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理智
沐遠洲與妻沈氏成親三年之久,說一句夫婦相敬如賓也不為過,兩人年少時還有一段青梅竹馬的情意,雖淺薄,兩家也是世交,雖沈氏突生變故,一夕之間滿族衰落。
沐父沐母絕非勢利小人,這些年沒少接濟故交,将沈氏當親閨女疼,然都無濟于事,兩人最後還是走到了和離的地步。
沐遠洲天之驕子,矜貴,豪橫,處處挑剔。
沈言卿落魄貴女,謹言,慎行,事事小心。
偏也沒離幹淨,一節好藕斷了,絲還牽連着,到底存有幾分情意,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夜裏街道空蕩,車架不徐不疾駛過,車輪辘辘響。
雲桑有些困乏,早些時候喝了杯酒,如今一坐下就兩眼直冒星星,眼簾一垂下,只想倒頭睡,但她還得強撐着。
因對面端坐的,是祁昱,他神采奕奕的,一雙精深的眼神若有若無的落在她身上,審視,打量。
她想表現得認真一點:看吧,那日叫你相信我,事情才不是他們計算的那樣。
再者,她一直在等他說些什麽,待會回了候府,便很少有這樣自在獨處的時候。可男人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從膳後到上馬車,只字不提。
過了一會子,雲桑終于忍不住,拖着長長的尾音喚他:“祁昱。”
祁昱不為所動,一眼一板的把架子上的小毯子遞過去,“困了就歇會。”
“我不困。”她用手指擡起重重的眼皮,雙頰酡紅,有些憨厚的笑了笑,問:“你就沒有什麽想問的嗎?”
頓了一下,雲桑格外較真的重複:“一丁點都沒有嗎?”
祁昱沒說話,放下毯子便雙手枕着後腦,靠車窗閉目養神,自然而然的避開了那樣勾人心弦的景致,也将漠然與抗拒顯出。
——他沒有什麽要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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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這樣缱绻的眼神瞧他,還用那樣綿軟的語氣和他說話,無異于一場春雨澆在野蠻生長的雜草上,只會滋生心底渴求和癡念。
他未曾飲酒,思緒十分清晰,更不似毛頭小子沖動冒失,尤其夜深人靜,理智得不像話。
今日一出,岳父作為一家之主醉了酒,候府沒有找準時機,本也辦不成大事。
她想順水推舟,必定要替他開解說話,倒不如說是替徐之琰說話,保住的也是宣平候府世子爺的臉面。
而自己則像個撿漏的。
什麽溫情,在理智面前立馬原形畢露。
該.死.的理智!
他又涼薄想,假若今日是以真面容,沐雲桑能那般親近自己?
他還惡毒想,假若他找到神醫,把人藏起來,徐之琰能好?
誰知這樣的想法才冒出頭,臉頰一陣異樣。
祁昱猛地睜眼,對上一張笑容甜軟的小臉,近在咫尺,馨香漾滿了鼻尖,更有甚者,幾根柔軟的發絲滑過他的側臉,又掉進頸窩,癢癢的,比撓在心上還癢。
他枕在後腦勺的兩手就那麽狠狠僵住,一動不動。
雲桑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出聲,誰知換來對方一記愠怒的眼神,她耳尖發燙,心虛問:“哪有人閉着眼說話的啊?”
聞言,祁昱像是更惱了,下颚線條崩得極緊,黝黑的瞳裏晦暗不明。
“哎你,你別生氣呀!”雲桑無措的坐回去,幾根淩亂的發絲就是罪魁禍首,她懲罰般的,把它們攏到耳後,又微微垂了頭。
一副怯生生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愛。
祁昱拿她沒法子了,硬生生止住心底動容,低聲道:“不生氣。”
一聽這話,雲桑立馬擡了眼,眸子亮晶晶的,說:“今日的事情處理好了嗎?我和母親解釋過了,你怎麽還跪下,男兒膝下有黃金的。”
“下回再有棘手的事情,你盡管去忙,公務要緊些。”雲桑不敢奢望他能與自己多說什麽,可自己也有嘴,她怎麽就不能主動了?
