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別君

被抛棄過, 被利用過,任何一點細微的風吹草動都能驚醒祁昱。

他永遠都不會承認自己的怯懦、自卑、敏感,這是十幾年如一日, 深深刻到骨子裏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再也丢不掉,唯有不動聲色的藏好,人前人後, 神情寡淡, 堅不可摧, 硬比磐石。

卻也唯獨在雲桑面前, 屢次露餡。

他聽不得那句拒絕啊。失去什麽都無妨, 被誰抛棄都可以,只有雲桑不行。

可是小桑說她會嫁不出去。這麽好的桑桑, 又怎麽會嫁不出去?

她是在小心翼翼的撫平祁昱的傷口。

寂靜的夜, 只有輕輕的呼吸聲萦繞耳旁,冷風拂來,掀起床幔, 嘩的吹滅了最後一點燭光,可祁昱藏于暗色中的臉龐一點點松懈下來,他薄唇微啓, 低低地呢喃了聲“桑桑。”

雲桑這才輕輕放開手, 想了想又把掌心縮回去, 明知他看不到,說的是假話,語氣卻格外認真:“今日父親對我說‘你要是嫁不出去就別回尚書府給老子丢人!’可兇了,當時我吓一大跳,心想要是你當真出爾反爾, 我就沒有地方住了。”

“哪曾想你這就反悔了!”雲桑氣悶的踢被子。

“胡說八道什麽呢?”祁昱捉住她手心,觸上才發覺她瑟縮了下,似因疼痛而顫抖,霎那間,有澀意爬上心頭,他俯身吻在雲桑掌心,聲音柔和得不像話:“下次想見我,就在窗邊挂一個小彩條,我能看到,別和岳父正面較勁,知道了嗎?”

像嫁不出去這麽拙劣的謊言,怕是也只是這個傻的能一本正經的說出來。

沐青山巴不得自己離他的寶貝閨女遠一點,若是知道自己非但深夜進了小桑的閨房,還……還親了她,怕是恨不得要生吞活剝了自己。

別人家的寶貝,被他沾染了。

倏的,祁昱好想把整個桑桑拐回去,就趁現在,四下無人,抱到他的地盤裏,關上大門,落鎖,誰也進不來搶。

不知不覺間,他握住雲桑的手更用力了些。

沐雲桑渾然不覺,反倒是泛起困來,她側過身,臉對着祁昱,嗅着他身上的熟悉的味道,安心得不行,貓兒一般的蜷縮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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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昱,你再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祁昱神色怔松,終是遲鈍而緩慢的松開手,轉為虛握着,“說什麽?”

“說什麽都好啊,”雲桑覺着這人好無趣,又覺着好氣人,他就沒有話想跟她說嗎!?她卻有一肚子話還沒說,可是現在困了,沒什麽脾氣。

她拍拍床邊空的一塊,聲音軟綿綿的補充:“你坐上來說。”

祁昱沒有哄過這麽嬌氣的姑娘,卻知道順從,誰知才掀開一角床幔坐上去,這個小東西就沒皮沒臉的挨了上來,頭枕在他大腿上,而後十分放心的閉了眼。

“說吧。”

祁昱的臉色瞬間變了變,小桑到底有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成年男人?哪個姑娘家的這麽放心男子進了閨房還這麽親昵?

“沐雲桑,”他連名帶姓的道,語氣嚴肅,好似在處理政事,“你也不小了,要懂得保護自己,在外不能這麽心無戒備,輕易相信旁人。”

好的,這話成功将雲桑那點睡意逼退。

她睜開眼,古怪的仰頭看祁昱,一瞬間委屈泛濫成災,長長的哦了一聲後,識趣的起身躺好,誰知被男人一個手臂攬住身子,複又穩穩當當的落在他腿上。

祁昱輕咳兩聲,又道:“不準對旁人這般,不準這麽親近旁人。”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對他這樣。

“再沒有旁人了。”雲桑聲音委屈,活似被人訓誡了。祁昱心頭一緊,大手覆上她眼睛,語氣溫和下來:“閉眼,聽我說話。”

“……好。”

“明日與岳母去九禪山吧,那裏的雪景很好,出去走走看看,再者等你回來,候府這邊的亂子也處理好了。”

“不去,雪不好看,沒有松柏。”雲桑還記得那個壞心眼的玉師傅,幾乎是聽到雪就想起那件雪中松柏,她可是還生氣的吶!

