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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拈着魚食投喂她那兩尾精心飼養的金鯉,漫不經心道:“是麽?她打聽五皇子做什麽?”

魏姑姑躬身答話:“高姑娘話頭起得怪,沒頭沒尾的,冷不丁就來了這麽一句。奴才反複思量,也沒琢磨透。”

賢妃聽了這話,笑道:“一個六歲的孩子,最是幹淨的年紀,小琉璃人兒似的,別人怎麽教,她便怎麽學,沒頭沒尾她可不會去在意一個不相幹的人。”

魏姑姑賠笑:“奴才愚笨,請娘娘明示。”

賢妃娘娘道:“老五那孩子身世可憐,生下來便受親娘的牽累,不得聖心……今年九歲了吧,生辰過得冷冷清清不說,學都上了兩年,可連個名字都沒給取,再不受寵也那是位正經皇子,聽說朝臣們已經連着勸幾日了。”

賢妃身居後宮,對前朝的事倒是了若指掌。

魏姑姑這下恍然:“原來如此,想必是高姑娘進宮前在哪聽了些閑話,所以才記心裏了罷。”

賢妃喂完了魚,又去逗鳥,悠哉自在:“回去伺候吧,有事再來報,高家那孩子我看着還算懂事,你呀也別老板着臉吓唬人家。”

魏姑姑應了聲是,無聲息的退下了。

下晌,小憩了一覺,時辰到了,高悅行跟在公主身邊,亦步亦趨,去演武場瞧熱鬧。

公主出落的袅袅婷婷,高悅行小蘿蔔頭似的綴在她衣裙旁側,公主無奈之中又隐隐透露出一絲嫌棄,她這壓根不像帶了個伴讀,而更像哄了個小妹妹玩,往後還指不定誰照顧誰呢!

公主想找點話閑聊:“你家長姐我見過,無論說話行事,都是極好的,可惜……”

高悅行此時卻沒有心思哄她,略冷淡敷衍道:“長姐一向很好。”

她已經聽到前方傳來熱鬧的動靜。

偶爾的幾聲歡呼叫好,像沸騰的油鍋裏濺起的星子,刺得高悅行心裏發燙。

快要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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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越是急迫,腳下就越是恭謹,唯獨眼神中流露出的堅忍能隐約窺得她的內心焦灼,但她也低頭隐藏的很好。

咻——

啪!

一聲尖銳的哨響之後,有風聲貼着耳邊擦過。

高悅行第一腳踏上演武場的紅泥土地上,尚未反應過來,便察覺耳畔火辣辣的疼,腳側不遠處落了一支羽箭,擡手一摸生疼的地方,她的珍珠耳環掉了一支,耳垂上滲出血珠。

高悅行還沒怎麽着,随身的宮人們卻大驚失色。

公主臉色也變了。

再如何,高悅行也是朝中重臣之女,輕易折辱不得。

而且此番進宮第一天,就傷到了臉……

至于始作俑者。

高悅行抹掉耳垂上的血跡,擡頭,迎着陽光,只看見一位身穿暗黃雲紋的小皇子騎在高高的馬上,前後左右侍衛簇擁着,架勢嚣張得很。

看得出他意氣風發,在這刻板的皇城中,笑得都比宮中的同齡人更燦爛些:“聽說賢娘娘給妹妹身邊指了位漂亮姑娘陪讀,怎麽我卻沒有,娘娘偏心啊!”

公主手藏在袍子下,拉了拉高悅行的小手,神色冷淡道:“給三皇兄請安。”

高悅行便知道了,面前這位便是當年鄭皇貴妃拼死産下的皇子。

皇三子,李弗逑,今年十歲,與公主同齡。

太陽真刺眼啊,高悅行合上雙眸。

而十餘年後的史官記載中,提及這位皇子的只有一句

——“皇三子,李弗逑,夭亡于十二歲。”

李弗逑等了等,沒有等到高悅行請安,不悅道:“怎麽不說話,莫不是賢娘娘千挑萬選,最後竟然送了個小啞巴進宮?”

