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願君 (1)
那時候, 有喜悅漫上心頭,又躍上眉梢,仿若漫天星光終于落入凡塵, 将他埋藏內心深處的陰郁和落敗一掃而空, 更是平添了幾許光亮。
祁昱一貫肅冷的臉龐頃刻間染上一層柔和,他遏制住雲桑的手腕稍微松開了些,卻沒全放開。
長久處于某種氛圍, 人都是會養成慣性的, 十幾年, 他以徐之琰的身份和面容風光的活了十幾年啊, 幾乎是聽到宣平候府世子爺這個名號, 就會下意識的有所回應。
無限風光榮華,是記在徐之琰頭上, 多少睥睨白眼, 是落在他祁昱身上。要得到什麽,便要付出什麽,為了争取到更優渥的發展道路, 他舍了自尊自由,也從未貪圖過候府榮華富貴。
唯一生出的不該有的癡念,就是新婚夜嬌嬌怯怯喚他一聲夫君的沐雲桑, 時隔一年, 卻似隔了山川湖海, 哪怕是表面的祥和,也都一點一點的被争吵冷漠無情擊碎,他們早早就沒有了。
替身二字給人的感覺好似只有掠奪與侵.占,宣平侯利用他,也顧忌他, 左不過是各取所需,他到今日羽翼豐滿,也少不得有候府的功勞。
估計只有沐雲桑,得知他是冒牌貨那時,整個人恍如跌入冰窟,想罵他,想打他,最後卻是滿心厭惡的逃離,喜歡和厭惡在她那裏都是十分明朗的,從不參雜利益。
今夜一聲夫君,将過往種種全勾出來了。比起那句喜歡,這聲夫君帶給祁昱的沖擊更大。
祁昱沒有說話,幽深的眼裏倒映着雲桑含笑的臉兒,她嘴角彎彎,兩個酒窩若隐若現,又似盛了蜜糖,他看在眼裏,記到心上。
掌下的皓腕是他不願放手的柔軟。
這麽一小會,雲桑快被祁昱瞧得不好意思了,本來就暈乎乎的腦袋,在望進那一汪堪比古井深沉的眼眸後,只覺更暈乎。
糯米酒的後勁兒慢慢上來了。
她忽而笑了聲,微仰頭把臉更湊近祁昱一些:“吶,給你看個夠。”
祁昱聞到了她身上濃郁的酒氣,但始終記着她先前反複說的沒有醉,剛要說些什麽,馬車哐當一聲劇烈晃動了下,半開的唇竟直接貼上了雲桑的額頭。
兩人俱是一愣。
男人的唇冰涼而柔軟,雲桑醉酒後體溫比平日要高些,略微發燙的額頭剛一觸上這冰涼涼的東西,舒服得叫她情不自禁喟.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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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祁昱猛地抽.身,眼中迸射出點點火花,一張裹了柔色的臉龐又倏的變得緊繃起來。
可雲桑不舒服了,開口時聲音也比平常大了些:“你怎麽回事?”
外邊車夫聽見這話還以為是主子發火了,忙不疊解釋:“小的該死,驚擾世子夫人!實在是這段路不平坦……”
車夫話還沒說完,又是一聲劇烈的哐當聲。
因馬車颠簸,雲桑猝不及防的晃了下身子,下意識的抓住祁昱,誰知額頭碰到男人堅.挺的下颚,疼得她直龇牙喊痛。
祁昱冷沉了臉,連忙捂住雲桑的額頭,厲聲對外吩咐:“慢些!”
車夫心裏叫苦,這平陽大道照理最是好走,也不知是哪個沒良心的丢了石子!
雲桑哪裏知道是怎麽回事,腦子渾渾沌沌的,又熱又疼,偏偏祁昱的掌心溫度高得吓人,她一臉嫌棄的歪頭避開。
祁昱拿她沒法子,只得轉而一手虛虛攬着雲桑的身子,另一手去摸索先前那盒膏藥,預備給她抹一抹。
她也跟着伸手胡亂摸,“你找什麽呢?”
