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長夜

這一個字聲音那麽輕,可又那麽重,商秀兒早已哭不出來了,眼眶幹幹的,她麻木的看着蕭六爺,又看着頭頂,這是權貴人家的床,那上面可真好看啊,雕梁畫棟下,層層輕紗幔帳,用漂亮的白玉雕刻的百合花鈎子勾起來,濃密的紫色流蘇随着蕭六爺的呼吸聲輕輕的晃動着。

商秀兒就這樣發着呆,維持着跪坐在床上的姿勢,還是一聲鼾聲将她驚起,她慌亂的直起身,眨了眨幹澀的眼睛,輕輕的挪下了床。

她的衣服還是濕冷一片,又慢慢的把自己挪到熏籠那裏,香氣和熱氣圍繞着她,她才覺得寒冷離她遠了一點。

又是那樣,她累極了,也困極了,可是卻打個盹都做不到,她現在穿的整整齊齊,連頭發都用手指攏好簡單弄了一個髻,跪在熏籠旁冰冷冷的地上,身上好像是有些暖和的,可腿上卻凍的要命。她看着床上正在酣睡的六爺,将一會兒要說出口的話,十遍、二十遍的重複着。

觀音在門外凝目注視着莫忘居的窗戶,那裏早就熄了燈,她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想嘆氣的,可最終這聲嘆息消失的無影無蹤,她道:“龍兒,你說……算了,我們回去吧。你……你讓人把熱水先燒好備着。”

窗外的天色終于變得灰白,床上的六爺翻了個身,嘴裏含混的說了聲“茶”。

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因為始終沒有等到茶水,六爺似有怒氣的拍了幾下床鋪,然後翻身而起,下榻時又踢到了酒瓶,發出了咣當當的響聲,他才略略睜開雙眼,從床邊的小幾上自己倒了涼茶,咕嘟咕嘟灌了一氣,才坐在床榻邊上,重重了舒了一口氣。

商秀兒呆呆的看着輕紗幔帳裏,她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她也好想喝水啊,可是她一點都不想動了——動一下就會體會到兩只膝蓋刺骨的疼。

蕭六爺坐了一會兒,清醒了一點,才終于發現不對勁,整個屋裏彌漫着的那種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的氣息,酒氣,香氣……他回頭看向床榻,又看了看自己。

他深呼吸了一下,眉頭都沒皺一下的将袍子披在赤-裸-裸的身上,簡單攏了一下,穿上鞋子,一把将幔帳撩開,因力氣太大,右邊帳子的一下子就從挂鈎那裏撕裂了,輕輕飄落在地上。

然後蕭六爺就看到了商秀兒。

他撫着額頭,壓抑着問道:“昨晚……是你?”

商秀兒愣愣的看着,在她還沒來得及點頭或者回答“是”的時候,蕭六爺已經大踏步走了出去,商秀兒聽到門被“哐”的一聲踹開,然後蕭六爺的聲音傳了進來。

“人呢?來人!”

商秀兒聽到有人輕手輕腳的進來,将鋪蓋卷起拿走的,重新鋪置床榻的,開窗透氣除塵的,換炭換香料的,重新泡茶的,端了銅壺倒洗臉水的。

過了好一會兒,蕭六爺換了身裏衣,渾身水氣的進來,平靜的洗了臉,用抹布拭幹,有人幫忙換了嶄新的一身衣袍,他随手從小厮端的盤子裏挑了玉帶、挂飾和簪子,這才有人仔仔細細将腰帶扣好,又挂了配飾,又有人小心翼翼的上來梳理了頭發,插上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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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整個的過程卻是滲人的安靜。

蕭六爺坐在椅子上,端起了茶盞,輕抿了一口。

“九齡秀?”蕭六爺開口道。

“六爺。”商秀兒扯着幹澀的嗓子應了一聲,身子卻僵硬的動不了,道:“觀音……”話還沒說完,蕭六爺已經将一桌子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發出一聲巨響,瓷器摔的粉碎,茶水四濺,商秀兒吓得一哆嗦,用體溫好不容易烘幹的裙子又是濺滿了水,那些小厮立刻跪在了地上,低着頭,每個人的身體都在顫抖。

“娘子呢?”

一個小厮顫着聲答道:“竹園那邊還沒有動靜。”

此時蕭六爺已經平靜下來,冷聲道:“都下去。”底下跪着的一片人才起身,又将地上收拾幹淨,齊齊退了出去。

直到現在,商秀兒才看清,眼前的這位六爺,的确是可稱為美男子的。

他年紀大概三十多的樣子,眉毛不濃密也不疏淡,略有些往下垂,襯着一雙略微向上挑的鳳眼,反顯露出一種抹不去的哀愁模樣,鼻梁高高的,細而挺拔,嘴緊緊的抿着,說話時能看到裏面整齊潔白的牙齒,他嘴唇上留着短髭,下颌也留有些許的不太長的胡須,修剪的十分整齊得體,雖然整個人看上去是恂恂君子的模樣,卻同時具備着成熟和輕狂,這兩種特點奇異的統一在這個人身上。

蕭六爺向外邊道:“鼓槌兒,去讓谷師父熬一碗水,養嗓子的,跟她說她就知道。”

外面應了一聲,便有腳步聲去遠了。

蕭六爺坐在那裏沒有再說過話。

商秀兒着實有些拿不準了,現在天已大亮,但是那位“觀音”娘子,卻一直沒有出現,她剛才只說了“觀音”兩個字,就讓他如此勃然大怒,她只能閉了嘴,事先準備好的話一句都無法說出口。

腳步聲又漸進,一個小厮端着紅木盤子進來,上面放着一碗湯水,蕭六爺向商秀兒的方向使了個顏色,那小厮才敢端到她面前,恭敬道:“姑……姑娘,請潤潤喉。”

商秀兒踟躇了一下,端起那碗湯水,先是嘗了一口,然後咕嘟咕嘟的全喝掉了,她實在是太渴了,而且這碗水真的太好喝了,清香中帶着隐約的甜味,她能隐約能嘗出來羅漢果的味道。

蕭六爺又道:“鼓槌兒,把馬尾叫來。”

片刻,兩個小厮老老實實的站在蕭六爺跟前。

“馬尾,我讓你打聽昨晚李都守的事,打聽的怎麽樣了?”

“小的都打聽得了,是李大人帳下的一位馬師爺,不知在什麽地方看過牡丹社這出戲,他是個沒什麽本事卻慣會拍馬奉承的,知道李大人嗜看南腔,所以才反複在李大人面前提及。原本李大人本沒多大的興致,又不知道哪個欠嘴欠舌的說爺也要去觀戲,李大人這才也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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