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交鋒
——夫人說的。
多叫人心神馳往的一句話,既是夫人,又是妻子,還是不敢言說的心嬌嬌,水中月。
滿室靜默。
祁昱将那一沓公文放下,側臉侵染在搖曳生輝的燭光裏,沒有暖意,卸下虛僞假面,五官深邃而肅冷,稍稍擡眼,微一蹙眉,都是少女不喜的狠厲與冷酷。
右手指腹上的傷口深,用細布條粗粗纏繞圈起,偶爾碰到文書尖銳的邊角,生疼,執筆批注時,會滲出血絲。
可那尊八仙過海精致又讨人喜歡。
祁昱把小藥瓶和血玉鎖到暗櫃裏,複又打開一份公文,永遠不知疲倦,行屍走肉一般的,在沒有沐雲桑的一方牢籠囚着。
先前那點歡喜根本不夠。
***
春姨娘和玉姨娘鬧得不小,實則候府姨娘衆多,俨然一個小後宮,是非向來不斷,只是這回鬧得格外兇罷了。
誰都生不出兒子,誰也別想高一頭,偏玉姨娘所生的女兒徐霜玲最有手腕最得臉,母女兩早就被衆人當成了眼中釘,仇恨不滿積壓久了,便似點爆竹般,只要有人亮出火苗,一觸即然。
這叫宣平侯和周氏好一頓忙,壽辰過後一整日都沒什麽動靜,反倒是巯岳閣那邊,耐不住了。
這日一大早,便有兩只黃鹂鳥飛進錦院,在庭院中央盤旋着叽叽喳喳叫喚不停。
沐雲桑被吵醒,極不痛快,睡眼惺忪的望着頭頂花賬,直想叫人捉了炖湯,阿貝笑着服侍她起身梳妝,阿寶則去将鳥兒趕走。
誰知那兩個鳥兒反倒飛進屋子,全然不怕生,還停在了雲桑的梳妝臺前,阿寶氣得罵鳥:“好你個臭鳥!還不走開!”
阿貝細心些,瞧見鳥兒嘴裏銜着的東西,忙取出來,竟是兩張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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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桑光是瞧見那樣別致的紙張便止不住後脊發寒,接過展開一看,果不其然,是徐之琰的手筆。她捏着紙張的手指微涼,深藏的記憶浮上來,有淺淺的恐懼布滿心頭。
寫的是一句纏綿悱恻的“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字跡清秀,好看則矣,只是缺了幾分力道,瞧着軟趴趴的,似爛泥。可就是這雙手,給她送下毒的養生湯,拿針刺入她的脖頸,她的眼睛。
頃刻間,困倦被一掃而空,如今她既是恨,又是怕。
徐之琰才是這個侯府裏藏得最深,最叫人恐懼的人物,他不像周氏那般,惡意與壞心眼全從嘴裏說出來,也不像宣平侯,為了侯府的滿門光耀處處算計利用。
他自私陰暗,惡毒陰贽,會溫和含笑的說:雲桑,你該死了。
她也确實死過一回,可不是該!她該活着!
沒有人天生就該給罪孽深重之人鋪路。
只怕是宣平侯和周氏都不知道自己生出的兒子究竟是什麽人!那張蒼白的面龐下究竟在琢磨什麽狠辣招數!
此番如此急切的送情書來,多半是聽到了風聲。
窗外寒霜未褪,雲桑額前卻沁出絲絲冷汗,兩張紙條被揉成一團,攥緊在手心,她柔軟甜濡的聲音變得陌生而凄寒:“叫王媽媽把養生湯送到巯岳閣,我午時過去。”
阿貝低聲應是,轉身給她倒來熱茶,猶豫着問:“夫人,若是您不喜歡,咱們就別過去了吧?”
這些日子她們親近的都看在眼裏,夫人越發不喜巯岳閣那位,反倒對書房的替身漸生情愫,雖說反複又突然,可在情理之中,畢竟拜過堂成了親,朝夕相處一年,便是只貓兒狗兒都有感情的,何況兩個會說會笑的人。
替身又如何,總比那位半死不活的要好,夫人重情重義,真正歡喜誰時,根本不在乎高低貴賤。
可夫人不在乎,不代表尚書府不在乎,不代表侯府就能應允,更不代表這個世道能大方容納。
許多時候,阿貝做夢都盼着那位替身就是真正的世子爺,然而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主子要吃的苦,遠遠比眼下多。
雲桑見她一臉愁容,心想自己還未曾與這兩個丫頭說過什麽,倒叫她們猜出來了不成?于是問:“阿貝,你想什麽呢?”