“別動。”
這一聲訓斥叫雲桑瞬間沒了別的動作,眼尾卻泛起淺淺的紅,就在祁昱拿到藥瓶那一瞬,她嘴一癟,較勁似的用了更大的嗓音喊:“好端端的你兇什麽兇?”
祁昱:“……?”
祁昱回頭看着她,眼裏閃過驚疑,這模樣是醉了?
什麽時候醉的?
哪句話之後醉的?
先前那聲夫君還算不算數?
一股子悶氣陡然升起,祁昱攥緊小藥瓶,眉峰漸漸攏起,唇角壓得低低的,周身氣息也冷下來,還是沉沉的說:“找藥,給你擦。”
雲桑這才好受些,一面嘟囔着“不要擦”一面伸手胡亂摸,她惦記方才那個能讓人冰涼又舒服的東西,被碰到的額頭只是發麻,醉酒後,痛感也沒有那麽強烈。
一雙柔軟的手覆上祁昱的胸膛,肩膀,又往脖頸上探去,直到緊抿的唇瓣,才有意識的頓住。
祁昱就盯着雲桑額頭被磕得發腫的一小塊,由着她的手指肆意撚.過唇,又反複試探,像個得了糖果的孩子。
雲桑纖長的食指點着祁昱的唇角,滿意說:“不要擦藥,要這裏。”
祁昱沒理會這個不知什麽時候醉的小酒鬼兒,準備揭開藥瓶。
“我說要這裏,要這裏啊!”雲桑食指稍稍用了力。
祁昱已經揭開藥瓶,摳了一坨藥膏到指腹上。
一直沒得到回應的小可憐脾氣上來了,滕的站起身,語氣不善:“你不是九歲熟讀詩書,十歲就能入宮面聖嘛?怎麽這麽笨吶!”
語罷,她示範的将唇貼上祁昱的額頭,很快移開,又摸着他的唇瓣,漂亮的杏兒眼亮晶晶的,盛滿了期待:“是這樣,要這裏,像我剛才那樣,不要抹藥,知道了嗎?”
說完便乖乖坐下,十分自覺的把臉湊近,等着那冰涼的東西貼上來。
祁昱定定的凝着她酡紅的臉頰,往下,是兩瓣微微合着的嫣紅唇,指腹上的藥膏被攥緊到掌心,寂靜的夜裏,他胸腔不斷發出砰砰砰的劇烈跳動聲。
這個女人生來就是招他的!
“還不會嗎?啊?”雲桑仰頭,眉頭一皺,酒後的小性子有些壓不住了,正當要發作的時候,眼裏忽的漾滿了男人忽而放大的臉頰。
唇上一涼。
她不由得睜大眼。
她不是要他把冰涼的東西貼到她的嘴上啊!?這個人真的是榆木疙瘩笨死了!她親自示範一遍還不會!
雲·醉酒·桑好氣!
不過好像,放到嘴上也蠻舒服的,比貼到額頭更舒服。
祁昱克制的用大手蓋住那雙漂亮的眼睛,卻再也克制不住的把人壓下去,喘息沉重的,寸寸侵.入,細細撚.磨。
比夜色更撩.人的,是他們交融到一起的氣息,灼熱而癡.纏。
在被“玉師傅”反複煩擾了兩日心神後,沐雲桑終于心滿意足的睡了個好覺。
祁昱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阿貝到點便去寝屋喚主子起身,雲桑倒也乖覺,既沒有貪睡也沒有鬧脾氣,平平常常的梳洗用膳。
早膳後,阿本左思右想,實在忍不住了,于是旁敲側擊問:“夫人,您昨晚喝了兩杯糯米酒,還記得嗎?”
“嗯……”雲桑臉頰紅了紅,“記得。”多虧了那幾杯好東西助興,不若,她哪裏敢在祁昱背上又踢又鬧的?
