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雨後花

松香說是将近傍晚才好去見蕭六爺,提前去了的商秀兒果然在莫忘居外足足等到了日落時分!

這個時辰外面日光已薄,但還沒到點燈的時候,所以屋子裏頗為昏暗。

蕭六爺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九齡秀。

商秀兒被他看的心裏發慌,越發緊張,手一直捏着衣襟兒。

蕭六爺終于開口了,道:“南腔在三江一帶很是流行,松陽江、大橫江往南唱的更多,因此能和北戲并稱兩大戲。你藝名‘九齡秀’,想必幾年前就出了點小名,不過在我看來——”蕭六爺撣了撣衣襟,坐在太師椅上抿了一口茶水道:“除了那日《西廂記》裏的紅娘有幾分看頭,竟沒有一出能看的。”他又頓了頓,道:“就是那日的紅娘,八分靠的是你這股子靈氣,卻不是功夫。”

商秀兒呆在那裏,她被蕭六爺這一番話擊懵了。

蕭六爺只是在敘述他的看法,語氣非常平靜,甚至連一絲一毫的輕蔑都沒有,唯是這樣,反而有一種經由他的一張嘴就下了定論的感覺。

商秀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是我今天這四出戲不好麽?”

“并不是。”蕭六爺拿起茶杯蓋子蓋住了杯子,道:“看戲也可管中窺豹。今天四出已經夠我知道你的水平了。果然就像我說的那樣,你在草臺班子這個檔次,可數上等。但是……”他擡起頭問着商秀兒道:“你今天最後一出,是什麽感覺呢?”

商秀兒說不出話來,只有遇到了更高的人,才懂得不足在哪裏,怪道草臺班子會讓人看不上,再高也高不到哪裏去,因為在周圍和自己配戲的,水平也都低的很。她想到以前牡丹社那些個經常掉槍的武戲龍套……臉色一片灰敗。說好聽些,自己算是矮子裏面拔将軍,可仍然是個矮子!

她提了氣,勉強開口道:“我武戲不常演……”

蕭六爺将茶杯重重放到桌子上,打斷了商秀兒的話,此刻臉上已經露出了不悅的神色,道:“當真如此麽?”

當然不是這樣,商秀兒突然好想收回剛才那句勉力維持自尊的借口,這麽被*裸的反問回來,更讓她覺得羞辱。

商秀兒彎了腰,道:“不是這樣,我錯了。”

蕭六爺沉聲道:“若有不足,可以改,可以練,可以琢磨,卻不能不認,更不能找種種借口。借口對你來說沒有任何益處,想必你也曾想過,若不在草臺班子,若有像今天五盞燈那樣的人時時在身邊搭戲,你的水平也會高起來,你這麽想,就是借口!曲部繁盛十餘年,其中不乏從挂草臺班再到獨自挑班名噪天下的名伶!為何他們行,你卻不行?”

商秀兒被他嚴厲的發問吓得一個哆嗦,只得低聲道:“我……我并沒有好好學過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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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根源在此,這很好,同樣,你這樣的伶人一般都是野路子出身,沒有規規矩矩的學過是事實,卻不是借口。”蕭六爺和緩了聲音,道:“正因如此,你在我這裏,才可以好好學過,不是麽?”

商秀兒猛地擡頭。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蕭六爺,覺得仿佛置身最美最美的夢幻中一樣。

蕭六爺又道:“你今天的戲,只有第二出《鴛鴦劍》最好,‘摧芳’這折尚能入眼。”

他頓了頓,面有猶豫之色,但還是開口道:“只因為劇中人遭遇迫害,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求到大娘那裏,只是見死不救,冷眼旁觀。這心境一時間你會覺得你也經歷過,心有共鳴。你由情催戲,因此無論念白還是表演,都可動人,但是,”

蕭六爺看着商秀兒逐漸蒼白的臉,一針見血的說道:“你是在演九齡秀。”

商秀兒的手哆哆嗖嗖的不知道應該放在何處。

蕭六爺卻已起身,慢步踱到窗邊,背對着她,安然道:“你有所求,也有付出,若視為簡單的交易,你想要的也得到了,就應心安。為何還有此不甘、憤怒、絕望種種?我不在意,但若你每次演這一類苦情之戲,就要回想一遍當日之事,你會漸入魔障。”

他這麽沉靜的說着,仍然沒有轉過身來,只是最後道:“這些話,我只說這一次。”

他并沒有功夫去細致周到的安慰、開解一個女人,若九齡秀始終想不明白,那麽她終究還是不可造就的。

他沒有看到商秀兒雙手捂着流淚的臉,但卻聽見背後隐隐約約的抽泣。

蕭六爺耐心等了一會兒,才聽到身後安靜了下來。

商秀兒雙手胡亂擦幹了眼淚,臉上帶着笑,道:“謝謝六爺。”

這一笑,如同春花在雨後怒放,端的是明麗無雙。

商秀兒成了蕭府中很奇怪的存在,非姬非妾,也并不住在後宅,而是由蕭六爺單獨在莫忘居旁邊安置了住處,是一個獨立的五髒俱全的叫“莺園”的小院子,在衆人眼中頗有“近水樓臺”的感覺。

然而她也不算是蕭六爺的徒弟,蕭六爺并不讓她拜師,也不讓她喊師父。

蕭六爺這樣跟她說道:“你以後會有很多師父,會從細處教導你、雕琢你。而我做不來這些事情,我不是一人之師。”

商秀兒是似懂非懂的。

蕭六爺并不多解釋,也無意讓她明白,他慢悠悠的走出了莫忘居的房門。

春風已過,春時已暮,樹影下斑駁的光照在地面上鋪的嚴絲合縫的方磚上,透露出初夏的氣息,還不那麽燥熱。

這條路那麽長,足夠他回憶很多的往事。

不多時,“竹園”的匾額已經出現在眼前的月亮門上。

蕭六爺又想起為此園題名的那天,他問觀音,此園遍地移栽湘妃竹,不若叫“斑竹園”,觀音只淡淡的說道:“傷到極處已無淚,何必所居題斑竹。”因此去掉了“斑”字。

那時,話剛落地,他便也有了傷到極處欲哭無淚的感覺,他絕望的看着觀音,而觀音也掩了嘴,她一雙妙目露出了萬分懊悔的神情,被他捕捉到,突然就覺得就算是這樣,也可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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