高悅行恍然回神,低眉行禮:“請三殿下安。”

李弗逑一手持弓,一手揚起馬鞭:“好了,免禮,看在你懂事的份上,不為難你了,但是你弄髒了我的箭,你去給我洗幹淨再送來。”

高悅行沒想到,原來在史官記載中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皇三子,竟然是這副性格。

尊卑有別,高悅行不能回嘴,但公主不是吃素的。

公主招手叫來李弗逑身邊的侍衛,嗓音都拔高了幾分,清脆利落的吩咐道:“你去給本公主把箭撿回來,再回了我母妃,請太醫給高家小姐驗傷!”

李弗逑一瞪眼,周遭侍從跪了一片。

公主一擡下巴,絲毫不懼。

李弗逑用馬鞭指她:“你就知道告狀。”

他們這邊的熱鬧終于驚動了演武場上教習皇子的師父。

衛國候,鄭千業,一品武将。

鄭侯年近六十,歲月帶給他的并非全是傷痛和衰老,還有經年在沙場上歷練出來的強健體格,他一身輕甲,手提着一杆烏金槍,踱步過來,面上森森寒意逼人。

三皇子下馬:“外公。”

鄭千葉是鄭皇貴妃的父親,照這層關系,李弗逑是該喚一聲外公。

高悅行再次摸摸自己的耳朵,本就是輕傷,現在已經不滲血了,只是傷口橫在小女孩白嫩的皮膚上,看着有些刺眼。

鄭千葉看了一眼李弗逑,沒理會他,而是微微彎下身,招手喚了高悅行到近前,仔細查看了她耳上的傷口,又嘆了口氣:“請太醫為高小姐診治。”

他身邊的侍衛這才得了令,轉身去傳令。

李弗逑終于收斂了一些,不複之前的張揚,辯駁道:“外公,我不是故意的,演武場上刀劍無眼,她這麽小一個團子,還沒有馬腿高,我怎麽注意得到!”

鄭千葉依舊不吭聲,他走在前面,李弗逑在後面跟着,到了遠一點的地方,他才停下,教訓道:“演武場不是戰場,戰場上與你刀劍相向的是敵人,演武場上陪你玩刀耍槍的是同袍是兄弟,刀劍無眼的話不應用在這裏,你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

高悅行被侍衛引着,走遠一些,便聽不清了。

公主見她老不說話,以為她心裏難過,便出言安慰:“你別怕,我那三哥的性子從來跋扈,但他最多也就嘴上占占便宜,我有母妃在,你放心,斷不會讓我們受委屈。”

公主句句說在理上,句句說的都是實話。

賢妃娘娘就是公主最大的底氣。

宮中的孩子人人都有爹,但卻不是人人都有娘。

三皇子到底也說不清是可憐還是可恨。

高悅行一想到他兩年後将會不明不白的死去,心裏雖然受了委屈,卻也很快釋然。

她顧不上自己耳上的傷,到了人少一些的地方,便開始四下張望。

演武場上人多,馬兒也多。

但正經主子沒有幾位,多是侍衛在巡視。

高悅行目光掃過,在兵器架的角落裏,發現了一位身量纖瘦的小男孩。

他不像三皇子那樣,如衆星捧月般張揚,他只帶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小侍從,也沒什麽人願意陪他,他自己拿着一把未開刃的劍,時而心不在焉的比量幾下,并不用心。

高悅行望着他的背影,向前挪了幾步,又克制地停下。

趁公主不注意,她小聲問服侍的宮人:“那位是誰?”