阿貝偷偷瞧主子有些紅.腫的唇,水潤潤的,似多汁的蜜桃,噢不,是已經被人采撷過的蜜桃。阿貝不敢置信,主子跟祁大人幹材烈火,竟發展得這般快?
不,她們姑娘自小矜持有禮,很懂得分寸,決不會在正式拜堂成親前與男人亂.情,哪怕心裏再喜歡,也不會。
“夫人,那您還記得自個兒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嗎?”阿貝小心翼翼的問,“奴婢見您最後醉得連路都瞧不清了。”
雲桑驚訝回眸看她,一副“我有嗎?”的疑惑神色,一面喃喃自語:“酒勁兒上頭是真的,不過我還是存有意識的,知道是他背的我,上了馬車便回了府,下車那時記不太清,但也是他背我回的錦院。”
她還記得祁昱被自己的軟聲細語給融化了,愣愣的瞧着她,好半響都沒回過神來。
嗯……祁昱似乎喜歡她喚他夫君。
回想到這處,雲桑唇角彎起,牽出一抹明媚的笑。
聞言見狀,阿貝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下意識閉緊了嘴。
祁大人可還是清醒的!怎麽也跟着主子胡鬧?
“阿貝?”雲桑歪着腦袋打量自個兒的小丫頭。
阿貝驀的回神,急說:“奴婢在,您吩咐的都差人傳話去了,玉師傅說最遲二十九晚給您送玉雕來。”
“哦,”雲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雪中松柏還是不等三十那日送了,左不過是她的一份祝福與心意。
那麽漂亮精致的雪中松柏,祁昱看到一定會眼前一亮吧!
若是她到時再甜甜的喚他一聲夫君,那張冷冰冰的臉一定會露出歡愉的笑吧?
這一整日,雲桑都處于甜蜜又煎熬的等待裏,她盼着玉師傅快點把玉雕送來。
然而到晚間時,巯岳閣那邊竟傳來找到趙神醫的消息。
無異于平地起驚雷,驕陽遇暴雨。
雲桑驚得打碎了碗碟,顧不得才用了一半的晚膳,急匆匆趕過去,她非要親眼瞧了不可。
巯岳閣。
宣平侯夫婦及徐霜鈴,連祁昱,都在,衆人看到雲桑突然出現的身影時神色不一。
祁昱擰眉掃過被夜風凍得嘴皮子發白的人,見她雙目滿滿的焦灼,一時心中異樣升起,猛然間有種不受控制的躁怒四處亂竄,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龐就此暗沉下來。
周氏過去拉住雲桑的胳膊,欲哭不哭,瞧着是欣慰過度了,“小桑,你來了,之琰終于有救了,有救了!”
雲桑皺起月牙眉,不動聲色的捱下心中驚疑,問:“當真是趙神醫?”
“就是活神仙趙神醫!侯爺派出去好幾波人馬,才在城西打聽到風聲,好不容易把人請來呢!”周氏高聲說罷,忙拉着她去到寝屋外,一手揭開簾子,雲桑清晰瞧到裏面情狀。
拔步床前,一頭發花白的老者手執長針,依次在徐之琰的頭部頸部紮下,老成熟練的模樣,倒真是有幾分功力在身。
雲桑神色微沉,“這兩日他身子如何了?”
“出了前幾日那種事……你也不肯來看之琰,好在之琰命硬,挺過了那一劫,才熬到找到神醫之際。”周氏話裏已經暗含了責怪的意味,“小桑,不管從前如何,之琰也是因愛生恨,這幾日你多陪着他些,可千萬別叫他再動氣傷身了。”
雲桑遠遠的瞧着榻上面色蒼白的男子,一股子惡寒自後脊背升起,她手心冒冷汗,周氏的絮絮叨叨全被抛之耳後。
她想到前世,她臨死那日。
徐之琰一身白衣,不複羸弱,眼神陰毒,似深淵惡鬼來取命,若不是祁昱及時趕到,她還不知要遭受什麽。
不,她還沒有和離,她還沒有揭穿這個面目醜陋的人,惡人怎麽能好?
