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意外

冬日黑天早,申時末,天色漸漸暗下。

兩匹駿馬急馳進城,身後揚起一圈塵土,随冷風在地上打了兩個轉兒,又飄零落下,這短短一瞬,那兩抹挺拔身影已淡出視野。

晌午那時候,老太太絆了腳,重重摔了一跤,不慎閃了腰,城郊寺廟偏遠,那幾個貼身照顧的宮人又沒有懂醫術的,慌忙出城請郎中,一面急找能做主的爺。

誰知去候府找不到熟人,幾經輾轉打聽,才找到尚書府。

老太太年紀大了,摔那一下便要了半條命,祁昱這個做孫子的聽了消息,如何能等到壽宴結束?當即趕往城郊,好在郎中去得及時,老人家傷了腿腳腰杆,性命無憂。

這一來一回,少不得要些功夫。

等祁昱趕回來,便是這時候了。

兩人在東南角門那處拴好馬,阿東瞧這天色,又摸摸空落落的肚子,一陣哀嘆:“早知晌午那會子就多拿幾個糯米糕吃。”

祁昱午膳不曾用過,只與沐青山喝了一盞茶,自也是餓的,只是絲毫不覺,腳下步子仍舊沉穩有力,還有些急促。

那時候走的急,且是老太太的事,不好細說,沒與岳父大人請辭,壽辰這樣吉利的日子,後輩平白無故缺席,總歸是失禮,叫她當衆沒面子也不好。

阿東身強體壯的,也沒餓到走不動路的地步,但他喊停:“爺,咱們慢些!”

“都這時候了,說不準人家吃的正香,咱們現在進去多尴尬?又沒有座兒還得受侯爺侯夫人白眼,反正遲了,幹脆等他們宴席散了再進去……哎!您等等我!”

從小到大,一二十年,祁昱吃過的冷眼比米多,又怎會怵這微不足道的。

可他冷不丁的想起昨日宣平侯所言,步子猛然一頓。

現在,或許早沒了他的一席之地,他匆忙離開,在他們眼裏,只是懦弱逃離,或是別有用心的陰謀。

他祁昱是什麽?不過徐之琰的替身,用到之時高高在上為世子,用不到之時比泥還低賤,沐雲桑不是他的,待他親厚如兒子的岳父岳母不是他的,遑論他們昨日才計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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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望尋神醫。徐之琰一好,不,他還沒好,他們就急不可耐的要把自己一腳踢開。

他還存什麽希冀呢?

不是早已經被打破。

祁昱涼薄的勾唇一笑,嘆自己改不掉自作多情的毛病。

便似狗改不了吃屎。

單一個賤字。

他在掠奪和成全之間徘徊不定,今日,不是已經做出了抉擇:他最後一次給她遞了帕子,卻是冷着臉,最後一次與沐青山高談闊論,是以吏部右侍郎的身份。

這尚書府,他本就不用回了。等待他的是一雙雙驚疑探究又厭惡的眼神,何必自己上門找不痛快。

阿東見他停下,只以為主子認同自己說的話,咧嘴笑道:“您就聽我一回,保準錯不了!”

然而男人立定,久久不言語,臉上好似布了一層寒霜的冷,夜色雖朦胧,但還是瞧得清楚人,阿東後知後覺的,有點心慌:“爺?您怎的了?”

“回去。”他的聲音比臉色寒涼,話音未落就已轉身,那塊握在掌心的血玉也快被捏碎了。

阿東不明所以,可是懂得服從,主子說回去,他絕不會往前多邁一步。

月亮悄悄探出頭來,大半個身子還藏在厚重雲層裏,柔光照不明前路,卻能巧妙的幻作一聲嬌軟音:“祁昱!”

聲音不大,可直直叫到男人心坎裏去了。

那一瞬,男人後背僵直,說不清是什麽心境。

祁昱想起八歲那年,賣的第一尊小件玉雕,師傅給了二兩銀子,他饞街頭的冰糖葫蘆,再三猶豫,買了一串,舍不得一口咬完,哪料半口正正好咬到籽上,磕掉了一顆松動的門牙,剩下沒咬到的半個掉到地上,血腥味和酸甜味混着,又懊惱又新奇。

原來冰糖葫蘆是這個味兒,原來還是吃一整個的好。

頓了良久,他遲疑的轉了身,出乎意外的,見到沐雲桑。

夜裏涼,她桃粉襦裙外披了件棉襖,略有些臃腫的,将手裏的燈籠提高,暖光映襯下,笑容似裹了層冰糖的小果兒,嬌豔,沁甜。

雲桑幾步走到他身邊,又湊到他跟前,聲音輕快:“你回來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大哥才回來,母親正數落他呢,我們也快進去吧?”

祁昱凝着她,她的笑她開合的嫣紅唇瓣,都深深烙印到腦海,良久,才艱澀問出聲:“是嗎?”

“是啊!幸好你回來了,不然待會母親火氣上頭,說不準數落完大哥就數落你,”雲桑說着,又開始“鬥膽”拉住祁昱的胳膊,等到觸上還沒有被推開,眼眸一亮,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只拉着他往府內走,一面碎碎念:

“大哥去碼頭等了一天,等大嫂給父親寄過來的壽禮,誰知天黑了沒等到,碼頭關卡封鎖,看守的士兵都說是船運延期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就是活該!”

