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觀音

回憶那麽長,可是這條路卻沒有那麽長。商秀兒撲倒在那燈籠前面,仰起頭看着有些刺眼的光,她冷的說不出話來,雨點澆的她也睜不開眼,只知道結結巴巴的道:“我找六爺,求你,替我告訴六爺,我想見六爺……六爺……”

手執燈籠的人如同一個石樁一般,商秀兒怎樣晃動,也沒有反應,反倒是從他身後的門裏轉出一個人,道:“竟然真的找來了?”

那是個梳着雙鬟的丫頭,長相俏麗可人,嫩綠色的襦裙下擺已經濕了一大半兒,見到商秀兒,端詳了一下,才面露喜色道:“就是你。跟我來吧。”

商秀兒不明所以,但是立刻起了身緊緊的跟在那丫頭的後面,聽那丫頭在前頭嘴裏脆生生的道:“幸虧你來了,不然我要被娘子罵死了。”

這是蕭園的花園角門,緊接着就是被花木圍繞的一條長廊,兩個人穿了兩個月亮門,商秀兒才看到夜色裏隐隐約約露出來的大片房屋,走到跟前,那丫頭看到房屋外面坐着的一個女子,大驚的奔了過去,道:“娘子,我說了我去等,您怎麽不回屋呢,這一夜大雨,風也大,濕寒也重,您看您的腿……明天肯定就站不起來了啊!”那丫頭氣呼呼的埋怨着,又道:“財兒呢?這懶貨!把娘子一個人放在這裏自己去睡了吧?”

那女子擺擺手,不理唠叨的丫頭,直接轉頭看着商秀兒,道:“九齡秀?”

商秀兒這才看清楚,那女子頭發都一起向後梳攏,整整齊齊,沒有任何修飾,披着一件紫紅色的披風,兩只手交疊着放在膝上,态度平和安然,她看上去不年輕了,三十出頭的模樣,皎白的臉龐上,一雙通透的有些慈悲的眼睛看着自己,豐潤的嘴唇露出淡淡的、可親的微笑,微弱的燈光下,她如同面目會發光一樣。

她在商秀兒的眼裏是極美的,這美又別有一種疏離和高貴。

尤其是她眉心有一顆朱砂痣,整個人像極了觀音畫像,寶相莊-嚴。

她看商秀兒沒有答話,再次輕輕的開口,問道:“九齡秀?”

商秀兒一個激靈,道:“您……您是今晚看戲的夫人?”

她不回答,反而問話,在丫頭的眼裏自然是極為無禮的。丫頭上前一步,剛說了一聲“你”,就被那女人伸手攔住,搖搖頭,道:“龍兒,去把車推過來,我這腿走不了路了。”

叫龍兒的丫頭氣呼呼的去取車子,臨走前還瞪了商秀兒一眼。

那女子接着道:“丫頭不懂事。今晚看戲的是我,我很中意你。”她捂了捂手裏的赤金色暖爐,又道:“本來是只傳給我們爺聽的……但是丫頭傳話卻出了岔子,那位李大人也入耳了。所以罰她在外面等。”

商秀兒看了一眼四周,眼眶一熱,淚就止不住的湧出來,道:“夫人住在這麽大的豪宅裏,使喚的是尋常人家用不起的丫鬟,活在六爺的庇護之下;我随牡丹社湖海漂流,命同蝼蟻,只是我能憑本事在方寸戲臺間唱戲吃飯,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夫人這樣的富貴人為何還要将我當作無聊時的玩物?”

那女子波瀾不驚的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多說也無益,就算告訴你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又能怎樣?你今晚既然找到這裏來,想必是要求六爺,但能不能見到六爺,卻是我說了算。你這可不是求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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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秀兒咬咬嘴唇,最終還是跪下來,道:“求夫人幫幫我,我不想進都守府。”

那女子道:“你用什麽求我?”

商秀兒低聲道:“我什麽都沒有,我只會唱戲。”

“嗤。”女子笑了一聲,道:“或許在你們自己眼裏,今晚唱的算好吧。但在我眼裏,在蕭六爺眼裏,實在不夠看。”女子擡頭看了一下園子,又道:“這園子裏,最不缺的就是唱戲的。”

商秀兒站了起來,道:“我實在沒有什麽可以拿來求夫人的了,您什麽都不缺……”

“你還有自己啊。”女子不緊不慢的說着,一雙眼睛看着商秀兒,雖然說着這樣步步逼人的話,可是眼神還是透着股慈悲。

商秀兒的臉色瞬間變得雪白,過了一會兒,她笑了。

“夫人,牡丹社的齊班主本來讓人看守着我,說是李都守明日接不到人,怕是要帶着全班上下跳松陽江。我扔了一船人的性命偷跑出來,四處奔走,難道是為了換個男人睡?”

龍兒已經推着車回來,聽商秀兒這麽說,臉有些紅,但又有些不甘心,嚷道:“那又怎麽了,我們爺比李都守好看一千倍。”

商秀兒懶得再說,她沒有見過所謂的李大人和六爺長什麽樣,就算是像這丫頭說的,那又怎麽樣?

“不一樣。”女子開口了:“你陪六爺……李都守的事,我可以讓六爺替你擺平。之後你若真覺得吃唱戲這碗飯也沒什麽不好,接着唱戲就是。你若願意,就走到我身邊來。”

有一種力量在向後拉扯着商秀兒,她不願意,她想站起來離開這裏,離開這全部浸泡在黑夜和冷雨中的蕭園;但又有一種力量在将她向觀音那邊拉去,她心裏想着那一船的人,即使今晚的一幕讓人寒心,可三年了……她的心不是鐵石做的,即使他們不會真的跳江,但是李都守也饒不了他們,他們到底還是被自己連累了。

可為什麽要讓她為了他們做這樣的事,她不願意,她真的想不管不顧的自私一次……她便真的慢慢向後退了一步,仿佛前面有什麽東西在吞噬她一樣。可眼前的是漂亮的觀音。

商秀兒打着哆嗦,又向後退了一步,她想轉身跑掉,但還沒等她轉身,觀音的聲音傳了過來:“你離開這裏是要跑嗎?你能跑到哪去?讓李都守如此沒臉,以後還想堂而皇之的登臺唱戲麽?”

商秀兒還是走過去了,即使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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