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暮雲鼓響3

江蘊仰頭,望着面前人,如那個春日一樣,張揚肆意地向他走來。他擁有世間最健壯有力的身體和蓬勃如朝陽一般的愛意。

遇見他,是他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隋衡道:“愣着作甚,接住呀。”

江蘊視線落到那朵花上,小小一朵,比吉桑花更熱烈的顏色,好一會兒,嘴角輕輕一揚,道:“謝謝你,隋小狗,不過,這朵花,我不能收。”

江國衆人皆是一愣。

範周更是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剛剛殿下喊這隋國太子什麽?

隋什麽?

江蘊已展袖起身,烏眸明亮瑩潤,望着隋衡,道:“隋霁初,我們堂堂正正地比一場吧,誰也不要讓着誰,讓天下人都無話可說。”

一刻後,兩國将領分列兩側,泾渭分明地坐到了一處臨時搭建起的營帳之中。

即墨清雨被請了過來。

“棋戰?”

他露出些許驚訝色,望着一襲青衫,溫潤如玉,翩然立在帳中的年輕太子,仿佛又看到了去歲春日裏那個雨夜,冒雨立在相府大門前的年輕孩子。

他一直是很欣賞這個孩子的。

如今知曉他真實身份後,那欣賞仍未有絲毫減弱,反而覺得有些憐惜。

一國太子不是那麽好當的,江山與蒼生的分量太重,這樣一個剔透如美玉的孩子,還是應該縱情山水間,專心學問才對。

不過,江國能有這樣的儲君,實乃江南百姓之幸,那江帝,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即墨清雨視線繼而落到了抱臂站在另一邊的隋衡身上。

隋衡手裏尚把玩着那朵紅花,眉色張揚犀利,目間則冷沉沉的,看不出什麽表情。

這倒是個身子骨強壯,适合開疆拓土,在這個亂世盡情施展宏圖偉業的,可惜呀,是個狗脾氣。

即墨清雨別開眼,視線依舊落到江蘊身上。

“不知這棋戰作何解?”

江蘊偏頭,看了眼隋衡。

“你不與左相說說我們的看法麽?”

隋衡涼飕飕回:“那是你容與殿下的看法,不是孤的看法。”

依他的看法,他現在早就直接把人搶回營裏去了。

江蘊便自己說:“棋陣之意,便是模仿棋盤,排兵布陣,雙方士兵可憑衣甲顏色區分黑白子,以鼓聲為號,變幻陣型,最終,一方能合圍住另一方則為勝。”

“三十萬大軍不能空耗在此半月,但身為江國太子,孤也不可能主動獻出暮雲關,置江南數十萬百姓于不顧。所以,孤想在暮雲關下擺棋陣,雙方各派六百名士兵參戰,以陣法對決定輸贏。雙方所有謀士、将領,皆可獻言獻策,最終是否采用,由主帥決定。”

滿帳寂然,聽年輕太子玉落清泉一般好聽的聲音在帳內回響。

隋衡雖也聽着,更多的卻是打量江蘊。

這是他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并肩和他站到這裏。

這也是他第一次,看他自稱“孤”,指揮若定,侃侃而談,和那個總趴在他肩頭輕聲軟語的小情人判若兩人,但那無可替代的無雙風雅,又讓他确信,他們确是同一人。

江蘊今日亦穿青衫,但不是普通青衫,而是邊緣繡着金色暗紋的淡青色長襖,外罩同色披風,在清雅之外,又有一國太子獨有的清貴之氣。

他可真是撿到了寶藏。

隋衡想。

現在再聽“江容與”三個字,簡直比世上任何美妙的樂曲都動聽。

只是,身為江國太子,他為何會流落到青雀臺那種地方?整整三年,便無人去找他麽?他說他是第一個知道此事的,那江帝呢,竟也不知麽?

隋衡想到了江帝偏寵楚王的傳言,心房又忍不住痙攣了下。

江蘊再度轉頭看他,道:“聽聞殿下這一年半在骊山練兵,發明了二十餘種全新陣法,孤早想見識一番,今日衆将雲集,還望殿下不吝賜教。”

隋衡把頭偏到另一邊,語調依舊涼飕飕。

“孤有麽?”

“孤怎麽自己都不知道?”

