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是恥

半響後,雲桑到底是抵不住那樣的尴尬,出了庫房便往回走,留下一個窈窕背影,等走遠了才悶悶的叫阿貝去知會周氏一聲,順便把鑰匙還回去。

——庫房的寶貝碎了。這下子,周氏怕是會氣得當場發作。

但她管不得那麽多了。

雲桑萬萬沒想到會在庫房碰上祁昱,更沒想到,昨夜她解釋過後,他更冷漠更抗拒自己了。

惦念了好幾年的人,從前用了一年,現今被她傷了心,或許要再兩年,三年,甚至更久才能挽回。

她永遠記得當年将她擁在身後的少年。

意氣風發,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把嘲笑她的人怼得面紅耳赤。

哪怕她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舉手投足間都是賢淑秀氣,再不是那個貪吃貪玩的小胖子。

少年也變了。

眼瞧着人都走沒影了,祁昱崩得緊緊的神色才松懈下來,流連的視線仍落在那條石子小路,下意識去撫了撫腰帶,柔軟的觸感仿若還在。

她方才是想——

旖旎思緒才冒出頭就被生生捱下去。

祁昱勾了勾唇,自嘲一笑,她恨不得再也不沾染自己分毫,往時連話都不願和他說,又怎麽會想親近他?

大白日的,這約莫就是癡人夢一場。

他怎麽會自以為是到如此地步,不過才有一丁點的苗頭,就忘了那早的窘迫與落拓。人都是趨利避害的,更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想罷,那手冷冰冰的垂下,意外的沒有碰到腰帶上垂釣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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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尋,果不其然,摸了個空。

分明是自己随身戴了十年之久的物件,這廂倒像是長了腳一般,總愛往她身上去。

祁昱甚至涼薄心想:這東西他不要了。

阿東已經叫了幾個小厮去收拾那堆爛攤子,暴跳如雷的周氏接踵而至,還未走近便大聲罵嚷個不停:“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搞的?知不知道那裏頭盡是些值錢物件?你們賠得起嗎?”

聽到喧嚣動靜,祁昱冷冷嗤一聲,眼底漠然,他示意那幾個小厮繼續,轉身時,周氏已經進來。

他如往常那般,以下人身份對周氏行禮:“見過侯夫人。”

周氏細眉一皺,“你怎麽在這?”

此話一出,氣氛就變得有些微妙。

她可是叫兒媳過來挑賀禮的,沒成想平白摔了寶貝旮瘩,眼下又見到這人,兩人怕不是一起的?

說不準就是兩人鬧出的動靜。

想到這處,周氏臉色變了,她忍不住仔細打量面前人,與兒子一模一樣的面龐,沒有她兒子那身蔫蔫的病氣,身子高大挺拔,着一身象牙白的繡金雲紋長袍,束發幹淨利落,真真是貴氣逼人,氣宇軒昂。

尤其是那通身的氣質,成熟穩重,卓越非凡,走到哪兒都是引人矚目的佼佼者。

相較之下,常年泡在藥罐子的親兒子竟半點比不上這個替身。

周氏氣恨,她怎麽就生不出這樣的兒子,也是因為生不出,恨意總在不經意往旁的地方轉移。

“小祁,”她有意加重了語氣,“你也知道小桑心屬之琰,從成親那時我便要你避嫌,不論如何也要讓她們清清白白的,如今不必藏着掩着了,你還是要避着些。”

才說了重話,周氏又嘆氣,拉起家常:“這麽多年來我和侯爺都把你當親兒子,也知曉你受委屈,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當年祁媽媽病重,又走得早,你還那麽小……這些年來你與之琰情同手足,就當是兄長讓着弟弟,答應為娘,別讓之琰誤會。”

這年的祁昱二十有三,不是九歲,不是十一歲,數不盡的人情冷暖早築成銅牆鐵壁,又怎麽當得起周氏這聲親兒子。

他微退一步,姿态謙卑,卻早于無形之中拒人于千裏之外,“方才路過,聽見庫房裏的動靜才進來,庫房養了耗子,才驚擾了世子夫人。”

周氏狐疑的掃幾眼,不自覺就敗下陣來,自己說了那許多,敢情一句入不得他的耳,到頭來還不如他一句不卑不亢的解釋,周氏的火氣不免更上頭。

可是想到候府滿門光耀,再氣也不敢恣意撒出來,只得在心裏念了數遍這個便宜兒子素來懂事克己,十幾年沒有哪樣出格的,這才好受了些。而後就急匆匆的去裏頭查看,頓時哭嚎聲又起:“唉喲!你們也不分個人進來跟着她,一下子給我摔了這麽多東西!罰俸一年都不夠賠的!誰給我賠唷?”

……

祁昱已經出了庫房。

阿東讷讷開口問:“爺,真要推延計劃?”

祁昱回眸瞧了他一眼,眼神冰冷,透着一股不容人拒絕的寒意。

“候府欺人太甚,您現在羽翼豐滿,再隐忍也于大計無益,為何……”阿東磕巴着,剩下的話到底是說不下去了。

只因主子身上的氣勢太淩人。十月份不算冷,可他背脊陣陣發寒。

可也實在是不甘不解氣憤。

方才那番話他一字不落都聽進耳了,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憑什麽好處都要給候府占去,兒子不行就欺弱淩小找替身,既想要光輝榮華,又想留住體面。

要阿東說,這就是當婊.子還想立貞潔牌坊!皇帝老兒還有不順心的呢!他候府想事事如意?想的美!