雲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把重心放到那個所謂趙神醫的老者身上。
恰此時躺在床上的徐之琰劇烈咳嗽一聲,嘴裏噴出一大口暗黑的血塊。
周氏臉色大變,急忙跑進去,“怎麽回事?我兒怎麽了?”
老者捋了捋胡須,動作不緊不慢,将最後一根銀針紮到徐之琰的眉心,才轉身過來說:“侯夫人莫急,老夫先将世子爺潛藏體內的郁結之氣逼出來,稍後會輔藥服下,調理身子,約莫要半月一周期,三周期為限,此前一切症狀皆是正常。”
周氏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氣。
門口的雲桑暗暗穩住心神,擡眼看去,總覺不對,她的內心幾乎在縱聲吶喊:這個老人根本不是什麽趙神醫!
前世她雖沒有見過趙神醫,可是的的确确是一年後才出現的人物!
裏頭,徐之琰又吐了一口血。
阿貝在身後擁着雲桑往後退了幾步,才發覺主子的身子在輕輕顫抖,于是主仆倆又往後退了退,不再去看屋裏的血.腥。
廳堂靜悄悄的,直到半響後,老者出來道一聲今日施針到此為止,四周才有些細微聲響。
宣平侯神色疲憊,語氣是極寬慰的:“夜深了,你們都回去歇下吧。”說罷,便和周氏先出了巯岳閣,幾個婢女忙不疊端着盆輿進寝屋給徐之琰擦洗。
徐霜鈴忌憚那夜要将自己掐死的祁昱,不敢多瞧什麽,也趕快和丫鬟提着燈籠出去了。
雲桑好像才回過神,緩緩轉過身來,對上祁昱深沉的視線,眸裏頃刻多了一層水霧,迷迷蒙蒙的,藏着害怕掩着不安。
祁昱幾步過來,嗓音低沉:“還不走?”
她卻說不出一句話,笨拙的用手指揪住男人寬大的袖子,死死攥緊,嗅到祁昱身上熟悉的沉木香,心頭懼意才消退了些。
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門,一路無言,行至書房和錦院的分岔路口時,走在前頭的祁昱頓了步子,高大的身子落下一道陰影,随着凜冽寒風晃動。
雲桑無措擡起頭,才知應該撒手了。她吸吸鼻子,把手放下,縮進袖子裏,僵硬的指頭有些麻木。
“沐雲桑。”祁昱倏的轉身,垂眸看到她微微輕顫的嘴唇,心頭一動,那裏本是甜軟的,嘗過一回便似着了魔,一日三餐變得索然無味,午夜夢回都是不眠不休。
祁昱脫了鶴氅披到雲桑身後,手指靈活的,像她裏面那件鬥篷一樣的系法,打了個蝴蝶結,而後十分克制的,用平和的聲音問:“沐雲桑,徐之琰是生是死,于你而言就那麽重要嗎?”
雲桑愣了愣,最後無聲點了頭。
撕拉一聲,一對精巧的蝴蝶結就這麽硬生生被祁昱扯斷,健壯有力的手臂随即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雲桑不由得心尖一顫,緊接着便聽到祁昱愠怒的問話:
“你不是心悅我嗎?你不是喚我作夫君嗎?”
這話叫雲桑一怔,反應慢了半拍,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答複,就又聽到祁昱壓抑到幾近低吼的道:“倘若我弄.死他,你如何?”
“我——”
“罷了!”
祁昱極快打斷雲桑的話,無所求的松了手,任由鶴氅嘩的掉到石板上,背影孤決。
誰也不知方才那一瞬,他心底究竟是什麽怎麽的冰火兩重天,他快要被嫉妒和不甘逼瘋了,卻又被寒風呼嘯清醒。
他頭一次畏縮。
徐之琰遲早要死,他不動手,自有天收,那是娘胎裏帶出的病根,尚未學步便是泡在藥罐子裏的,能茍延到如今,全是宣平侯花大價錢堆積出來的,換言之,徐之琰若不是出生候府,早沒了命,豈是随随便便能治好?