祁昱眼中滑過異樣,問:“有松柏就去嗎?”

雲桑沒說話。

她又耿直又傻,什麽事都寫到臉上,這廂哪裏是想去看什麽松柏,祁昱知道她想的什麽,只得聲音溫和的哄:“你先去,你去了就能瞧見雪中松柏。”也能見到我。

雲桑這才悶悶的說了聲好。

“九禪山山下有個廟觀,若你們在那處歇腳,遇上什麽說話奇怪的老太太,不理會便好。”祁昱嗓音低沉醇厚,語氣緩緩的,格外能叫人安心。

可他已經許久不曾說這麽多的話。

“尚書府後面那宅子我買下了,只是暫住,日後成親所用的宅子也已選好了兩三處,位置都是極好的,等你游玩回來再定奪買哪裏。”

說完,祁昱聽到懷裏人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是睡着了,手還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

祁昱只覺得心裏空缺那一塊被填得滿滿的,很溫暖,很美好,像是摘到皎潔明月放心間,一點點的充盈着他的孤寂。

次日清晨,雲氏收拾好上山賞雪的一應物件,雲桑決心用緩兵之計,也跟着去了,沐青山見狀,臉色才好了許多。

母女倆坐在馬車上,雲桑掀開車簾一角,看到祁昱站在街頭,着一身黑色大氅,在凜冽寒風中更顯傲然孤決,她伸出手朝他揮了揮。

“小桑,快放下簾子,到時候你該凍着了。”雲氏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

雲桑低低應了聲好,見到祁昱招手回應才轉身過來,昨夜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好久都沒有睡得那麽安心,竟連他是何時離開的都不知道。

辰時起身只看到枕頭邊上放着一塊血玉,是上次玉師傅贈的那塊,她不知是何意,但帶在了身上。

馬車緩緩往城郊行駛去,直到消失在轉彎處,祁昱才淡淡收回了視線。

阿東牽着兩匹馬過來,在他身後道:“爺,候府大亂了。”

“也該去瞧瞧了。”祁昱笑意涼薄,上馬前卻頓了頓,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問:“枭衛隊可跟去了?”

“您放心,我昨夜就告知了五西大哥,他們都帶着人在城門候着,等夫人的馬車一出城便尾随而去,此行保準出不了岔子。”

阿東話落下,馬蹄聲踏踏響起,疾馳而去,眨眼間已沒了蹤影。

少頃,駿馬在宣平候府門前停下。看守門口的小厮見到馬上之人時,神色大變,慌忙跑進府裏通報。

祁昱睨了眼剩下那小厮,不徐不疾的進了門,還未走到前廳,便在庭院裏聽到幾聲怒吼大罵。

他住了步子。

今天是個陰沉日,天上陰霾一片,冷風呼嘯而過時,一股子陰冷油然而起,宣平候的臉色在見到院落中央身姿挺拔的青年時,比天日還要陰沉幾分。

他大喝一聲:“反了天了你!”

祁昱冷嗤一聲,神色愈發淩然,當日安排妥善後,他特留了痕跡,找來一個假神醫,為的是聲東擊西,事畢,該叫他們知曉何為瞞天過海,何為晴天霹靂。

誠然,宣平候如今知曉了,胸腔劇烈起伏着,翻湧驚愕怒火:“誰給你的權利背着本候做這些?當了幾天鳳凰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本職了嗎?別忘了你只是之琰的下人!離了我候府你祁昱什麽都不是!”

身後,周氏氣急而來,幾乎是還未走到便破口大罵,往日的裝模作樣也沒有了,活似市井惡婦:“小桑呢?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趁着我兒病痛之際拐走我候府的兒媳,行此喪盡天良之事,你不得好死!”