祁昱只稍一眼便知他想的什麽,淡淡斂下思緒,擡腳往前走了幾步,才慢悠悠道:“放心,說好了黃金白銀,田地百畝,少不了你的。”

“我,我想的哪裏是這出!”阿東難得臊紅了臉,雖然當初确是這麽約定的,可跟在祁昱身邊,時間久了,他竟也不想那檔子事了。

阿東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祁昱無疑是最堅不可摧,意志最頑強的那個。

為之誠服,不過朝夕。

兩人走到書房,祁昱忽的吩咐:“你去玉鼎記,把她定做的那個八仙過海拿回來。”

這廂話音剛落,他又轉身,“罷了,你去城郊找老太太,我親自過去。”

“哎……”阿東愣在原地,回頭看了看書房,猛拍一下腦袋,想起另一茬要緊事,忙跟上去道:“大人!左侍郎大人才送了一沓公務來,說是酉時要與您商談,定在珍馐齋,您別忘了……”

祁昱人高腿長,這會子步子又大又快,不知是聽到還是沒聽到,左不過步子沒停,頭也沒回,阿東還是頭一回見主子如此反複無常,可也沒法子,人已經走遠了。

爺有分寸,絕不會誤事,尤其是朝堂之事。

想着,阿東也放心的往城郊去。

誰料天黑趕回來,才進城就被人一把攔住。

攔住阿東的是一高高瘦瘦的青年:“你們世子爺呢?”

“這……”阿東心下一虛,更覺不敢置信,主子當真忘了?不應該啊!

對方咄咄逼人,拳頭都攥起來了,“故意放我們大人鴿子?”

這是左侍郎大人沐遠洲的長随,沐大人是個又狂又傲的,真被惹急眼了連親妹妹雲桑都不留情面,何況親妹夫?再瞧這天色,怕是已經遲了一個時辰,想必是等急了。

阿東壞事兒沒少幹,眼下雖發虛,但是一點不怵,反應過來還能面不改色的扯謊:“怎麽會?夫人……夫人身子不适,世子爺貼身照顧呢,是屬下忘了跟大人知會一聲,屬下該打!”

聽了這話,對方的臉色果然好了不少,又仔細問了幾句“病情”才算作罷。

好不容易蒙混過去,阿東一刻不停歇的趕回候府,然而沒見着人。

不會是……還在玉鼎記吧?

都大半日過去了,天兒都黑透了。

玉鼎記頂樓的隔間裏,燭光明亮,一尊八仙過海玉雕擺件已完成大半的細雕。

小學徒端熱茶上來,最先往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看去,兩指修長,執了刻刀,循着一早描摹好的線條劃去,手法娴熟,技藝高超,一刀一刀的,力道拿捏得極好,他輕輕放下杯盞,一面驚嘆:“大人好生厲害,這樣娴熟的手法,簡直是杜老師傅再世。”

祁昱全神貫注于手上物件,沒有應聲。

小學徒看得入神,索性蹲下仔細看,忍不住小聲念叨:“師傅說,這行要學精學深,要一輩子,要掙口吃飯錢,也少不得三年五載,可有天資聰穎的,人家才學了一月就能出師了!”

此時刀鋒一頓,已細細勾勒出八仙,祁昱有些困乏的擡了眼,瞧見小學徒面上難掩的羨慕和不甘,這模樣不過十五六,驀的,竟慢慢幻化成八.九歲。

“阿昱,你去學門手藝,以後別過這種受氣日子。”

“玉鼎記有收學徒的,你去好好學,以後出息了自己出來開店鋪。”

“手藝學得好好的,你跑去學堂做什麽?書是給貴人家孩子念的,你連紙墨都沒有,還去丢人現眼?”

別人口中的天資聰穎,實則是被逼無奈。

祁昱手中的刻刀偏了方向,深深陷入指腹,血珠滲出,愈來愈多,直到一滴滴的淌到瑩白的羊脂玉上。

哐當一聲。

他煩躁的丢下刀子,不知疼痛一般,拿寬大的廣袖遮蓋掉流血不止的傷口。

小學徒還在真心實意的誇贊:“您雕的真好!”

他那點來得莫名其妙的煩躁不由得更勝,原還平淡的面色倏的冷下。

小學徒冷不丁的打了個哆嗦,自己誇人奉承還出錯了?最後讪讪出了屋子。

而祁昱望着那尊八仙過海,晶瑩剔透的玉石,栩栩如生的景致,偏偏有一處沾了血,猩紅的一小塊,格外礙眼。

心中燥意更是久久不能平複,受人誇贊,于他而言只是不堪的回憶,叫他想起那個低微到塵埃裏的自己。

如今這身手藝,是恥。

可他到底還是換了左手,重新拿起幹淨刻刀,将一朵朵海浪雕琢出,右手指腹上的血跡已慢慢凝住。

深夜裏下了場雨,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響叫人歸于平靜,心緒平和時,熱茶涼透了。

半日加上大半夜,八仙過海也就雕了一日功夫,那處沾了血的,被整塊挖了下來,刻別的景物填補。

從前有先生給他批過命,單單一字,硬。

他命硬,邪物不敢近身,這血玉塊本是材質上乘的羊脂玉,稍加雕磨一番,不失為護身物。

護一護她也是好的。

祁昱心裏存了希冀,只是想起六月摘的那一筐楊梅,放壞了,她也沒吃,興許,她看都沒有看,藏匿心底的希冀又微弱下去。

那麽好的桑桑,也那麽壞,他念了很多遍,還是放不下。

天亮了,玉鼎記敞開大門迎客,有師傅上來把八仙過海拿去打磨抛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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