“今夜他們氣得不輕,回頭定會說些難聽的話,他們壞,他們說的不對,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說完這些話,雲桑期許的看向祁昱。
不過半響,男人終是沒脾氣的放下枕在腦後的雙臂,眼瞳幽深,映着她含笑的臉龐,一句句軟語入到心間,不知怎的,他竟氣悶。
因為忽而間,局促的人變成了自己。
外人眼裏,沐雲桑溫順賢淑,大方得體,是世家貴女的标杆兒,成親後更是賢妻典範,其實,這是個俏皮可愛,又任性招人疼的主兒。
可初初成親那時,他見過數次,且只有他見過,這是她單單給自己的特權,說是給徐之琰更為貼切。
雲桑會故意端一盞沒放茶葉的清水來,等他喝了一口才故作大吃一驚,他面無表情,就那麽看戲一般的,冷眼瞧她搞怪作精。
起初不耐煩,甚至煩躁,後來貪戀上,卻不敢訴說半點,每日繃着一張臉,旖旎心思一日比一日濃郁,當真是抓心肝的難熬,受過她的冷落才知當初有多難得,午夜夢回全是她的低眉軟語。
然而從始至終,折磨的都是自己。
因為沐雲桑不知道,她看見的只是比死物還刻板僵硬的祁昱。
活着,比死艱辛。
以往促使他活的,是野心,是權勢地位。如今他想要權勢地位,是想得到更遙不可及的桑桑。
……
哪怕心中翻湧的情愫要噴.薄而出了,祁昱仍是神色平平,瞧不出喜怒,縱有千百不解,最後問出口的,只是一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雲桑自是認真的點頭,“我沒有醉酒,當然知道了。”
“那日我說的話,你沒有信,是嗎?”她心裏都明白,可還忍不住說:“可你今日都瞧見了,以後也別記恨我了好不好?”
祁昱默了默,似有人拿小耙子一下一下的抓在冰冷的心上,是暖的軟的,思緒蒙上一層缱绻薄紗,他沒有再說什麽。
雲桑看到他漠然的神色柔和了許多。
此時吱呀一聲,馬車停下,阿貝從外面掀開車簾:“夫人,咱們到了。”
車內相對無聲,再多未說完的話,被外邊暗色吞沒殆盡。
雲桑搭着阿貝的手下了馬車,祁昱随後,兩人隔了好幾步的距離,進了宣平候府,這個有數不盡陰暗和龌蹉的地方。
才走了幾步,雲桑忽然停下,四周黑漆漆的,只有燈籠照亮一隅,她才想起早早放在兜裏的創傷藥還沒有給,趕忙回頭。
“祁昱,”她不由分說的把小藥瓶放到他掌心,仔細叮囑道:“傷口要抹藥的,不能不理會,也不能沾了冷水,下回要小心些。”
想起那日他無動于衷的模樣,雲桑還是不放心,轉頭看向阿東,眼神期冀。
阿東是人精兒,迎着主子探究的視線,忙不疊拍胸脯點頭。
雲桑這才露出個笑來,其實她手裏還有個東西,是那塊和田玉,要一并交還的時候卻猶豫了,最後還是悄悄的,收了回去,藏到袖子裏。
說不清是為什麽,就是不想還了。
夜已深,主仆倆人相互依偎着,越行越遠。
祁昱将小藥瓶和血玉放到一起,有一瞬的出神,幾經壓沉克制,心底的歡喜終于躍上心頭,漸漸蔓延了整個冰冷的身體,在唇角牽出一抹略微生疏的笑。
他自小就不愛笑,日子枯燥乏味,人心涼薄險惡,更是沒有笑的必要,如今要笑,才發覺竟是那麽難。
阿東樂呵呵的,“我就說夫人的心思在您這,您還不信?夫人可真有眼光!”
祁昱意味不明的哼了一聲,闊步往書房行去,一面取了沉甸甸的錦囊,往後抛去。
阿東一個激靈,準準接住,驚訝問:“爺賞的?”
“嗯。”
阿東喜不自勝,還有些惶恐,今日倒也沒給主子做什麽大事,平白得這十幾兩銀子,真是活久見,但把錦囊塞到懷裏可是一點不含糊。
美人與錢財,誰不愛?
身後,一雙飽含憤恨嫉妒的眼睛死死盯着這處,藏匿在黑暗裏的,是徐霜鈴扭曲到變形的臉。
這樣的眼神一直循着那抹高大的背影望去,身子也亦步亦趨跟着去。
“昱哥哥!”
