現在嚴重懷疑,對方是個見色起意的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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