偏偏他看到雲桑匆匆趕來那一瞬,就已經控制不住心緒,可她那麽在意,她怎麽會那麽在意……
本來就是求而不得的桑桑啊。
不過是嘗了她施舍的一點甜頭,就妄想,生出許多奢望,到頭來,孑然一身的,終究是他祁昱。
此時此刻,祁昱像個未戰先敗的落魄将軍,頹喪的提着斷劍歸去,直到背上貼了一個軟軟的身子。
雲桑從身後抱住他,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她哽着聲,抽泣的軟音聽着委屈巴巴的:“祁昱,你,你做什麽呀?說走就走,也不等我說句話。”
“是不是有別的小娘子跟你說了喜歡……你才這麽着急的要走?”話音落下,雲桑就悔得想咬掉舌頭,這種時候的問那種話做什麽?
但出乎意外的,祁昱急促出聲否認:“沒有!”
除了沐雲桑,再沒有人對他說過喜歡,縱使有別人,他也只有桑桑。
聞言,雲桑不由破涕為笑,松手繞到祁昱面前,白皙的臉兒挂着淚痕,美人落淚,且嬌且怯,格外招人疼惜。
祁昱臉色不太好,不是怒的。他頓了頓,伸手揩去她臉上的熱淚,認命的撿起地上的鶴氅給雲桑披上。
祁昱最後一次想:他不能再退了,不論結果好壞。
殊不知沐雲桑已經向他前進了好多步。
雲桑板着小臉,認真對祁昱說:“徐之琰是生是死,真的很重要。他已經有過要害我的心思,不是一朝一夕,若他生,就是我死。”
剩下半句,不言而喻。
祁昱微微怔住,不知怎的,想起在抄手游廊那日,她叫他別給徐之琰找神醫。
當日以為是她本性使然,自己得到了圓滿,便想身旁人都圓滿,其實不然。
雲桑性子軟,卻是個拎得清的,不該心軟的時候,恍若換了一個性子,堅定,有主見,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要坦率大方。
相較之下,而他的行事作風,簡直像活在陰暗處的卑劣小人。
“不會。”祁昱微低頭,輕輕握住雲桑的肩,“我會處理好這些麻煩,他是生是死,都威脅不了你。”
雲桑卻搖頭,“我會自己來。”在祁昱面色陰沉下的那一瞬,她一本正經的補充:“我可沒有二百兩銀子給你。”
祁昱的臉色不由得更難看。
這個小沒良心的!拿他說過的話來擠兌他可是得心應手!
偏偏他甘願沉溺其中,縱然氣悶還是溫和道一句“不用。”多少個二百兩都值不得一個沐雲桑。
“……哦。”雲桑在心裏偷笑,眼睫上還挂着晶瑩的淚珠,她清了清嗓子,嚴肅問:“可是平白無故的,你怎麽要幫我呀?”
好樣的。
未來殺伐果斷的承德帝,被這話逼得徹底沒了脾氣。
祁昱素來冷淡的嗓音,此刻柔和得不像話,“桑桑,是我不好,前幾日對你說了許多氣話,別氣我了,好不好?”
雲桑輕輕哼了一聲,悄然上揚的嘴角透着掩不住的小得意,“那你下次給不給我說話?”
他何時不給了?祁昱重重說:“給。”
日後誰敢不給桑桑說話,就割了他的舌頭!
