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暮雲鼓響4

按照約定規則,雙方每一回合可動用兩百名士兵,之後依次增補同等數量士兵入陣,三個回合之後,不可再增加新兵,只能在陣中圍殺。

随着鼓聲,烏衣甲兵率先入陣,以迅雷之勢結成一個形如蛇走的長陣,遠遠望去,如一條黑色巨蟒匍匐在巨大的棋盤間,等待時機,蟄伏而動。

“是一字長蛇陣!”

“但又和普通長蛇陣不盡相同,你看那陣眼位置!”

名士們和觀戰國主公卿已紛紛議論起來。

一字長蛇陣是行軍打仗中最常使用的陣法之一,看似簡單,實則變幻無窮,是最适合對敵人進行合圍絞殺的陣法,還暗合棋道,用在棋陣對決上,倒是再合适不過。

江蘊隔着城樓望着對面高臺,自然也看到了隋衡的動作,微微一怔後,轉身,接過雲懷遞來的鼓槌,亦擊響了架設在暮雲關上的那面巨大戰鼓。

戰鼓雷動,響徹雲霄。

年輕的太子青衫飛揚,玉帶飄然,立在巍峨城牆之上,铮然擂鼓,和那通身風雅之氣形成極強烈的反差對比。

白衣甲兵聞聲而動,衣袍若雪,亦強勢插入陣中,迅速列陣,竟也呈長蛇之狀,一字排開,兩百名白衣甲兵,瞬間化作一條雪白巨蟒。

一白一黑兩條巨蟒盤桓于棋盤兩端,蛇首隔空相對,仿佛下一瞬就要騰空沖起,淩烈撕咬在一起,正如江南江北兩位太子,以這雄關為陣,激烈角逐,問鼎天下一般。

“妙!妙啊!”

“雙龍争鋒,兩個一字長蛇,這接下來的對決,要如何走。”

待這頭鼓聲落,隋衡一笑,不理會旁邊提着藥箱匆忙趕來的軍醫,再度揮動鼓槌,擂響戰鼓,眉眼深沉銳利,猶若天上星辰。

又兩百名烏甲士兵持銀盾入陣,在巨蟒漆黑的蟒身生出兩翼,因這些士兵所持盾牌上塗制了特制的銀料,日光下,銀色雙翼反射出刺目而耀眼的光芒,令巨蟒一瞬間化作了上古傳說中勇猛善戰的應龍神獸。

一鼓落,連空氣都仿佛滾沸躁動起來,他沾了汗液的發絲與紅色抹額糾纏在一起,于冬日明曜日光下躍動飛揚,少年銳氣,世間無雙。

“殿下。”

軍醫看着他臂上插着的那支玄鐵箭和被血染透的衣裳,已經吓得面如白紙。

隋衡道:“退下。”

隋衡在青狼營,向來是說一不二的存在,軍醫自然不敢違逆他心意,只能退後,恭立在一邊,用目光詢望徐橋。

誰都知道,徐橋是青狼營老人,唯一敢在關鍵時刻開口說話的人。其他将領也都焦急望着徐橋,讓徐橋趕緊上去勸勸。

就算殿下坦蕩磊落,要公平公正的比,也不必如此公平公正吧!這樣的重鼓,負傷擂下來,要吃多少苦頭。

隋衡轉目往對面望去,看那飄然擂鼓的青色身影。

那擂鼓的手,白皙纖瘦,落下的鼓點,卻沉悶有力,毫無文弱之息。

伴着激烈鼓點,兩百名白色甲兵入陣,但并未如對面黑蟒一般,結出雙翼,化蛇為龍,而是迅速結成另一條長蛇,斜切入了黑蟒後方。

自上往下俯視,巨大的棋盤上,兩條白色巨蟒成掎角之勢,纏着一條欲沖天而起的黑色巨龍,厮殺尚未正式開始,棋盤上已彌漫起騰騰殺意。

最後一輪布局!

餘下的烏衣甲兵和白衣甲兵分別選擇了半合圍的方式,固守在棋盤左右兩端,将整個暮雲關前的空地圈成巨大方正的棋盤之狀,劃定對陣區域。

兩方高臺上鼓聲同時響起,又同時落下,鼓點頻率、節奏,甚至是落點,都一般無二,分毫無差。

兩方将領士兵皆震撼。

觀戰名士和貴族公卿們忍不住發出驚嘆聲。

“如此默契地配合,怕是只有古之伯牙子期能做到了。”

“你開什麽玩笑,竟敢把江北江南兩位太子比作伯牙子期,誰不知道,江北太子恨江南太子入骨,這兩人就是有了孩子都不可能有默契!”

