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敗落

祁昱生得高挑,身材修長,肩寬腰窄,遠看清瘦,然身上每一處都結實健碩,十分有力量,與雲桑站到一處時,有種難言的勻稱美,活像是合該他們是一對的。

再要細細探尋究竟是哪一處相稱,約莫是通身的氣質,一冷硬剛強,一恬靜柔軟,是兩個極端,更似兩個不可或缺的契合物。

而徐之琰是陰柔的,身上找不出一點男人有的陽剛之氣,許是長久的病痛磋磨,眼簾總秧秧下垂,內裏無神,只有彎彎繞繞的心思。

午後的江都城無風無雨,有日影沖破雲層,陽光灑落枯枝敗葉,是一派的和煦安寧,巯岳閣安安靜靜的,可沒有一個人內心平靜。

雲桑整個人都懵了。

她算好了徐之琰的用意,先前試探自也句句謹慎,周氏确實問過養生湯,話裏話外都在酸。

唯一沒想到的是徐之琰問得那麽直白突然,她原打算發一場脾氣,順勢跑開,也叫徐之琰好生警醒自己,切莫太過分,誰料最沒想到的在後頭。

祁昱竟過來了,一分不差,偏正正好趕在她跑出去這時,如今兩兩相對,她不敢想他到底聽到了多少,又會怎麽想她。

“咳咳咳……”身後,徐之琰在榻上咳嗽不止,驚疑未定的王媽媽反應過來,忙去扶徐之琰下床。

屏風這處,祁昱不動聲色的退了一步,輪廓分明的臉龐,似雕塑,冷而硬,落在旁人眼裏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可唇抿得極緊,壓着唇角,也壓着怒,壓着不忍。

雲桑擡頭虛虛的望了他一眼,看到些許愠怒,神色淡漠極了,哪裏還有那夜的柔和,她好不尴尬,額前竟滲出細汗來。

祁昱抿唇不語,将手負到身後,就這般漠不關己的與雲桑擦身而過。

因為身後已經傳來窸窣聲響,雲桑只得斂下心神,不情願轉了身,瞧見王媽媽和一婢女一左一右的攙扶着徐之琰下了地。

“小桑,是我不好,我也是在乎你才出此言,咳咳——”徐之琰才說沒兩句話,聲音已經變得極輕極小,可見身子是真的弱。

王媽媽一陣心疼,忙跟着說:“夫人您最善解人意,要是世子爺哪句話惹了您的不快,可千萬別跟他計較!”

一下子,屋子裏伺候的仆從婢女都齊刷刷道:“夫人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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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感人至深,估摸着她再不有所表示,便要萬夫所指了。

可雲桑是無動于衷的,她有一顆柔軟的心,可經歷過死亡與離別,必要時也能堅硬十分,他們逼她,她便将眼睛揉得通紅,低低抽泣幾聲,怎麽也不應答。

見狀,徐之琰不免更着急,又是恨又是嫉妒,恨這身子不争氣,嫉妒那個泥腿子搶了自己的風頭,更怕真正惹惱了沐雲桑,觸怒父母親。

這副虛弱的身子每走一步都是抽空了所有力氣,然而就快到沐雲桑面前時,被一雙更強勁有力的手腕握住了胳膊。

祁昱幾步過去,迎面将人扶住,“先回去躺着,有什麽事……”

“讓開!”徐之琰用盡了所有力氣要甩開他,卻紋絲未動,反倒把自己激得咳嗽不住,最後甚至咳了血。

聞言,祁昱臉色沉了沉,一言不發的,直接将人半拽着拖回了床榻。

自小到大,他從未同情過徐之琰,方才那兩句話那舉動,說不清是什麽心境。

左不過徐之琰是死是活,與他的關系只有替身長久與否,事态炎涼,他只有冷漠。

在意的,只是……只是沐雲桑。

看到她哭紅了眼,卻沒過來,心底竟有幾分難以言喻的雀躍,可這個女人一向心軟,也說不準下一瞬就要哭着去扶徐之琰。

他實在見不得,也忍不住,倒不如自己把人截住。

好人果真比小人難當。

鬧了這一場,徐之琰終于消停下來,因這身子确确實實不允許他做別的,只能躺在榻上,至多坐起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雲桑怕再出什麽差池,沒有離去,祁昱也沒有走。

兩人心照不宣,卻又各有思量,雖隔着幾步并排站着,可祁昱明顯是往前了些,高大的身子斜側擋在雲桑面前,像老鷹護崽子般,嘴上卻不說什麽。

過了半響,徐之琰終于喝完藥,不再咳嗽,方才狼狽好似不存在一般,他嘴角噙着淡笑,說:“小桑,今日的養生湯是最後一碗了,我現在叫人端過來好不好?”

雲桑驀的擡眼,幸而有潋滟水光将眸底懼意掩藏,她遲鈍的,點了頭,離了湯婆子的手冰涼,冷汗不斷。

果然,他性本惡。

王媽媽很快端湯來,阿貝接過,緊張的看向主子,徐之琰那樣陰暗而暗含快感的眼神也落在這裏。只有祁昱,擰眉看向床榻。

雲桑明白,徐之琰是故意的報複,往日她喝了都會私下吐出來,淨口,只有近身的阿貝和阿寶知曉。

眼下這境況,這湯,是非要她喝不可了。

放的許是慢性毒,前世她熬了一年才漸漸毒發,重生回來不過才喝了一月時日,性命暫且無憂。

緊要關頭決不能露怯,不能讓惡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于是雲桑面色如常的端過來,将要喝的時候,忽的說:“辛苦你為我準備這些,今日的事算過去了。”

“小桑善解人意,是我心胸狹隘了,快喝吧。”話雖如是,徐之琰潛藏深處的報複欲早似幹涸枯井得到充盈,女人好糊弄,日後可桎梏。

可沐雲桑偏不叫他如意。

只見瑩白瓷碗與朱唇相貼時,手一抖,瓷碗嘩啦一聲傾斜了去,藥湯随即灑了一地。

“疼……”雲桑面色痛苦的捂住肚子,慢慢躬了身,阿貝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只瞥見身旁男人眼疾手快的伸手攬住。

祁昱墩身把人攬到膝上,急問:“怎麽回事?哪裏疼?”