徐橋:“……”

隋國衆将:“……”

江蘊道:“沒有也沒關系,以殿下的聰明才智,孤相信,就算臨場發揮,也可運籌帷幄,驚豔世人。”

“江容與。”

隋衡轉過頭,冷笑一聲,咬牙切齒道:“孤今日才發現,你可真是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巧舌如簧。”

江蘊眼睛一彎。

“承蒙殿下誇獎,愧不敢當。”

隋國衆将見怪不怪,畢竟,除了方才送梅子送花送蜜糖水的離譜行為,平日殿下軍中議事,總免不了要諷刺奚落江國太子幾句。

以範周公孫羊為首,江國衆将則極度警惕地望着隋衡,生怕這個殘暴狠毒的隋國太子當場翻臉,對殿下作出不利之事。

即墨清雨坐在案後,重重清了下嗓子。

“容與啊,你的想法是不錯,可此局的籌碼是什麽?”

這也是雙方将領最關心的事,所有人的目光再度看向江蘊,隋衡也擡起頭,忽然想聽聽江蘊的想法。

江蘊道:“連通黃河,南北互通。”

即墨清雨一震,帳中衆将神色亦是一震。

這短短八字,猶若驚雷,放在如今天下大勢下,是何等分量,不言而喻。

江南江北對峙已近百年,雙方自祖輩時起,就積累下累累血仇,百年來,一直劃江而治。兩邊皆是人才輩出,這中間,雖出個幾個試圖一統天下的枭雄人物,但都因為各種原因,以失敗告終。

直到隋國出了隋衡這個新一代的年輕枭雄,年輕的太子野心勃勃,僅用三年時間,便一統江北諸國,緊接着将利劍指向江南之地。

江南有肥沃的土地,秀麗的風景,濃郁的人文氣息,這些都是江北所欠缺的,而江北同樣有遼闊壯觀的中原之地,牛羊肥美的漠北草原,這些也是江南欠缺的。江南江北,甚至不少百姓都根出同源,只是因為對峙之故,漸漸斷絕聯系。

便是在江北根基深厚的即墨一族,往前追溯百年,也可在江南找到祖輩痕跡。

如果江南江北實現和平互通,許多資源也将能得到互補,許多百姓都能回歸真正的家鄉,尋祖歸宗。

只是這中間牽涉到太多的利益,從未有人敢提出如此大膽的想法。

即墨清雨目光微微渾濁,帳中許多将領,眼底也微微現出亮色,甚至是水澤。

江蘊道:“若這一局,隋國勝,孤願主動開放暮雲關門戶,允近三十年間,所有因戰禍原因滞留江南的百姓自願回歸江北,并開放江南與江北貿易,允江北以最劃算的價格采買江南貨物。江北商客,只要憑路引,便能入江南行商,江北學子,憑官府推薦信,可自由入江南游學。若是江國勝,則隋國撤兵,三年內,不可進犯江南,是否互通,殿下可再做決定。”

“當然,無論哪一方勝,隋軍在此地半月間所耗費的所有糧草物資,孤願作半數補償。”

這的确是于雙方而言,很公平公正的一個解決方案。而且,是兵不血刃,避免大規模傷亡流血的和平解決方式。

即墨清雨慢慢站了起來,撫須點頭,道:“老夫認為,此方法甚好,用棋陣對決代替流血戰争,一決勝負,落棋無悔,諸位以為如何?”

滿帳将領都一臉喜色的站起,道:“吾等亦贊同!”

“天下,蒼生。”

即墨清雨步出大戰,笑着和趙衍道:“這是另一個玲珑棋局啊。妙!實在是妙!”

趙衍還是第一次見師父如此高興,忙道:“可要弟子去将師父最愛的昆山雪芽泡上?”

即墨清雨一擺手:“喝什麽茶,走,咱們喝酒去!”

“是!”

趙衍歡喜跟了上去。

所有下屬國國主公卿,和雙方守将士兵,都還在緊張地等待消息。兩個敵對國家的太子,帶領兩個敵對國家的将領,竟然進入了同一個營帳議事,怎能不令人驚愕。

見整整半個時辰過去,帳門依舊緊閉着,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動靜傳出,衛國國主忍不住問陳國國主:

“陳兄,這這……該不會打起來吧?”

