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音容

劉榮升嘆了一聲,道:“妙啊!”

這本子改的好,他幾乎已經确定了,這必是蕭六爺的手筆。

他這樣想着,旁邊的張老板也合了扇子道:“這鄭旦加的好。”

以往這一大出戲,是不演鄭旦的,當然也有它的道理,戲曲歷來更傾向于把矛盾集中在一個主要角色身上。

張老板看着戲臺上柳搖金飾演的範蠡上了臺,對二女說明國家已亡後,兩個青衣從無憂無慮到驚慌失措的轉變拿捏的恰到好處,便轉頭道:“若不加鄭旦,一個人在戲臺上的情緒便沒有這麽強烈的對比,這場戲可觀賞的程度要大打折扣……但,這鄭旦到底年輕了些,若是比商班主再稍大一些,更加合适。”

劉榮升道:“不可求全了。小玉桃已經算是這個年齡的伶人中的佼佼者了。她又跟在商班主身邊,你們看出來沒有,商班主目的在于推行明劇,所以必定不會藏私,這麽看來,假以時日,小玉桃必有大成。”

劉榮升雖然這樣說,心裏邊兒卻想,這樣的小玉桃學藝或可在商雪袖身邊,但最終哪個伶人甘為人下,一直挂二牌呢,若要有大發展,只能離開商雪袖——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兒了。

臺上已經演到了今晚的最後一折——《裂紗》,商雪袖和小玉桃又換了一身裝束,俱都是細腰宮裝,環佩叮當,頭面也是珠玉滿頭,商雪袖在場下對妝容又略做了微微的調整,現在看起來,整個人仿佛籠罩在哀愁與無助之中,然而鄭旦的這個角色的加入,仍然是起到了一個中和與淡化的作用,在裂紗分紗之後,随着車旗,商雪袖做出一步三回頭的身段,嬌聲對着柳搖金飾演的範蠡道:“你……你要快點來呀。你一定要快點來呀!”

那聲音帶着顫音,讓人聽在耳中,心中也不由得可憐同情起這芳齡女子,她只是一個弱質女流,卻要承擔複國重任。現在的西施,還只是一個什麽都不懂而前途未知的女孩兒,只期盼着有一日複國之後,她的情郎可以快些去接她回來。

劉榮升聽着大堂內的議論紛紛,道:“商班主的戲,很值得細品。我更期待明晚那個在吳宮的西施了。”

他絕不是這樣期盼的唯一一個人,連臺本戲本身就有這樣的魅力,何況這出《吳宮恨》的前半場這般精彩!

第二天後半場的晚上,榮升戲館照樣早早就坐滿了人,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在戲館門外徘徊,原來是有的抱着試試看的心思,只買了《吳宮恨》前半場的座兒,結果都是跌足懊悔不已,又實在想看後半場,卻被拒之門外。

劉師爺站在劉榮升旁邊,偷空兒道:“館主,可要加座?”在往常,生意好的話加座也是正常,但劉榮升卻斷然否決了,鬼使神差的搖頭道:“豈不聞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念完後還覺得頗為合适,道:“商班主可謂有傾城之音,這戲,不能輕賣。”

一聲輕鑼,全場靜了下來,那出将的簾子一掀,一個袅娜的身影剛出現在那裏,場下便是一陣好兒。

張老板詫異道:“這……沒這規矩啊!”還沒開唱,甚至人還沒全出來,便得了好!

這突如其來的叫好聲并沒有給商雪袖的心情帶來任何波動,這臺上便是她所掌控的舞臺,她仿佛置身于月色下的館娃宮中,緩慢的六句聲腔唱出了深宮寂寂,年複一年,故國和故人消息杳然,“西施”的心似乎已經變得古井無波,也再無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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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衣飾又不同于前一晚,明黃色的彩緞對襟宮衣,衣襟上各繡着飛舞的展翅鳳凰,衣着既華貴,又閑适,但頭上确帶了鳳冠,乍一看有些頭重腳輕之感,但再一看,卻顯得在這珠環翠繞中的身姿更加消瘦,而鳳冠也恰表明了西施極其受寵愛的身份。而妝容則已經不再是閨門女子的造型,眼眉細細長長,而特別的是雙目的鳳尾刻意描長了一些,輔以略深的揉紅,增添了十分的魅惑。

這六句聲腔唱完,是花臉江裏鴻的夫差,走了一個跌步,上了場,沉聲道:“妃子,愛妃!”話音一落,方才在商雪袖臉上的惆悵與木然瞬間消失,轉而微笑着迎向了夫差。那夫差正自嗟嘆,為何越國獻上的良種無法在吳國發芽,導致饑荒遍地,卻沒有注意到如同一棵槁木的商雪袖神情上的變化,如同遇春風、逢甘露一般,那來自故國的消息,那複國突然有了希望的苗頭,讓她整個人似乎重又鮮活了起來!

商雪袖仍是面帶笑意的扶着江裏鴻在桌後坐下,又殷勤奉酒,佐以歌舞——這仍是綢舞,但又與昨晚的不同,前場是由心而發,活潑恣意;這場是曲意奉承,難辨真心。

一颦一笑間,對比如此強烈!

劉榮升在後面情不自禁的喃喃道:“豈止是傾城之音……亦有傾城之姿!”

商雪袖下了場,重又快手快腳的換上漁妝,袖着手站在後臺,凝神聽着前面江裏鴻的吳王夫差唱道:“山河破碎,這一場兵敗如山倒,馬蹄聲近,人流離愛妃無處尋,罷罷罷,隔袍袖,且掩面,縱九死無顏去見先人!”

江裏鴻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功夫很硬,雙手一掀,嘴上用力,胡須蓋在臉上,衣襟又蓋上了胡須,整個人僵屍般的摔在地上,臺下轟然叫好。

原來的南腔裏這是暗場,并不在臺上演的。

蕭六爺不但加了這出,而且從制曲、寫詞、角色搭配、陣勢上,都極其重視——排練的時候每次過這場,商雪袖都覺得異常的悲涼——所以她更佩服蕭六爺,不能說化腐朽為神奇那麽誇張,但的确是使得這出戲脫離了原有的小格局,變得滄桑大氣!

她目光中不知不覺的帶上了欣慰,新音社的大家夥兒,已經越來越老練,說是明劇新音,卻絲毫聽不出生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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