“祁昱哥哥?”
阿東先回過神來,剛轉身去看,只見一素衣女子幾步跑到面前來,哭得梨花帶雨,發髻上簪的絨花歪歪斜斜的,直往主子跟前湊,他立馬将身擋住,“四姑娘,深夜不眠……”
誰料人家瞧都沒瞧他一眼,靈活的繞了身,一雙紅腫的眼.巴巴的貼近,“昱哥哥,我都叫你好多聲了。”
祁昱嫌惡的蹙了眉,他素來厭煩這樣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時煩躁漸起,冷着臉問:“何事?”
徐霜鈴狠狠抽泣一聲,邊掉眼淚便斷斷續續說:“昱哥哥,今日,我小娘與春姨娘鬧起來了,小娘還被春姨娘推倒到地,她們……她們都欺負我和我小娘!”
後宅争鬥,也是祁昱厭惡的,徐霜鈴一連兩回往槍.口撞還不自知,而祁昱幾乎是耐着最後的耐性說:“此等雜事該找侯夫人。”
說起侯夫人,徐霜鈴立刻驚慌搖頭,“不!這都是世子夫人指使的!侯夫人怎麽會幫我和小娘!?”
一句世子夫人,祁昱往外邁開的步子就此頓住,“說清楚些,到底怎麽回事?”
“世子……嫂嫂她,她身邊的婢女,那個叫阿寶的,今天我親眼瞧見她去了春姨娘屋裏,還去了別的姨娘屋裏,鬼鬼祟祟的說悄悄話,來針對我和小娘!”說着,她失聲痛哭起來,寂靜的夜裏尤為悲戚。
祁昱擰眉不語。
阿東火氣上頭,大聲道:“四姑娘可別亂說話!我們夫人怎麽會做這種茍且之事?”
我們夫人?
徐霜鈴眼中迸出濃濃的恨,卻被她以手掩面巧妙遮蓋了去,當下便委屈得蹲下身,一面陸續說:“嫂嫂出生名門,教養自是好,霜鈴一庶女不敢胡言亂語,可昱哥哥你知道的,咱們生來卑微,十幾年來瞧人臉色過活,有多少事是敢怒不敢言的?”
“阿寶姐姐是嫂嫂的陪嫁婢女,難不成也有二心嗎?”
祁昱微微垂下眼簾,雙手負在身後,饒有興致的把玩那塊血玉,等女人哭訴聲小了才開口:“你先起來。”
徐霜鈴仰起頭,慢慢站直了身,還踉跄了下,最後到底是扶着一旁的枯樹枝站穩的,可她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責怪,“昱哥哥,我該怎麽辦?我前幾日還和嫂嫂好好的,只是那日說了兩句兄長的病情,誰知她今日就背後下毒手,怕是已經容不下霜鈴了,往後的日子……”
“既然與侯夫人說了無益,便忍着。”祁昱如是說,“好好忍着,為保性命無憂,任何人都不得說起,明白嗎?”
徐霜鈴含淚點頭,心裏的失落一層層堆疊成高山,下唇被她咬出了血痕,可是對面的男人說完這話,再沒有開口的打算,她便是咬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裏咽。
“昱哥哥,我聽說今日尚書大人的壽辰出了差池,你還好嗎?父親和夫人有沒有對你說重話?”
祁昱扯了扯嘴角,覺着這一出鬧劇荒誕不已,狹長的眸斂下,便錯身離去,只言片語都覺多餘又厭惡。
待回了書房,阿東忐忑,忙說:“爺,四姑娘胡言,夫人最是良善親和,怎麽會——”
“你也當我瞎?”
幾個字如同瓢潑大雨澆下,阿東瞬間噤聲,懊喪得垂了頭。
祁昱珍重而小心的,把小藥瓶放到桌案上,開始處理積壓了一天的公務,頭沒擡,話語壓迫感十足:“明日抽空,去看看她身邊那兩個丫頭做什麽。”
“是。”
“還不出去?”
“是。”阿東揣着那兜子銀兩惴惴不安,三兩步跑出屋子,關門猛地想起一茬,急道:“您別忘了搽藥……是夫人說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7-08 23:56:25~2020-07-10 21:57: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線線 2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線線 2個;2020讓我順利一點趴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吼 7瓶;== 2瓶;錦溪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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