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夫君

因沈言卿的突然現身,雲桑迷惘了好一陣。

生離死別縱然是苦痛,可兩兩相對卻平白蹉跎大好歲月又能好到哪裏去?明明只要有一個人先低頭,就能圓滿了,偏偏誰也不肯,就這麽較勁。

才将想到這處,雲桑猛然發覺就算有人先低頭也不行,兩個人的事情,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決定不了。

沐雲桑回到席面時險些遲了,女人多的地方素來熱鬧,衆夫人相談甚歡,倒也沒有格外留心到她。

陸氏低聲和她說:“今日的佳肴都是請了珍馐齋的師傅過來掌廚,方才有一道桂花糕味道好極了,一上來就全被拿了去,我特給你留了一塊。”陸氏把小碟子推到雲桑面前。

雲桑捏起咬了一小口,入口即是軟香甜濡,之前那股子悵然若失才一掃而空,與其去想那些勞神的,不如把握當下。

她溫婉笑着,對陸氏說:“勞煩于嫂嫂記挂我。”

陸氏好相與,兩家又有交情,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就知道你愛吃。”

說話間,小厮已然呈上佳肴。席間的說話聲慢慢小了去。

世家大族的貴夫人都是極講就舉止禮儀的,雖不至于食不言,有熱心腸好出頭的,才會偶爾停箸,一則誇贊菜肴,二則左右攀談以便穩固權勢地位相當的世族。

若是宣平侯夫人周氏在,這兒說話最大聲最熱絡的定是她。但雲桑不興這樣誇大其實的假交情。

今日談得歡,或許明日就在你背後嚼舌根捅刀子,父母親教導的是旗鼓相當,以情報義。

很是有理。

她吃相溫文爾雅,時不時給鄰座添菜,仿若最通透的局中人。

宴席用至一半,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停了筷子,開始新一輪的攀談。

雲桑正好喝下兩杯糯米酒,雙頰悄然染上一層紅暈,卻還是耳清目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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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可聽說了,前院射箭,太子殿下一射一個準,回回拿頭牌呢!”

“人中龍鳳豈是我等能随意比較的?”

“嘿喲,江都雙傑都得甘拜下風呢。”

一聽這話,便有人問了:“怎麽說?”江都雙傑可是風雲江都城的出色人物。

“今日尚書府的沐大人沒來,但宣平候府的世子爺可是在場的,那樣神氣的人物……”說着,那人往雲桑坐的方向瞧了一眼,沒瞧見周氏,繼而咧嘴笑道:“那樣傳說讀書理政無所不能的神氣人,可是回回落靶,沒一次中的。”

話音落下,有低低的哄笑聲傳開。

雲桑擡眼掃過這一圈的人,皆是珠翠堆盈,神色不一,低候府一等的,有所顧忌,高候府一等的,有意調笑。

她也露出個溫溫和和的笑容,不惱也不羞,更不怒,這倒是叫還在低笑的那幾個不自在的抿了唇。

“太子殿下,可不是一般人。”雲桑喝過酒的嗓音比平日還要軟上幾分,語調也軟,話語卻一句比一句犀利:“我夫君是凡人,自然不能比,在座諸位姐姐的官人不乏才華出衆的,一齊拿來比對比對才有意思嘛。”

坐在她身旁的陸氏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悄悄扯了扯雲桑的袖子。

然而雲桑精致的芙蓉面上笑意不減,幽幽的說完最後一句:“何必五十步笑百步,雞啄米,鴨戲水,還要分個高低貴賤不成?”

聽了這話,一桌子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去。再沒有人笑得出來,卻也抓不住話茬擠兌。

短短幾句話,不露山不露水,偏偏溫和有禮,哪裏有人抵得住這字句珠玑。

雲桑是這麽個性子,柔時似水,軟時像雲,嫌惡什麽時,似小刀子。

什麽狗屁太子殿下,那就是搶了祁昱所有尊貴榮華的小人,要才無才要德無德,一肚子陰謀詭計,跟他母親一個德行,最後少不得死于祁昱劍下。

雲桑本是不動氣的,因這背後牽扯到的是上一輩的恩怨情仇,她不敢說誰一定是對,誰一定是錯,可這幾個嘴碎的要拿祁昱說事作比,捧高踩低,她便見不得。

管你什麽場合,管你說的是宣平侯府世子還是旁的,但凡涉及祁昱的不好,她骨子裏就有種排斥,似小獸被人冒犯了心尖尖,必要反噬一口。

這麽鬧一出下來,整個宴席平和許多,那挑起話頭的本就是個兩面三刀的貨色,瞧周氏不在,有意欺辱這個年輕的,誰料反被将了一軍。

直到宴席結束,也再沒有人去觸雲桑的惱。

散席後,陸氏圍着她好一頓打量:“平日瞧你軟軟的好欺負,沒成想是個隐藏的小厲害!?”