阿貝嘿嘿兩聲,說:“奴婢想晚上吃什麽呢。”
阿寶一手拎了一只鳥,笑問:“烤的好還是炖的好?”
雲桑不由得失笑,“拿籠子裝起來,送回巯岳閣。”
今日無論如何是要過去一趟的。
**
大晉朝的冬日沒有雪,最嚴寒的時候也只是結了一層厚冰淩,然而現今才十月中旬,屋檐上就隐隐可見一層薄薄的冰面黏附着青瓦,這個冬日不好過。
巯岳閣周圍新栽種了幾顆參天大樹,這個時節自是養不活,若說遮風蔽寒,掩人耳目,倒有幾分用處。
臘八時,候府要宴請,屆時貴客至,随之而來的奴仆雜役無數,只怕有不長眼的的誤進了巯岳閣,見了不該見的人,傳出惹人非議的話。
侯府好面,自然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是以,提前一兩月就栽植了遮蔽物。
這廂聽說世子夫人要過來,屋裏伺候的十幾個下人早早收拾妥當,殊不知,怎麽都掩不住濃濃的藥膳味,纏綿病榻的人再怎麽調養也起不來身。
等雲桑來時,候在院門口的王媽媽忙迎上來:“夫人終于來了,世子念叨您呢。”
她邊走邊問:“他身子好些了嗎?”
“前兩日聽說有神醫,有了盼頭,如今世子爺的面色好許多了。”
說起神醫,雲桑曾一度覺得飄渺不可信,再神也沒有靈丹妙藥,哪裏能叫人一夜之間恢複如初?當真百思不得其解。
經過前世,凡事留個心眼總歸是沒有錯。
外頭寒,雲桑怕冷,步子走得急些,王媽媽也識趣的沒有再說什麽,先一步掀開簾子,她才将進屋,鋪面而來的暖意和苦藥湯味兒。
寝屋深處傳來的一道溫潤聲音:“是小桑來了嗎?”
像是算準了時候,很早便凝神聽着外頭的動靜,就似獵人設陷阱捕捉獵物那般。
沐雲桑手中動作一頓,沒拿穩的鬥篷掉到火盆裏,滋啦一聲——
“唉喲怎麽燃了!”王媽媽一驚,忙撿起來拍掉火星。
裏頭人也急了,咳嗽不止,依惜聽見一聲“怎麽了?”
阿貝慌忙扯她的袖子,小聲喚:“夫人?”
放空的思緒驟然回來,雲桑不自然的往前走了兩步,手心沁出汗,濡濕了湯婆子。
“小桑?”
“……是,是我。”她終于開了口,步子緩了又緩,還是走到了屏風處,繞過去,便看到一半靠着床榻而坐的男人,五官清秀透着儒雅,臉色蒼白,一雙微眯的眼見到她,才有幾分亮光。
徐之琰看着遠處的少女,看她精致的臉龐似有慌張,眸裏又透着若有若無的抗拒,他心下一沉,倒還是無力的笑:“幾日未見,小桑出落得越發動人了。”
雲桑勉強彎唇笑了笑,行至榻邊住了腳,阿貝知曉主子的心思,忙端了張椅子過來,她才坐下,一時無言,掌心濡濕得更厲害了。
臨到面對面,才知要克制情緒有多難。沒有任何一個人,面對害死自己的仇人能無動于衷。
徐之琰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溫和的問:“小桑,你在怕嗎?”
“沒有。”雲桑低了低頭,将湯婆子握得更緊些,暖意不斷傳來,她才定了神,“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有些憂心罷了。”
“別憂心我,”徐之琰招手,叫王媽媽端來一碟子糖炒栗子,“知道你要來,這是我才叫人買回來的,嘗嘗吧?”