宮女順着她指的方向一瞧,笑了:“那位是五殿下,他和許昭儀向來深居簡出,難怪高小姐不認得。”

高悅行默默點頭。

風拂過她鬥篷上的風毛,毛茸茸的撓着她的脖頸。

高悅行拎出腰間的一方手帕,感受着風向,瞅準時機,一撒手。

潔白的帕子落到地上,沾了泥土,被風卷着,往五殿下的方向去了。

高悅行提起裙擺,追着自己的帕子跑。

身後宮人烏泱泱跟了一群,還驚動了公主,也追了過來。

帕子如願以償地被風送到五殿下的腳邊。

高悅行守禮,在幾步開外就停了下來,幾乎是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把幾縷跑亂的碎發別到了耳後。

五殿下彎身撿起手帕,然後轉身看到了她。

高悅行心裏怦怦直跳,垂眸平息心境,再擡眼一掃,下一刻,竟愣在了原地。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若問五雷轟頂是什麽感覺,高悅行今兒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腦袋裏轟然一片炸響,手腳冰涼,血都冷了。

面前這張臉,五官平凡到了極致。

與李弗襄壓根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五皇子将她的手帕遞給宮人,沖她略一點頭,話也不說一句,便轉身去幹自己的事了。

他的背微微含着,那是宮中常見的一種謙卑姿态,本不應出現在一個皇子身上。

不是他!

他不是李弗襄!

高悅行心裏迷糊了,公主在她耳邊說着什麽,可她一個字兒也沒聽清。

她的五殿下去哪兒了?

她離奇的死而複生真的只是回到了從前麽?

會不會……這根本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夢境。

而她在這裏,再也找不到李弗襄的存在了。

高悅行越想越覺得害怕。

最後,氣血湧上心頭,她閉上眼睛一陣昏厥。

高悅行昏倒在演武場。

消息很快傳遍了後宮。

賢妃娘娘是第一個知道此事的,詢問過公主身邊服侍的人,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回報的人稍加潤色,事實便有頭有尾。

——三殿下在演武場上一箭誤傷了高小姐,以至高小姐受驚暈倒。

誤傷,受驚,暈倒……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賢妃斟酌再三,終是選擇将此事報給了皇帝。

當高悅行在賢妃宮裏悠悠轉醒,在榻上怔怔坐着,從門外宮人的閑話中,得知三殿下被罰禁足三天,是皇帝親自下的旨。

賢妃正坐在廊下,托着一小盤魚食,引曲水池裏的錦鯉争相奪食,腕上的玉镯襯得她膚若凝脂,真正的富貴閑人,意興闌珊,別有一番美,賢妃餘光瞥見高悅行從殿裏出來,默默的靠在門口發呆,便笑了笑 ,道:“還是高小姐面子大啊,老三在宮裏飛揚跋扈這麽些年,皇帝從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還是第一次受到懲罰。”

高悅行回過神,停在不遠處,說:“陛下如此溺愛,實則在害他。”

賢妃瞥了她一眼:“妄議君上,你膽子大得很。”

高悅行低頭說知罪。

賢妃只是吓唬她一下,并非真的問罪,嘆氣道:“你一個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陛下豈會不知。三殿下的老師——柳太傅,乃三朝元老,一代鴻儒,名滿天下,當今聖上幼時便是由他啓蒙。其實柳太傅年事已高,幾年前便已告老還鄉,不再過問朝中事。是陛下為了老三,聖駕親臨請他還朝……老三他自己劣根難馴,陛下也失望得很。”

原來如此。

高悅行垂下眼睛。

賢妃望着她,總覺得這孩子成天心事重重的,眼角眉梢蘊着一抹化不開的郁氣,記得從前的高悅行不是這樣的,有幾次公主的百花宴上,高氏兩姊妹受邀參加,長姐溫婉,次妹活潑,高悅行最喜穿素色的衣服,小小一個雪團子,在花裏跑來跑去,滾一身花瓣,嬌憨極了。

果然啊……

深宮不是什麽好地方,就連一個孩子的天真都保不住。

賢妃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她作陪了,囑咐宮人好生照看她。

高悅行失魂落魄地躺回榻上,從懷中摸出那塊海棠帕子,用手指絞了一會兒,事情越來越撲朔迷離,如一團亂麻,她不禁在腦海裏細細梳理自己所知有關李弗襄的幼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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