這還差不多。
沐雲桑把背上的大氅還給他,才與阿貝回錦院,行在寂靜無聲的小道上,一顆焦灼不安的心漸漸歸于平靜。
她已經可以确定下來,今夜突然冒出來的這個趙神醫,是假的。
“阿貝,明日你叫阿寶去打聽打聽這個趙神醫的底細,切莫打草驚蛇。”
阿貝應下,猶豫着,說:“夫人,如今王媽媽不在我們手上,世子爺那頭又來了神醫,我們日後的處境怕是更為艱難,來日綢缪和離,恐生變故。”
“王媽媽在他手裏也是一樣的,至于和離,也是這幾日的事了。”雲桑不會懷疑旁的。
當下應先弄清這個趙神醫是哪路人士,究竟是不是祁昱安排……她有猜測,但不敢确定。
阿貝擔憂不已,他們主子從小到大,第一次這麽信任一個人,可畢竟前有宣平候府世子爺這樣的僞善惡人為例,人生大事多留個心眼,總歸是沒錯的。
她得替主子留意着。
***
十月二十九這日,老皇帝在早朝上宣布,原定三十舉行的朝拜儀式延後至十一月初六。
對此一直不滿的沐遠洲倒是沒表現出多少興致,俊美的五官蒙着層郁色,向來張狂挑剔的人,冷不丁安靜下來,竟有幾分似祁昱。
沐青山和雲氏還以為這孩子心性穩重成熟,終于知道收斂了,好一陣感慨。
殊不知這厮是忽然間失了興致,那股子勁兒不見了,連日沉思,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
沐遠洲的長随大福抱着一沓厚厚的公務進書房時,只見高高大大的男人仰躺在交椅上,兩條大長腿交疊着搭在案桌邊沿,旁邊還有一碟子原封不動的糕點,那是雲氏送來的。
大福小心放下東西,邊瞧他神色邊說:“大人,這是今日底下才呈上來的,您先看看?尚書大人說是明日要呈給聖上。”
話音落下,過半響,沐遠洲才懶懶的轉頭瞥一眼,“拿走,給世子爺,叫他批閱。”
大福犯難,“右侍郎大人……這兩日都挺忙的。”
“他忙?”沐遠洲輕嗤一聲,“我還不知道他?眼珠子都快長到案諜裏去了,正好順便把這份一塊瞧了,快拿去。”
“這……這,”大福着實犯難,“小的聽阿東說,右侍郎大人忙着雕東西,許多公務都是推給底下那波人的。”
“雕什麽?他還能雕什麽?莫不是俸祿不夠賺外快的?堂堂宣平候府世子,說不出也不怕人笑掉大牙!”沐遠洲鄙夷說罷,長指将面前的案諜往外一推,“就興他能交給底下人自個兒偷懶,我不能?”
大福只得硬着頭皮,埋頭道:“能給底下人處理的都給了,這些,這些都是定要您親自瞧過才行的。”
只聽得沐遠洲低低罵了一句粗口,眨眼的功夫已将腿放下,神情不複慵懶,冷不丁問:“找到了嗎?”
大福愣愣的望着他,好一會才從那雙淩厲的眉眼中尋出一點端倪,“夫人,夫人還沒找到,去了忠國公府打聽,各酒家店舍也去問過……”
“出去。”
“是。”大福如蒙大赦,忙提步跑出書房,臨到門口,猛然想起這事兒還沒完,只得頓住再問:“大人,夫人還找不找了?”
這話就似導.火.線一般,将沐遠洲那身陰郁的火氣全點燃,他嚯的站起身:“誰他.媽的跟你說不找了?”
“給老子去找!”