沐雲桑和沐遠洲兄妹倆個的性子瞧着一個天一個地,實則一模一樣。

但此時的雲桑有些許醉了,對陸氏這話只笑了笑。她酒量不怎麽好,父親五杯倒,大哥四杯,她就是三杯倒,适才喝的都是甜甜的糯米酒,好喝是好喝,就是貪了嘴。

眼下這副鬼樣子,她原想散席後找母親說說話的,也只好不去了。

陸氏半攙扶着她,阿貝扶着右邊,等人少了些才慢慢出了廳堂,外面已是一片朦胧的暗色。

祁昱只身立在堂外的梅樹下,稀薄光影落下,冷峻面容端的是一派風光霁月,有幾個夫人路過他身側時都低低說道些什麽,他聽到世子夫人幾字時,微不可查的擰了眉。

再去細細聽,大致曉得是何事,一雙劍眉蹙得死緊,臉色鐵青着,愠怒止不住的湧上心頭。

這個小沒良心的。

真是沒良心透了。

他才有意輸了射箭比試,丢了宣平候府世子爺的面子,她就這麽迫不及待的去辯解挽回嗎?

明明是那麽個嬌軟的人,說話都溫聲細語的,他怎麽敢想這個女人炸毛的跟人當場較勁?

“世子爺?”

祁昱條件反射的的看去,看到不遠處的幾人,當下便邁大步子過去,臉色沉得能滴水,“怎的了?”

陸氏忙解釋:“小桑這酒量實在不行,才喝了幾杯糯米酒就成這副樣子。”

“這副樣子……?”雲桑擡頭,露出一張粉嫩的臉兒,拖着軟綿綿的尾音問:“是什麽樣子?”

祁昱眉心狠狠跳動幾下,顧不得旁的,轉身微微躬下來,“我背她出去。”

陸氏自然是巴不得,和阿貝把人好生放上去,才松了口氣,随于重打道回府。

阿貝則與阿東跟在主子身後,一路上都有國公府小厮立在過道兩旁打燈籠照明,夜色漸濃,卻不妨礙前路。

女眷的宴席設在後院,忠國公府是極寬敞的,背上有個絮絮叨叨說胡話的人,祁昱并未走得太快,一步一步,沉穩有力,生怕把人颠着。

雲桑只是有些暈乎乎的,還不至于不省人事,察覺到他的小心翼翼的,心裏跟抹了蜜似的甜,絲毫不知這人才被自己氣得要冒煙。

“祁昱,”她趴在祁昱耳畔,小小聲的喚。

祁昱不說話,只是步子又緩了些。

沒得到回應,雲桑有些氣惱,許是酒壯慫人膽,她額頭一偏,唇瓣擦過男人耳垂時,輕輕的咬了一口。

不出意外的聽到一聲與夜色極為相稱的悶.哼。

“沐雲桑!”祁昱狠狠頓了步子,耳垂那塊又麻又燙,攪得他呼吸急促了些。

可雲桑渾然不覺,“那你倒是應我一下啊?”

說罷,好似為了給他個重來一遍的機會,也是要自己應證一番,雲桑又喚:“祁……”

話還沒出口,只見身旁有三三兩兩的賓客走過,都是外人,雲桑腦子是清醒的,知道在外面不好洩露了真假一事。

她犯了難。

她厭惡極了徐之琰,再不想說那三個字。

所以……

“夫君!”雲桑脆生生的喊。

才走沒兩步的祁昱再次狠狠頓住腳,抓住雲桑兩條腿兒的手掌驟然緊了緊,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幸而夜色朦胧,瞧不清他極度隐忍的神色。

等了一會還是沒有回應,雲桑開始耍小性子:“你又不應我!”