“嗯……父親喝醉酒了,可能要酣睡上一天一夜呢。”雲桑這話裏透着掩不住的雀躍和小驕傲,她叫人把酒水全換成了米酒和高粱酒,果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把父親灌醉了。

可是宣平侯和周氏的臉色真真差勁,都快拉着她當面質問了:小桑!怎麽回事?昨日不是還說的好好的?

……

雲桑不怕,反倒有點開心,她樂意看兩人吃癟,只是一直擔憂祁昱會不回來。

好在她一直守在門口,不然方才——她親眼瞧見的,祁昱轉了身,是要離開。

她努力掩住那一丢失落,只裝作什麽都沒看見,将人拉進府。

阿東在身後跟着,一副瞎了眼的吃驚神色,好幾次踢到腳,揉眼再瞧,瞧見阿貝偷偷笑自己,五大三粗的男子害臊不已。

幾人進了府,賓客宴席也散得差不多了。廳堂內,宣平侯和周氏拉着臉,坐立不安。

雲氏說累了,一口氣喝了好幾盞茶,一旁立着聽訓的年輕男人正是沐遠洲,着一身淺紫繡金竹的長袍,腰環雲紋革帶,墜下的有香囊玉佩等物,都是價值不菲的,卻不顯綴餘,便是腳上穿的靴,也是繡金刺銀線。

沐遠洲講就,從衣着打扮,到吃住行,更是遺傳沐父沐母所有長處,長了一張萬千少女見了都會傾心的俊臉,家世好,顏好,有張狂的資本。

可是才被母親數落得一個頭兩個大,于是轉頭瞧見妹妹妹夫姍姍來遲時,漂亮的桃花眼登時眯起,“唷,這誰啊?來遲了都得過來聽訓!”

才将欠欠的說完,沐遠洲當即恭敬問雲氏:“母親,您說是不是?”

“是你個鬼!”雲氏恨不得再給他一腳,兒媳一日哄不回來,那張嘴說什麽都是胡說八道,“小桑都跟我說了,賢婿是有要緊事去辦,不得已才耽擱了,像你?”

沐遠洲重重咳嗽一聲,一道斜睨過來。

沐雲桑有些心虛,小心拽了拽祁昱的袖子,想叫他別在意。

然祁昱與沐遠洲在吏部共事了三年,一個左侍郎一個右侍郎,早知道小舅子這性子了。眼下這局面,堪比乾坤挪移,他心裏存了深深的疑,一時竟不知是喜,是驚,還是怒。

要平複這樣複雜的思緒,只稍瞬息。他素來知曉如何內斂情緒。

祁昱闊步行至雲氏身前,恭敬行禮致歉:“小婿失禮,請岳母大人責罰。”說罷,掀袍跪下,此舉叫雲氏驚呼一聲“要不得。”

雲桑亦是一驚,急忙上前去,被沐遠洲扯住胳膊,壓低聲音一句問:“你去做什麽?”

這會子,雲氏已經站起身,“好了好了,快起來,朝堂之事不是你我能掌控的,自家人哪有什麽責怪不責怪的,你的心意娘明白。”

雲氏通情達理,愛惜女婿,就跟疼親兒子似的,哪裏舍得真叫他磕頭謝罪,即便沐青山沒醉也不會拿輩分壓人,好說歹說勸住,立即叫人傳膳上來。

無故離席也算過去。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用了晚膳。

只有周氏氣紅了眼,這哪裏是那個冷傲如霜的便宜兒子?簡直是她沐家的兒子,加之今日的重頭戲夭折,這一肚子的氣沒處撒,只得擰丈夫大腿,也不好使。

總不能跟一個醉酒酣睡的親家說這真假一事。

剛才還聽府上小厮來報:春姨娘和玉姨娘鬧起來了,拿刀子對刀子吶,要鬧出人命的架勢。

真真是沒一處順心的。

壽宴結束,宣平侯夫婦鐵青着臉上了一輛馬車,準備回去才好好“興師問罪”,再敲打一番,不然真是要反了天了!

祁昱深知候府內裏是何醜惡模樣,一眼看破,也不說什麽,與沐遠洲緩步行至府外,沐遠洲啧啧稱嘆:“你小子,真有一套。”

祁昱狀似不經意的回了身,嘴裏淡淡道一句:“承讓。”一聽便是沒心思搭理他。

身後,雲桑在與母親告別。

“看什麽看?那是我妹妹。”沐遠洲被敷衍了很不樂意,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頗有幾分無賴,“倒不知你給那鬼丫頭灌的什麽迷魂湯,從小到大她就沒幫我打過掩護,瞧瞧今日,母親一口一個‘小桑跟我說了’……叫我這個當兄長的好生羨慕。”

實則,祁昱比他還要訝異千倍萬倍,只是擅長掩飾,泰山崩于頂而色不變,永遠一副冷淡的神情,不想多說時,自然而然打起官腔:“還有什麽是你沐大人要豔羨的?”

“……沒個如此明目張膽偏愛我的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7月.9日】不更。

晚安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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