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火焚青雀4

隋衡心滿意足回到營中,先把十方叫到跟前,吩咐:“待會兒去營外替孤接三個奶娘進來,住的地方你也看着安排一下。”

十方大為意外。

沒想到短短一夜功夫,殿下竟一口氣尋了三個奶娘回來。

不由喜道:“殿下從哪裏找來的?”

駐地附近并無什麽百姓居住。尋常人家找奶娘都得精挑細選,費一番功夫,這大半夜的,殿下是使了什麽神通。

隋衡道:“讓你接就去接,少廢話。”

十方不敢再多嘴,立刻去營外等着。

回帳途中,恰好遇見徐橋,徐橋往後瞄了眼,問:“殿下又去對面了?”

隋衡正色:“什麽對面,孤給孤的兒子找奶娘去了。”

“哦。”

徐橋點頭:“從容與殿下那裏借的人?”

隋衡忍不住瞥他一眼。

“你大半夜的不睡覺,怎麽總在外面晃悠。”

徐橋呵呵一笑:“這不是年紀大了,一到時辰就睡不着了麽,比不得殿下少年英雄,精力旺盛。”

隋衡自背手往前走,走了一段,忽想起一事,又停下,問徐橋:“如果你和你的父親關系一般,但你要和心上人成親了,你會告知你的父親麽?”

徐橋一愣。

繼而神色一緊:“殿下和陛下鬧矛盾了?”

“……”

隋衡黑下臉:“孤只是打個比方,你先回答孤。”

徐橋認真想了想,道:“那肯定會告知的。”

“為何?”

“這還用問麽,自古婚姻大事,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是與父母關系再不好,或者有什麽矛盾,也斷然沒有連婚約大事都不告知父母的道理。往大了說,與禮法不符,會遭世人诟病,鄉鄰指點,往小了說,不告而娶,那屬于不孝之舉,是完全不把父母放在眼裏。若那父母是個開明的還好,若不開明,以後的日子,可就有得鬧騰了。”

隋衡皺眉。

徐橋打量着他臉色,小心試探:“殿下該不會真與陛下起什麽沖突了吧?”

徐橋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畢竟昨夜陛下龍顏大怒,将殿下叫到帳中訓斥了一頓。以殿下的狗脾氣,很可能說出幾句大逆不道的話。

隋衡搖頭。

“不是孤,是他。”

“容與殿下?”

“嗯。”

隋衡抱臂,若有所思:“今日提起我們婚事。他說,他的婚姻大事,自己可以做主,不需經過江帝。孤便覺得有些奇怪。眼下聽你一說,更覺奇怪了。”

徐橋想了想,道:“末将聽說,江帝偏寵長子楚王,會不會是因為這個緣故?”

“即便如此,成親這樣的大事,他也沒道理越過江帝。這中間,一定有什麽孤不知道的緣故。”

隋衡懷着困惑,在夜色中踱步。

剛聽到這句話時,他其實有些心疼。他早聽說過江帝偏寵楚王的傳言,他雖未見過楚王是個什麽貨色,可他不相信,世上還有比他更好的人。

他根本不敢想象,他那樣的性子,從小到大,在江都那座王宮裏,究竟受過多少委屈,吃過多少苦頭,才能對待江帝這個父親如此淡漠,淡漠到連成親這種事都不想告知父母。還有那個神秘的妖後。

若江帝真如傳言一般寵愛那個妖後,不顧朝臣反對也要立他為後,妖後為何要想不開縱火***。江帝又為何會偏寵楚王,而不是元後生的太子。

隋衡直覺,這中間,一定隐藏着為世人所不知的秘密。

還有青雀臺。

他是江國太子,身份何等尊貴,為何會流落到青雀臺那種地方,整整三年時間,無人知曉。

隋衡忽然想到一個人。

那個死在隋都驿館裏的鄭賢。

鄭賢要說的江國太子的身世秘密,究竟是什麽。按鄭賢所言,江國太子十一歲那年,曾經被刺客擄去,三年後才回來。

這個時間,恰好可以和他流落青雀臺的時間對上。

難道那擄走太子的刺客,是來自齊都青雀麽?齊王就是再荒淫無度,如何敢膽大包天到去擄走江國太子滿足自己的私欲。

江帝既偏寵楚王,為何寧願用一個謊言空置太子之位三年,也沒有另立楚王為太子。

過去數年,他将自己隐在簾幕後,寧願讓天下人揣測、造謠、诋毀,也不願再當衆施展任何才華。究竟何等創傷,才能逼他至此。

隋衡雖在冷靜分析,眼底已不受控制的漫起殺意。

他想了解關于他的一切,可是,他又害怕了解。

他害怕他知道那些真相後,會改變主意,不想和談,也不想什麽蒼生大義,會控制不住的想用最暴烈的手段,滅了江都,滅了江國,讓所有欺負過他的人,都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殿下?”