東西端來面前,竟是一碟子剝好殼的栗子,王媽媽熱情湊到眼前:“世子爺親手給您剝的。”
雲桑拿起放到嘴裏,沒怎麽嚼就咽下,雖說還是十分不自在,可她能笑着接下那碟子,捧着置于膝上,巧妙避開了王媽媽。
“辛苦你了,病中還給我準備,”她今日來,原也不是探病的,能面不改色的應對徐之琰,便不會多浪費一刻來說無關痛癢的話。
雲桑稍稍思索一番,尋了眼下最要緊的來說:“養生湯也極好,婆母還問過我幾回,知道是你送來的,卻沒送她,好幾回說起時都吃味了。”
“是嗎?”徐之琰眼神閃躲,看向別處,又很快問:“你給過她沒有?”
雲桑擡眼看他,知曉自己問養生湯是問對了,她仔細回想,故意說:“給過一回。”
“一回?”
“是啊,我做兒媳的怎麽敢忤逆婆母,光是面子也過不去,不若下回你也将湯送給婆母?”經過前世,她知道養生湯是下了毒的,可是什麽毒卻無從查起,因為回回都是王媽媽熬好了才送到錦院給她,光憑這現成的湯,拿不到證據。
聽了這話,徐之琰猶疑的看向立在一旁的王媽媽。
不等他們眼神交彙,雲桑就開口,神色苦惱:“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我不孝。”
“怎麽會?小桑這麽好,誰敢說你不孝?”徐之琰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什麽性子,這點絲毫不懷疑,見雲桑是真的委屈,當下便吩咐王媽媽:“你去問問,誰嚼舌根的,罰俸一年。”
“可這養生湯……”
湯固然是不可能給周氏送去,徐之琰只猶豫了一下便尋到由頭,溫溫和和的笑,“是我考慮不周,讓你為難了,原也是怕你身子骨弱,給你補身子,既母親會多想,日後不送了如何?”
雲桑有些驚訝,旋即想到另一層,這般好說話,焉知不知有意試探?縱有百般不情願,她到底是抵着心中厭惡關切道:“我自當無所謂,可你這身子……該是你多補補,要快些好起來,大家都等你。”
果然,徐之琰有幾分真心的笑了,心裏不含算計時,眼神也幹淨,聲音溫潤和緩,真可謂謙謙君子,溫文爾雅,雖病态。
卻不過一瞬。
“小桑,你和祁昱是怎麽回事?”他就這麽直白的問出口,面上風輕雲淡的,可眼神犀利,不肯放過雲桑臉上的任何細微變化,“我沒有他那樣健碩的體格,是不是給你丢臉了,你才不想和岳父岳母說?”
那時候,雲桑詫異震驚得心跳漏了一拍,徐之琰難以對付,就是這麽不按常理出牌。
她知道,巯岳閣不止有一個病弱到起不來的身的,還暗藏了十餘随時任徐之琰差遣的死士。
她也知道,徐之琰早早的給她下毒,是想掌控她,現在有意問出這種話,但凡答不好露了怯,不僅拿不到他作惡的證據,更将自己往火坑裏推。
“我和他能怎麽樣?”雲桑聲音陡然拔高,滿臉不可思議的瞧他,壓抑的低吼:“你明知我不是那種勢利小人,若你當初求親時就言明實情,我又哪裏會和他扯上關系?一切都是因為你!如今你還來反過來質問我嗎?”
重重說完這話,她就轉身跑開,誰知正在門口撞上一個硬.邦邦的胸膛。
在場三人俱是一愣。
徐之琰還沉浸在雲桑的控訴裏,那樣激烈的情緒,才是無知少女受欺瞞的正常反應,委屈,不甘,隐忍,達到一定程度後終于哭訴心聲。
原是他臆測錯了,尚書府高門大戶,自小養尊處優的嬌嬌女,怎麽會看上祁昱那個泥腿子?
他再怎麽病重,也是宣平候府的嫡子,聖上欽點的世子,身份尊貴,比旁人強了千百倍。
事已至此,不論如何,受損的總歸是女方名聲。
這時候該好好哄一哄,允諾她些什麽,最好叫她死心塌地,女人是吃軟不吃硬的,她識趣的話自會消停下來。,任勞任怨。
想通後,徐之琰豁然開朗,擡頭卻見高高大大的男人半攬着玲珑嬌小的女子,那樣親昵,般配。
而自己想要起身都不能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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