“肚子疼……喝了一口湯,就……就好疼,”她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兩眼一閉,索性暈在祁昱懷裏。

徐之琰大驚,原就蒼白的面色更難看。

“夫人夫人!”阿貝急得大喊,“郎中呢?巯岳閣不是有郎中的嗎?王媽媽快去請郎中來!”

王媽媽哪裏敢去,膽怯的望向蒼白無力的主子,徐之琰亦是心神一慌,冷汗沁濕了後背,按理說那劑量還不至于發作,怎麽就出事了?

謀人害命,眼看就要敗落,試問誰能不心虛膽戰?

殊不知正是如此露了馬腳。

祁昱回眸一瞥,眼神如鷹,精深而狠厲,他聲音低沉,含怒時自有一股子上位者的威嚴:“還不去請郎中?”

不知情的婢女早已六神無主,顧不住巯岳閣的主子有沒有發話,忙跑去偏房叫郎中。

徐之琰常年泡在藥罐子裏,郎中自是請到府上長住,不過少頃,便有一老者提着藥箱趕過來。

祁昱已經把人抱到屏風旁的卧椅上,郎中把脈,他一步不曾離開,見郎中久久不說話,一雙英挺的劍眉蹙得更緊。

遠遠在旁邊瞧着的王媽媽簡直兩腿一軟。

又過半刻,郎中換了右手把脈,倒還沒得出什麽症狀。

祁昱疾步回去,就着碎瓷片沾了些許湯汁過來,“喝了這東西才腹痛不已。”

郎中接過來,仔細聞了聞,拿指腹沾了放到嘴裏一品,過了好久,臉色突的變了變。滿屋子的人也跟着提起心神。

“世子夫人怕是食了綠榆①。”

此話一出,王媽媽險些跌坐地上,回頭看一眼主子,更決無望,兩腿哆嗦,趁着衆人不察,悄聲退出了屋子。

然而綠榆是何物?

郎中活了大半輩子,醫術精湛,尚且要一品再品才敢斷定,自也明白高門大戶裏的玄機,幾次欲言又止。

祁昱揮手叫退了圍着的幾個婢女,嗓音沉沉:“說。”

“這……綠榆是毒物,許多人不知曉,這東西雖不比□□,卻專傷人脾胃,若長年累月食多了,可致人體消瘦多病,任什麽大補之物都消化不下,老身以往見過的,還會反噬本體,大補之物反倒變成毒物。”

話已至此,郎中不再多說,轉而道:“世子夫人該是誤食了,劑量不多,待老身開幾副催吐藥湯,調養十天半月,便可恢複如初。”

誤食,郎中說的極委婉。

雲桑一字不落的聽完,氣憤得雙肩顫抖,直想不管不顧的起身,好好質問那個毒蠍心腸的,虧得她方才為避開這送命湯,急中生智,想出裝病這麽一招,不若日後只怕再沒這麽好的機會。

難怪前世她身子日漸消瘦,補身子的湯藥和膳食如流水的吃,卻不見半點用,反倒腹痛不已,還以為是憂思過重,原來竟是這麽回事!

她正當氣上頭時,有一只冰涼的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雲桑忽的冷靜下來,眼睛悄咪咪睜開一絲逢兒,竟對上祁昱如墨深沉的眼眸,她慌忙閉上眼,心口突突直跳。

原來……原來他都知道!?

那先前瞧着是生氣的,現今明白她的深意,也不會氣了吧。

阿貝已經沉不住氣了,思及主子前些時日把湯吐出來卻不道緣由,當即便一語雙關道:“照你所說,東西就是在養生湯裏找到的!就是有人故意放在湯裏要害我們夫人!怎麽可能是誤食?究竟是誰要害我們夫人?”

郎中默然,選了明哲保身的法子,埋頭寫藥方。

祁昱臉色陰沉,如何不知其中深奧,椅上少女分明十□□的年歲,朱唇皓齒,嬌顏姝麗,嬌貴養着不受半點委屈,良善之人,到了這虎狼窩卻平白受盡了迫害。

從前他動的是恻隐之心,如今是殺心。從前以為宣平侯和周氏滿眼權勢名利,不曾想,生出的兒子竟如此心狠手辣,病到那般地步,還想拉無辜純良下地獄。

別人他不管,可沐雲桑,他無論如何也要管。

不多時,郎中落筆。

祁昱不去看床榻上的男人,把藥方交給阿貝,沉聲囑咐:“送她回去,好生熬藥喝着。”

阿貝不肯:“就這麽算了嗎?”

他再次道:“回去,我必不會叫她平白受委屈。”

別叫這污穢之地弄髒了他的心頭月。

作者有話要說:

嗯是這樣的,那個①“綠榆”是作者瞎編的,功效也是作者瞎編的,算是私設,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不要當真不要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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