“不過,這江國太子江容與,風儀風采,的确令人折服,和傳聞中的貌醜可一點都不一樣。還有,我怎麽覺得,這位江國太子,隐隐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一般。”一位江北名士有些怔然的思索。

議論聲在人群中彌漫。

然在震天的戰鼓餘韻中,再高再熱烈的聲音都會被渾厚的戰鼓聲壓制。

局成,真正的厮殺剛剛開始。

隋衡眉間恢複銳利色,握起鼓槌,匍匐在地的黑蟒陡然攜兩側銀翼沖天而起,往左側白蟒蛇首之位撞去。淩烈之勢,竟似要将白蟒蛇首一口吞掉。江蘊緊跟着擂響戰鼓,白衣甲兵刷刷持盾擊擋,但在那黑蟒沖至面門的一刻,又突然如潮水一般散開,任由黑蟒割斷蛇首,将長龍一般的白衣甲兵切割成兩段。

黑蟒銀翼,亦如一把鋼刀一般,插入白色長蛇陣的腹部。

“這、這是什麽道理!”

“為何不直接以盾格擋還擊,即使最終無法阻擋,陣型也只是稍稍散亂,而不至于整個蛇首都被割斷,這在兵法上可是大忌!”

“是啊,一字長蛇陣,蛇首蛇尾同氣相連,一旦蛇首被擊中,蛇尾處必亂!”

衆人舉目望去,果見白色長蛇陣的尾端處,亦随着首部被割斷,隊形大亂,成為了一盤散沙。

江帝已在柳公的陪同下緩緩登上城樓,身後戰戰兢兢跟着一群守将。

這還是江南江北開戰以來,國君第一次親自趕赴暮雲關,衆将怎能不震驚惶恐。

雲懷聽聞消息,臉色一變,緊忙趕來,雙膝跪落,與江帝見禮。

江帝看他一眼,帝王威嚴,雷霆萬千,只是一個眼神,雲懷便罕見地感受到了沉沉壓力。

“雲懷恩。”

江帝喊出了他的名字。

雲懷伏跪在地,恭聲道:“正是末将。”

“起來吧,這段時間,你和太子一道守關,辛苦了。”

江帝說了第二句話。

“皆是末将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雲懷起身,恭謹站到一邊,心中卻如掀起千層浪,不知江帝這時候出現在暮雲關,是何用意。

難道是責怪殿下擅做主張,以這種方式與隋國決戰?

可按照路程算,早在今日決戰消息傳出之前,江帝應當就已經從江都出發了。

帝王心思向來深如海,何況江帝不是普通昏庸帝王,君上手腕之強勢剛烈霸道,江國朝堂,是人人皆知的。

正因君上的專權強勢,殿下的溫潤沖靜,才更得朝臣和謀士的喜愛。

江帝俯眼看了眼城下棋陣,便擡頭,目光徑自落到架設在城牆上的巨大戰鼓,和青袖飛揚,正專注擊鼓的幼子身上。

江帝目光凝注片刻,問:“太子臂上有傷,你們怎麽讓他親自上陣。”

雲懷謹慎答:“今日是主帥戰,對面亦由隋國太子親自上陣擊鼓,與殿下對戰。”

“隋霁初?”

江帝移目,落到對面高臺上,紅衣張揚桀骜肆意,通身散發着蓬勃之息的年輕身影上。

他道:“朕只是過來看看,不必驚擾太子。”

這瞬息功夫,城下棋陣又發生驚變。

既黑蟒一飛沖天,切斷白蟒蛇首後,陳列在外圍的二百名黑衣甲兵再度入陣,迅速融入黑色長蛇陣內,眨眼功夫,巨大的黑蟒一分為二,竟變幻成一模一樣的兩條長蛇,一條仍撕咬着左側白蟒不放,另一條,則直接與蟄伏在身後的另一條白蟒厮殺起來。

白衣甲兵結成的長蛇陣再度如潮水一般散開,原本密密結在一起的長龍瞬間散作一盤星鬥。而陳列在外圍的二百名白衣甲兵也開始移動,只是如那被沖散的蛇陣一般,無章法,亦無規則,穿針引線一般,插入棋盤各處。

“首尾不相顧,子與子不連,這在弈道上,也是無用的死棋啊。”

“按照這架勢,黑子吞沒白子,只是時間問題。”

名士們再度發出疑惑質詢。

一人道:“我看不然,這白子看似一盤散沙,毫無規則,可世間萬物,不就起源于一個‘無’字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越是不起眼的沙粒,越有驚人變幻裂變力量。”

“兄長說得不錯,這江國太子,玲珑心思,傾世之才,不好對付。”

江北名士們都看向說話的兩人,見他們二人都穿普通士人袍,便問:“不知二位兄臺如何稱呼?”