徐橋突然看到隋衡暗沉飽含殺意的雙眸,吓了一跳。

“沒事。”

隋衡瞥他一眼,恢複平靜,道:“你先忙去吧,孤待會兒要和左相一道去面見父皇,回禀今日會晤之事。”

徐橋再三确認他沒事之後,才行禮告退。

**

陳麒一早就衣冠齊整,至中軍大帳等候。

雖然隋衡還未宣布和談使名單,但他相信,眼下隋國朝中,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了。他既在隋國朝中擔任重要職位,又熟知江南情況,和談過程中,可以事半功倍,為隋國争取更多的利益。

此次和談事涉南北互通,天下大勢,乃立功的大好機會。若表現好,自己完成可以再進一步,甚至問鼎空懸已久的右相位置。即使再痛恨江蘊,陳麒也願為了前程隐忍,蟄伏等待更好的時機。

自小經歷告訴他,這世上,再沒有比權力更切實更靠得住的東西了。

其他謀士和将領亦陸陸續續到來。

陸氏兄弟主動過來和陳麒見禮,道:“今日這和談使人選,恐怕非陳司馬莫屬,我兄弟二人願鼎力協助陳兄,完成此次和談。”

陳麒并不喜陸氏兄弟,并一直視陸氏兄弟為潛在勁敵,但陳麒城府深沉,并不會将這種情緒表露在面上。

他微微一笑,也客氣回了一禮,道:“陸兄言重,此次和談事關重大,一切有賴殿下籌謀,我等身為臣子,也不過聽指令行事罷了。”

話音落,徐橋走了進來。

徐橋和氣笑着和衆人打過招呼,道:“殿下正和左相面見陛下,讓我來代他宣布和談使人選。”

徐橋是青狼營老人,又脾氣溫和,和軍中将領關系都很好,衆人便道:“徐将軍,你就直接說吧,我們都等着呢。”

徐橋從懷中取出名冊,先宣布了随行将領和謀士名單,方道:“殿下令,此次和談正使,由左相擔任。”

左相即墨清雨乃當世儒學大家,威望資歷都很高,又恰好在軍中,擔任正使,确是最佳人選。

衆人更關心的是兩位副使人選。

因人人皆知,這是立功的大好機會。

就聽徐橋接着道:“副使由陸濟世、陸安民兩位軍師擔任。”

衆人不掩驚訝。

因在衆人心中,這兩位副使人選,無論如何也該有陳麒一席之地。

陳麒坐在衆謀士之首,如被當衆抽了一鞭子般,面色唰得一白。陸氏兄弟也不掩意外,問徐橋:“殿下當真讓我們兄弟二人擔任副使?”

徐橋點頭。

陸安民笑道:“請将軍轉告殿下,我兄弟二人一定會全力輔佐左相,完成和談。”

徐橋又與陳麒道:“殿下說,陳司馬前陣子剛染了風寒,不宜奔波操勞,讓陳司馬先好好休息。”

陸濟世也過來關心陳麒身體狀況,道:“還是殿下細心,之前倒是我兄弟疏忽此事了,陳兄熟知江南情況,若有好的建議,可告知我們兄弟。”

陳麒隐在袖中的拳用力捏緊,好一會兒,方起身,恢複正常面色,笑道:“我知道了。既是殿下意思,我自當遵從。”

徐橋其實也不是很明白,為何隋衡突然改了主意。

但隋衡在軍事上向來有決定,作出這個決定,想必有更深層的考慮。

陳麒回到帳中,便再難維持鎮定,直接發瘋一般将案上物全部拂落到地上,神色陰鸷盯着案面,手背青筋暴起。

樂師默默耿跟在後面,看他發瘋。

等他粗喘着氣,靠在椅背上,坐回案後,方上前,低聲喚了句“大人。”

“江容與。”

陳麒咬牙切齒的喚出這個名字。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陳麒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便是在陳都最落魄時,他都沒有如此恐慌的感覺。江蘊的存在,第一次讓他覺得,他遇到了高山一般不可逾越的障礙。