陳國國主老神在在看他一眼。

“放心,就算你和我打起來,那裏面也打不起來。”

衛國國主:“……”

“陳兄,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內情?”

陳國國主頓時滿臉愁緒:“我能知道什麽內情,我現在,愁都快愁死了。”

對面暮雲關城門樓上,洛國國主洛長卿和雲國國主雲昊也在忐忑觀望。

兩個強國交戰,不僅影響到天下格局,芸芸蒼生,更牽涉到他們這樣的小國。兩人都憂心忡忡,望着對面烏壓壓看不到盡頭的營帳和鐵騎。

洛鳳君依舊一襲白衣,坐在城門樓上,彈着歡悅的曲調。

洛長卿實在不明白兒子喜從何來,也覺得兒子彈的曲調,于眼下劍拔弩張的情景沒有絲毫契合,他忍不住道:“鳳君,你先停一停吧。”

洛鳳君搖頭。

指上雖彈着歡悅語調,面上卻清冷如雪。

他道:“孩兒覺得,孩兒忽然感悟到了一些東西。”

“什麽東西?”

“感情上的東西。他說得對,彈曲,不僅需要技藝,還需要情感。”

洛長卿覺得兒子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就在這時,緊閉的營帳終于打開,兩軍将領魚貫而出,刀劍依舊完好的跨在腰間,并未如衆人揣測的一般幹起架來。

洛長卿和雲昊緊忙望去,對面,江南江北,各下屬國的國主公卿也急急定睛望去。但那些将領都聚在帳外,并未散開。

範周急得火冒三丈,因方才,那蠻橫霸道的隋國太子,竟然直接拉起殿下手,進了屏風後的內室,說要與殿下單獨談事。

談事就談事,哪有直接入內室談的!

範周至此方察覺出事情的不對勁兒。

殿下莫非與隋國太子早就相識?不可能,若真如此,那隋國太子為何要處處诋毀殿下名聲,去歲江上會晤,還逼殿下喝烈酒,用暗箭傷殿下。

可殿下的态度也很奇怪,不僅沒有生氣,還讓他們都在外面等着。

作為知情者,徐橋感覺很羞恥,他只能硬着頭皮上前,與範周見禮,道:“這位就是範先生吧?”

範周範士元乃江國太子門下第一謀士,為人清正板肅,心思缜密,深受江國太子信任,徐橋看範周遙立衆謀士之首,且氣度出衆,便隐約猜出範周身份。

範周點頭:“請問您是?”

“在下徐橋,在青狼營居右将軍之職。”

這在青狼營武将職銜中,已是很高的職位,不少江國将領都紛紛打量過來。

範周自然聽說過徐橋的名字,徐橋不僅是隋衡手下猛将,還是智囊,擔着半個軍師之職,在江北頗有名望。兩人正式見過禮,徐橋道:“先生放心,我們殿下,絕對不會傷害你們容與殿下的。”

範周還是對隋衡的魯莽行為感到很生氣,殿下自幼接受最嚴苛良好的禮儀教導,一行一止皆優雅有度,從不會有任何不符合太子身份的逾矩之舉,連吃飯喝水都可作為天下士人标杆。遇到這個粗蠻無禮的隋國太子,簡直就如小綿羊遇到兇猛的餓狼一般,他實在擔心殿下會吃虧,受到暴力傷害。

“貴國太子,實在是太野蠻無禮了!”

“是,是,我們殿下一向霸道慣了,唉,委屈容與殿下了。走走,範先生,咱們這邊說話。”

徐橋強把怒氣沖天的範周拉到了一邊。

帳內,江蘊直接被隋衡壓在榻上,激烈深吻。

隋衡攻勢兇猛霸道,江蘊被他吻得有些喘不上氣,想推開他,被隋衡壓住雙腕,堵住所有氣息。

隋衡尤不滿足,還要接着扯下江蘊身上的外袍。

江蘊皺眉,看他像頭狼崽子一樣,根本沒有停止的跡象,忙伸手擋住他,道:“現在不行。”

隋衡陰沉着眉眼:“現在知道怕了?孤看你能得很,大名鼎鼎,被江南百姓視若神明的容與殿下,今日,不僅征服了你江國諸将,還征服了孤的猛将們,你可真是讓孤刮目相看。今日,孤非得讓你沒臉出去見人不可。”

他伸手便往內探去。

江蘊便環住他頸,在他一側臉上輕輕吻了下。

道:“隋小狗,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三十萬大軍,分量太重,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一人承擔所有後果,我們一起面對,一起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好不好?”