年輕一些的笑道:“在下陸安民,這是我兄長陸濟世,幸會。”

“原來是陸氏兄弟!”

陸安民道:“關于破陣之策,諸位若有好的想法和建議,皆可告訴我們兄弟,我們會幫大家轉達給殿下。”

兩人一道往高臺上走,恰好遇見同樣挎劍而來的陳麒。

三人見過禮,陸濟世道:“聽聞陳兄這兩日身體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陳麒點頭,道:“今日乃南北決戰關鍵時刻,陳某想,無論如何,也要過來助殿下一臂之力。”

“是啊,這一局棋陣,關乎的可是未來天下大勢,那咱們就一道上去吧。”

陳麒客氣地請兩人先走,走動間,目光卻筆直落在對面高牆上,展袖擊鼓的青色身影上,隐在袖中的拳,用力捏緊。

高臺上,隋衡也在垂目,專注打量陣中走勢。

他抱臂,斜靠在欄上,眉梢輕輕一挑,道:“就知道,你又開始與孤玩兒花招了。”

“這一次,孤是真不會讓着你的。”

兩邊将領聽得雲裏霧裏,隋衡已沉眉握起鼓槌,再度擂響戰鼓,這一次鼓點急促如雨,與之前幾個回合截然不同,仿佛真有千軍萬馬在陣中突圍奔騰一般,密密砸下,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而陣中黑蟒再次裂變,裂變,再裂變,最終竟直接裂變成八條長蛇,激突猛進,從不同方向,開始吞吃陣中白子。

對面城樓上,範周等謀士面色微微一變。

“八蛇齊走,猶如八卦陣圖,聽說隋國太子在骊山練兵期間,發明了一種全新的長蛇陣法,莫非就是此陣?!”

“沒錯,是八卦長蛇。”

一道溫靜聲音傳來。

江蘊一笑,亦再度轉身揚袖,拿起鼓槌,往鼓面上擊去。

散落在陣中的白衣甲兵,随着鼓點迅速移動,就近相連,瞬息之間,接連成一條條細長蚯蚓狀的長蟲,遙遙望去,如無數蜉蝣一般,在巨大的八卦陣內游動。

蛇首太大,一時之間,竟無法将這些迅疾游動的蜉蝣捕捉。

兩邊高臺上鼓點皆急促如雨,八尾長蛇與無數細小蜉蝣同時游動厮殺,攪弄着整個棋盤。

雖無刀槍劍戈,這無聲的厮殺,卻比真槍真刀更加驚心動魄。

而幾輪交戰之後,衆人再度俯視那巨大棋盤,才遽然發現,黑子白子,已經藤蘿攀附着巨木一般,緊密糾纏交融在一起,白中有黑,黑中有白,正如那盤至今仍陳列在隋都玲珑塔頂無人可破的玲珑棋局一般。

巨大的八卦陣圖卷動着無數蜉蝣,然而那些蜉蝣又能憑借靈敏的身軀,撕咬攻擊長蛇的蛇首與蛇尾。

誰也無法将誰完全困住。

然而此局,又必要決出一個勝負。

從朝陽升起,一直到暮色降臨,月明星稀,暮雲關上次第亮起火光,士兵們手執火杖,繼續列陣移動。

越來越多的江南江北名士,從更遠的地方趕來觀戰。

名士們的身影穿梭在人群裏,高臺上,城樓間,衆人三三兩兩圍聚在一起,都在讨論這陷入僵滞的局勢。

鼓聲暫時歇止。

江蘊亦展袖坐在鼓下,望着下方的棋盤沉思。

江帝依舊由柳公陪着,負袖站在城樓上觀戰觀,雲懷等守将恭立在一邊。

隋帝也由即墨清雨陪着,觀了一天戰局。

隋帝聽說了隋衡受傷的事,特意讓人将徐橋叫來,皺眉問:“太子怎麽回事?為何要自傷一臂?”

徐橋簡直要緊張地汗流浃背。

硬着頭皮道:“殿下說,要公平公正的比賽,絕不占那江國太子一絲便宜。”

隋帝無言以對。

早在剛登上觀賽臺時,隋帝就認出了對面擂鼓的江蘊。

隋帝震驚不已,等從即墨清雨處得到确實認證後,愈發難以置信。

兒子那點心思,隋帝豈能不知。

隋帝冷哼。

“立刻讓軍醫去給太子治傷。”

“還不占人家一絲一毫便宜,他占的便宜還少麽!”

徐橋不敢說什麽,只能領命退下。

但徐橋太了解隋衡的狗脾氣,即便是隋帝發話,這位殿下,也不一定會聽,徐橋靈機一動,召來個士兵,囑咐兩句後,讓他往對面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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