因為江蘊,陳麒感覺,他和隋衡這個新任主君之間,出現了信任裂縫。這于君臣關系而言,是可怕而致命的。一旦隋衡不再信任他,他日後在隋國的仕途,也就走到了盡頭。現在隋衡麾下人才濟濟,又有陸氏兄弟鋒芒畢露,虎視眈眈,江南江北又要議和,他于隋衡而言,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價值。

可在今日事之前,隋衡并未對他表現出明顯的不信任。

直到今日。

隋衡不會無緣無故如此,一定是江蘊,在隋衡面前挑撥離間,說了什麽,隋衡才會突然棄用他。

在江南江北和談如此重要的節骨眼上,寧願重用對江南情況并不了解的陸氏兄弟,也不選他。

樂師低聲勸道:“大人,您常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也許,殿下真是只是擔心你的身體。大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位置,以後有得是表現忠心的機會,何必在意這一時得失呢。”

“你懂什麽!”

陳麒眼底滿是嫉恨。

“這不是一時得失,這是一個信號!這是江容與,在向我宣戰!向我示威!這個僞君子,靠着皮相蠱惑了殿下,蠱惑了天下,什麽心懷蒼生、善良仁義的容與殿下,他真以為,天下人都會信他那一套鬼話麽。我一定要抓住他的污點,向世人揭露他的虛僞面目。”

“污點,他一定是有污點的。”

陳麒目光如鷹,思考着,忽然,他想到了一個人。

鄭賢。

那個號稱掌握着江國太子身世秘密,會揭露一樁足以震驚天下的醜聞的鄭賢。鄭賢雖然死了,可以鄭賢的小心謹慎,當初敢獨上隋都,會不會留了證據在其他地方。

陳麒猛地擡頭,吩咐樂師:“我要你,現在立刻去一個地方。”

楚王江琅仍伏跪在江帝居所外,痛哭流涕。

江帝神色冷漠的坐在一張棋盤後,自己與自己對弈。柳公侍立在一邊,心中也很不解,陛下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楚王。

江帝落下一粒白子後,忽吩咐:“讓他進來。”

柳公躬身應是。

江琅很快進來,他伏跪在江帝腳邊,一聲聲喚着父皇。

江帝擡手,捏起他下巴,問:“通敵之罪,可是真的?”

江琅狠狠顫抖了下,因江帝的目光,冷若寒冰,看不到一絲溫情流動。江琅雖得寵愛,卻也本能的畏懼江帝。

從小,他就害怕這個性情冷漠,陰晴不定的父皇。

這個父皇,即使是對他好,賞賜他東西,縱容他行各種嚣張之事時,眼神也永遠冷冰冰的,仿佛下一瞬就能掐死他。

但他依舊享受這種變态寵愛帶來的一切便利和虛榮,尤其是他正接受賞賜,而江蘊則被罰跪在一邊背書,抄書,或者是接受其他更嚴厲的懲罰時。

父皇當衆動手打過江蘊,卻從來不會打他。

那個看起來溫順乖巧的弟弟,奪走了原本應該屬于他的太子之位,只有父皇的偏寵,能讓他體味到将那個弟弟踩在腳底下的快感。

江琅顫抖着搖頭。

“沒有,沒有,兒臣沒有,這一切,都是江蘊栽贓構陷兒臣!”

“兒臣是江國皇子,是父皇長子,兒臣怎麽可能去勾結外敵!”

“父皇,您不能偏聽偏信江蘊的話,他表面恭順,其實從未将父皇放在眼裏,仗着自己是太子,獨攬兵權,在暮雲關為所欲為。他罔顧王令,囚禁兒臣,不僅僅是記恨兒臣,更是不将父皇放在眼裏!”

江帝松了手,重新拈了一粒黑子,落到棋盤上,問:“你希望朕如何?”

江琅一喜,跪行幾步,激動道:“和談,這次和談,父皇一定不能讓江蘊去!他根本不是要和談,而是要和隋國太子聯合起來,行謀逆之事!”

“父皇難道就不覺得詭異麽,江蘊明明有守關的實力,可他卻故意棄關不守,想出什麽棋陣對決的法子,與隋軍和談。這其中,必有貓膩!”

江帝又落下一子:“那你覺得,朕應該派誰去?”

“兒臣!兒臣願代表江國,去與隋軍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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