祁昱簡直想把她揉成一團放到懷裏,幾乎是咬着後槽牙回頭說話:“沐雲桑!你醉了!”說完就背着人極快的往前走。

他走得這樣急,冷風迎面而來,雲桑受不了寒,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把臉埋到他寬厚的背,還不忘鄭重的重申:“我真的沒有醉。”

祁昱兇巴巴的打斷她道:“不許你再說話!”

“……哦。”雲桑一點不怕,踢了踢小腿,冷風從裙擺下灌進來,她又忍不住動騰兩下,最後索性拿腿夾住祁昱的腰腹。

嗯他貌似走得更快了。

可雲桑是真的怕冷啊,貓兒一般趴在男人的背上,非要嚴縫絲合才暖,小嘴兒巴巴的說,早将方才那句不準說話給忘到了天邊。

“我真沒有醉酒,就是覺着身子要飄起來似的。”不知怎的,她想起一樁好玩的事情,露出半張臉湊到祁昱耳邊,只用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

“出嫁前有老媽媽講過床笫之事,春.宮圖上說,做那種事情的時候,也是飄着的,舒服極了,以前我總想到底是怎麽個舒服法,飄起來又是什麽感覺……”

此時祁昱的臉色已經不能用不太好來形容,只覺小腹一團火苗騰騰升起,頭一回這麽燥.熱難耐,卻再沒有說一句話打斷她,可他沉穩的步子到底是淩亂了。

“但我現在知道了,原來飄起來就是飲了酒後你背我的感覺,就是不怎麽舒服……”雲桑說完,還勁勁兒的伸出手去拍了拍祁昱冰冷的臉,又嫌棄的撒開手,轉而摟住祁昱的脖子,十分誠摯又自然的說:“這張臉不好看,你的臉才好看。”

酒勁兒上頭,什麽心裏話都敢跟祁昱說。

這話說完不久,祁昱就将人背到了候府的車架旁,小心把人抱上車,才臉色鐵青的凝着笑意盈盈的女人,正要輕叱一句別亂動。

雲桑先一步扯住他的袖子,滿眼期冀:“你上來呀?”

原本打算讓阿貝上去照顧這個醉鬼的祁大人,又動了恻隐之心。

少頃,祁昱一個跨步上了車,坐到雲桑身邊,把人扶好,才叫車夫驅馬。

雲桑不玩鬧了,半抱着着祁昱的胳膊不松開,語氣是認真的:“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麽?”祁昱的神色有些微驚詫。

竟真的沒有醉?

“你明日上朝時,見到我大哥,能不能跟他說一聲,大嫂瞞着大家回江都城了,我猜想十有八.九是家裏出了事,她才那麽着急的去找忠國公府幫襯。可是她在躲着尚書府,肯定也不想讓父親母親知道,我明白她的難處,不願讓她難堪,可不能眼睜睜見她走投無路,大哥是最合适的人……他會想法子幫大嫂的。”

祁昱輕聲應下,眸裏流轉的滿是不可置信,因他清楚的确認下來:沐雲桑當真沒有醉。

趴在他背上說的那些話,也不是胡話。甚至連咬耳朵鬧脾氣……都是真的。

冒出個頭的旖.旎情絲瞬息占滿整個身體。

祁昱反手握住那節細細的手腕,眸色深沉問:“你方才喚我什麽?”

雲桑皺眉看他:“祁昱啊。”不過看到他晦暗的神色,便明白不是這個,遲鈍的回想了下。

她從床笫之事說到臉,再前面就是——

“夫君!”

祁昱晦暗的神色終于浮現點點亮光,他就着握住雲桑的力道,把人往懷裏拉了拉,沉着聲音,壓着心底最後一根要斷裂的弦,問:“誰是你夫君?”

他現在是徐之琰的模樣。

雲桑笑了,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話語卻是無限包容的柔軟:“是你啊,祁昱。”

“我分得清,你就是你,是整日擺出一副冷冰冰臭臉的祁昱,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過徐之琰。”

哪怕你不得不以徐之琰的面容示人,哪怕所有知情的人都将你當成徐之琰的替身。

可在雲桑心裏,祁昱就是那個她蹉跎一世,陰差陽錯之下弄丢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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