他就不信把江都城翻過天兒來還找不着人。
這個笨女人別的本事沒有,躲人倒是一躲一個準。
沈言卿宿在城郊一農家小院,小院在巷子深處,遠離繁華的都城,平常人尋不到。
這小院是沈府一忠仆的,沈氏一族敗落後,忠仆得了賣身契和銀兩,感懷沈氏一族的恩德,聽說大小姐回城了,忙要把人接過來。
沈言卿自那日在忠國公府滿月宴席被雲桑撞見,便知道瞞不過尚書府,可她這回回來是鐵了心的不想為難尚書府一家。
父親落難,被貶至揚州還遭排擠,更有甚者,為官的竟被商賈欺壓,一家三口舉步維艱,她幾乎使了大半的銀倆才打聽到這是上頭的意思。
上頭,還不知是哪個上頭,但願不是聖上。
她是沈家唯一的後人,不能眼睜睜看着母親重病在床,父親在人前卑躬屈膝卻仍舊讨不到一個安穩日子。
沈言卿冒險進城,為的就是探一探這個“上頭”究竟是誰,最好能求得勢的國公府在聖上面前為父親說說話,他們一家不求什麽大富大貴,只想安安穩穩的活着。
樹倒猢狲散,她知道沈氏一族再無風光回城之日了,偏偏她是女兒身,不便抛頭露面替父親去應承下那些屈辱。
卻不想忠國公府翻臉不認人,可她寧願去受冷眼,沒皮沒臉的上門求見,也再不想牽扯尚書府。
那麽心善的伯父伯母,不該再為了她們一家辛苦操持,四處奔波,而且沐遠洲那個貴公子,想來也是不耐煩的。
她不想再去讨他的嫌,被嫌了三年,也夠了。
二十九這日真不是個和順日子。
錦院這邊,玉師傅晚上準時把雪中松柏送了過來,确切來說,是小厮送來的,本是小事,可也是大事。
雲桑滿懷期待的掀開一瞧,眼中亮光瞬間黯淡。
阿寶吃驚得大聲叫嚷:“怎麽回事?那個玉師傅怎麽搞的?雕成這個鬼樣也敢送來!?”
小厮依言,心虛瞧向桌子上的玉雕,料是好料,瑩潤有光,可雕刻技藝手法簡直比林子裏的鳥還亂,東一筆西一畫,說是雪中松柏,乍一看都以為這是那哪個不懂事的學徒拿作練手用的廢料。
雲桑一動不動的望着那東西,失落已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只覺受了天大的欺瞞哄騙,那個玉師傅拿一個八仙過海,和一個雪中松柏的草圖,就将她哄得飄飄然滿心歡喜,誰料竟是這般從雲端掉落。
“玉師傅呢?”雲桑冷淡的看向這兩個小厮,“叫他過來。”
小厮惶恐:“世子夫人,您千萬別遷怒小的們,玉師傅晌午那時候已經去西南了。”
而後就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阿貝知道她們夫人是真的生氣了,不說話也沒有什麽動作,這是哄不好的那種。
小厮也慌呀,慌得差點忘記了玉師傅的囑托,還是搓手心的汗液時,才不經意摸到懷裏的一小塊硬.物,忙不疊掏出來遞上去。
“夫人,這是,是玉師傅給您的附贈小件兒,您瞧瞧,精致着吶!”
雲桑一言不發的接過來,是一塊拇指大小的血玉,晶瑩剔透,紋路清晰,線條更是流暢而細膩,勾勒出一張朦胧的臉,瞧不清是何人,只覺美好得似天邊月,邊緣綴了小小的葉子,看形狀像是桑葉。
她眸子裏的黯淡一點點的褪下,恍然記起當時瞧見八仙過海的驚豔感,可緊接着,是鋪天蓋地而來的憤怒。
“他是不是故意的!”
這麽小的東西卻雕得這樣好,可好好的雪中松柏卻弄成那個樣子!
偏偏還要兩樣東西一起送過來,一對比,誰優誰劣一目了然,誰稀罕他贈送的小件啊!她想要的就是雪中松柏!
這個人……簡直幹不出人事兒!太壞了這個玉師傅!
見狀,小厮怕自己今夜走不出這個門,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了,“您消消氣,這手藝活啊總有失手的時候,咱們玉鼎記的老師傅都有偏差,別說這個年紀輕輕的玉師傅。”
“您瞧這個雪中松柏,”小厮殷勤的指着上面的圖案,“湊近了細細看,這下筆,這力道,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人!您啊興許是看過了更好的東西,眼光不自覺的就高了,其實眼前這個東西,也是好東西,尋常人瞧了都會誇的。”
“你們走吧。”雲桑別開臉,她如今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小厮走後,整個院子沒有一點聲響。
夜幕已至,高空之上是一片陰霾,烏雲堆疊,無風無雨,子時一過,就是祁昱的生辰。
大動肝火之後,雲桑快急哭了,這麽晚了她還能找什麽給他當生辰禮啊。
明明一切都打算得好好的,誰料半路殺出個玉師傅。
阿貝見主子難受,也跟着心疼,“夫人,您是不是打算送給祁大人的?”