如此惡毒的咒罵,任誰也不敢信是出自候府勳爵之口。

祁昱看他們氣急敗壞,神色未變,這樣的嘴臉,他見多了,內心毫無波瀾,幸而小桑沒看到。

“侯爺做在初一,怎就沒想到會有十五?”

“你!你個忘恩負義的!”宣平候漲紅了臉,年過半百卻被一小輩如此說教,還是他往日拿捏在手裏的人,他不顧形象的撿起地上的石子砸過去,“憑你就想威脅本候,還不能夠!來人!”

祁昱反手抽出阿東挂在腰間的利劍,一舉揮下,把石子擊落在地,尖銳處直指前方,冷成面上殺氣盡顯。

見狀,宣平侯狠狠一頓,不過一瞬間已有十幾個候府家丁團團包圍住,他穩住心神,臉上露出個陰測測的笑:“你如今求饒還來得及,和離種種本候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從今老實本分當好這個替身,宣平候府少不了一口糧!”

周氏一聽就急眼了,“侯爺,他幹出這等膽大包天的事情,可不能饒了他!”

宣平侯回首怒瞪。

“饒?”祁昱冷笑,擲地有聲:“侯爺可是忘了王媽媽?還是忘了十幾年來以假亂真,欺君罔上?”

宣平侯聽了這話不由得大驚失色回身看向這個眉眼淩厲的青年,後脊竟冷汗連連,陡然生出一股子畏懼感來。

祁昱眼神不躲不閃,“如何,可要祁某再說清楚些?”

“你以為本候能叫你活着走出去嗎?”宣平侯咬緊後槽牙,朝手執棍棒的家丁揮手,“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本候打!”

十幾個家丁蜂蛹而上,然而棍棒還未落下就聽得耳邊一陣急促的咻咻聲,個個驚慌回首,只見城牆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排黑衣蒙面人士,瞧着訓練有素,利箭如雨,衆人紛紛扔了手中家夥蹲下身抱住頭。

祁昱嘴角勾出抹狠厲的笑,垂下劍,剎那間,城牆之上齊齊停下拉弓,“如何?”

“你你……”宣平侯險些沒站穩,周氏在身後扶住他,二人俱是心神一震,冷汗淋漓。

“你想做什麽?你到底想做什麽?”宣平侯嘶聲低吼。

祁昱把劍插回劍鞘,聲音冷淡:“還要看侯爺做什麽,祁某才好下決定。”

威脅,這是赤. 裸裸的威脅!

宣平侯一個重心不穩,踉跄了身子

他怎麽敢信,當年無依無靠孑然一身的棄兒,竟能不動聲色的成長到今日這般地步!照此情勢觀之,背後不知還有什麽手腕。

到底是他大意了。

“阿昱,我候府待你有恩!”

“祁某待候府,不曾無義。”

宣平侯秉着最後一口氣:“你離了候府,滿城權貴誰認識你祁昱?朝堂上下,誰認得你?只要在我宣平侯府,在外,人人還稱你一句世子爺!”

“不勞侯爺費心。”祁昱喚來幾個黑衣劍士,阿東帶頭,直往錦院去,不多時,幾個擡了幾口大箱子出來,搬上馬車。

宣平侯夫婦眼睜睜看着,咬碎牙也不敢吭一聲。

到最後,東西搬幹淨了。

祁昱眸光深邃的掃過眼前人,過往十幾年如過眼雲煙,彈指間消失殆盡,本是蒼涼悲戚的。

此刻,他卻覺前所未有的輕松,可以光明正大的将心嬌嬌納入懷裏,如何不叫人欣喜啊。

宣平侯鐵青着臉說:“祁昱,你今日這般,若為的是女人,本候告訴你,你得不償失。”

祁昱頭也不回的出了候府。

有桑桑,失也是得。

無桑桑,何談得失?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很晚,大概要一兩點。

寶貝們都去碎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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