隋衡沒說話,動作僵滞住,眼睛漸漸發紅。

他伸手,一點點卷起江蘊右側袖口,看着那道仍未完全消去的疤痕,心房狠狠一縮,咬牙道:“都成這樣了,你還要擊鼓與孤對決。江容與,孤不需要你給天下人交代,也不需要你一起面對,孤只希望你好好的,你能明白麽?”

“孤已經夠痛恨自己了,你還要往孤的心口上紮刀子,是不是?”

江蘊嘴角一揚,伸出手指,慢慢拭去他眼角濕意。

道:“我自然知道,可是,我不能讓你因為我的緣故,成為罪人。隋小狗,人生很長,每一刻美好歲月都值得珍惜,我不想,你将這些時間浪費在愧疚上。與其如此,我寧願與你坐到江上對飲,一杯一杯又一杯,看雲卷雲舒,就這樣過一輩子。”

“我們一起努力,解決掉這場戰争,然後就帶着我們的小家夥,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隋衡閉目,眼角再度滑下一抹濕痕。

“好。”

“孤陪你,一起戰這天下。”

“你放心,孤這次,絕不會讓着你的。”

他狠着聲,再睜開眼,眼中雖仍有紅意,但已恢複了素日的張揚與桀骜。

“但孤還要你知道一個事實。”

江蘊烏眸定定看他。

隋衡道:“孤同意與你一戰,不僅是為了天下,不僅是為了蒼生,孤要讓天下人都看到,你江容與不是一個虛僞貌醜的僞君子,你有傾世之才,無雙風采,江南太子,堪與孤一戰。”

**

江南江北兩國太子要在暮雲關下擺棋陣,一決輸贏的消息迅速傳開,江南江北的名士紛紛連夜湧向暮雲關,觀看這舉世之戰。

江蘊提出,所有名士皆可向所屬國家的主帥獻言獻策,幫助主帥破陣。此一戰,為南北之戰,天下共戰。

次日,當朝陽第一抹光輝落在暮雲關上,一千兩百名衣甲鮮亮的士兵已分作兩個方陣,在城下列陣。

一方白衣如雪,一方烏衣如墨。

黑白分明,正如棋盤上列陣分明的黑白棋子。

兩面巨大的紅色戰鼓分別架設在暮雲關城牆和對面另一座高臺之上,冬陽明曜,萬衆矚目中,江南江北兩位太子率領各自謀士将領準時出現在高臺之上。

這是繼去歲江上會晤之後,兩位太子再一次面對面的正面對決,且以更加鄭重的方式,來決定這個天下的局勢。

一個青衫風雅,溫靜如玉,一個紅衣鮮亮,張揚熱烈。

江南江北,兩位太子,亦如江南的山水和江北的烈馬一般,氣質形成強烈而鮮明的對比。

江蘊青袖飄揚,登上城樓,站到戰鼓之下的那一刻,隋衡也同時登上了對面的高臺,那本是一座廢棄的瞭望臺,正好可做架鼓用。

隋衡今日一身鮮豔張揚的紅,外罩烏甲,額間亦束了紅色抹額,桀骜肆意,俊美攝人,意氣風發,猶若天上戰神。

兩人遙遙相望。

隋衡挑眉,沒有立刻拿起鼓槌,而是伸出左手,自親兵手中接過一支玄鐵銳箭,在衆将震驚眼神中,狠狠刺入了自己右臂。鮮血噴濺而出,落在紅色衣袍上,卻看不出什麽痕跡。

“殿下!”

衆将驚呼,被隋衡擡手止住。

他望着對面城牆上那抹青色,也不管那箭,張揚一笑,便收回視線,握起兩只鼓槌,擂起了第一聲響。

而同一時間,兩方陣營,也分別到了兩個出人意料的觀戰者。

左相即墨清雨親自迎到轅門外,撩袍跪落:“臣恭迎陛下。”

江國大營外,守将也震驚的望着來自江都的君上,全部跪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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