雲桑點點頭,阿貝勸說:“就是份心意,要緊的是心意,咱們心意到了,祁大人自然明白,這東西……這東西奴婢瞧着也還行,況且祁大人一心忙于政務,是個悶性子,見您給他送東西已經很感動了。”
好像有點道理。
祁昱那個枯燥乏味的男人,興許平日都沒功夫觀賞玉雕,自然也沒有她那麽高的标準。
心意送到了,下回生辰,她再送個更好的。
生辰有好多個的啊!
“拿東西,随我去書房一趟。”
書房這邊,從把東西送出去到現在,祁昱一動不動的坐着,臉色鐵青,阿東不敢靠近半分,只覺這位爺像惡.煞一般要吃.人。
直到門口傳來一道敲門聲。
阿東跑去開門,看見雲桑時仿若見到了救兵,忙請人進來,一面壓低聲音說:“夫人您可來了,快去看看大人吧,他氣了大半日,也不知道為的什麽,您要是不去勸勸他,估摸着他能那麽不吃不喝不睡的坐一夜!”
雲桑神色微驚,他怎麽也生氣了呀?
雲桑進屋後,循着那晚的映像繞過書架,走到祁昱面前,隔着一張案桌的距離,她清楚瞧見男人陰沉的臉色。
“祁昱,你怎麽了?”
祁昱抿唇不語,擡眸看雲桑時,胸腔裏那股子悶氣猛地湧上來,堵得他手背青筋突突直跳。
不是精心準備了禮物要送給旁人嗎?究竟是送給誰,才值得她一天派人來催兩回?
松柏定是送給男子的,可岳父大人的壽辰已過,沐遠洲的生辰在年初,這兩日除了巯岳閣那邊,都是風平浪靜的。
他不說話,默默端來椅子給雲桑坐下,又去倒熱茶。
兩兩相對,靜默片刻。
雲桑揮手叫阿貝把東西拿過來,放在案桌上,她猶豫着,要揭開蓋在雪中松柏上的布帛,卻又忐忑。
于是她沒動,柔和的說:“祁昱,你別生氣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都會過去的。”
“沒有生氣。”祁昱适才壓下悶氣,視線略過桌上的東西時也沒有多在意,他一心在雲桑身上,“晚上過來,有什麽事嗎?”
雲桑支吾着,臉頰有些發燙,“生辰,你的生辰到了。”
生辰……祁昱訝異的看向她,恍然間聽到生辰這樣陌生的字眼,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只知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提起過,祁昱淡淡應了一聲“嗯。”
心中疑惑:她竟還記得嗎?
雲桑說:“過了這個生辰,你又長一歲了,平平安安的,是好事,願你日後都平安順遂,萬事勝意。”她指尖輕顫着,揭開布帛,心中愈發忐忑:“這是我送你的生辰禮。”
祁昱還沉浸在她甜軟的嗓音裏,眼角餘光便瞥見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件——
午時才送出去的雪中松柏,他懷着一種極為複雜的心緒,雕刻了兩天兩夜的東西,玉雕底下還放了一張有細碎金點的紙張,兩行小字赫然入目,字跡清秀精巧:
“松柏之志,經霜彌茂。
願君似松柏而勝于松柏。”
竟是送給他的嗎?
祁昱的眼神倏的變了,滿腔的氣悶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夢境般的虛幻,徜徉在柔軟的雲朵裏,桑桑觸手可及。
竟真的是送給他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等以後雲桑知道祁昱就是那個不幹人事的玉師傅——要你好看!!
晚安小闊愛,愛你們麽麽噠!感謝在2020-07-24 15:30:20~2020-07-26 23:24: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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