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高悅行白天進了一趟三皇子的屋子,不消片刻,便全須全尾的出來了。

消息暗中散向宮裏各個主子的耳朵裏。

有人松了一口氣。

有人遺憾沒有熱鬧看。

高悅行遵三殿下所言,一直等着,等到了入夜,又等到将近三更十分。

西側殿的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

冷風灌進來。

高悅行心頭一驚,還好她沒睡下。

傅芸急急忙忙出去探查情況,高悅行聽到她輕聲喚了句:“三殿下……”話音未落,便傳出了短促的驚呼和嗚嗚求救。

高悅行奔了出去。

只見門口李弗逑帶着兩個侍衛,行徑如同土匪,用繩子把傅芸捆了,又堵上了嘴,扔在一邊。

高悅行還是小瞧了他的惡劣。

——“幹什麽?放開她?你不是被禁足了?”

李弗逑咧嘴笑:“還真當我把禁足放在眼裏呢,走啊,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他把“好玩”兩個字咬的格外重。

高悅行甚至來不及披衣服,就被他扯着出了門,從側門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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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沒有多少,冷倒是真的。

高悅行跟着他跑了幾步,拐了兩條巷子,路上居然沒有遇到夜裏當值的侍衛,想必是李弗逑事先算準時間都避開了,高悅行望着兩側的高牆,忽然驚覺——這條路,前方直通小南閣!

小南閣嗎?

高悅行也不覺得冷了,甚至還加快了腳步跟上。

李弗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在風中壓低嗓子問:“你長這麽大,見過鬼嗎?”

高悅行目光往前望去,黑夜裏并不能望見真切的小南閣,但高悅行數着腳下的步子,知道快到了。聽得李弗逑這麽問,她如實答:“不曾見過。”

李弗逑:“那你怕不怕。”

高悅行:“小時……”差點說漏嘴,高悅行及時吞下後半句,換言之:“以前怕過。”

李弗逑:“現在不怕了?”

高悅行:“現在不怕了。”

李弗逑露出一個笑:“好啊,待會讓你見識見識。”

高悅行讓他搞得莫名其妙。

見識什麽?難不成宮裏還有鬼?

跑過這段路。

李弗逑果然停在了小南閣。

高悅行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

李弗逑一把掐住她的後脖頸:“宮裏早年的傳說,小南閣裏囚禁着一個嬰孩,終年不見天日,每夜子時他會手腳并用的從地底下爬出來,他會掐着你的脖子,撕咬你的血肉……就像現在這樣!”

李弗逑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到最後,他猛地低頭,作勢要啃咬她的脖子。

高悅行早有準備,機警地一指頭按在他肘後的麻筋。

李弗逑沒料到這一招,手一軟,松開了她。

高悅行瞅準方向,像貓一樣,竄了出去,借着枯草,在夜裏隐藏了自己的身形。

她本就嬌小,這裏叢生的雜草又高,慶幸她今天沒有穿淺色的衣服,窩在其中并不打眼,李弗逑失去了她的行蹤,又不敢大聲叫喊引來護衛,氣得原地跺腳。

子時三刻。

高悅行貼着牆根,一寸一寸地往那個牆洞的方向挪去。

忽然,有輕柔缥缈的歌聲忽近忽遠地響起。

正在找她的李弗逑猛地定住了腳步,轉頭望向歌聲的方向。

高悅行冷不丁被這無限缱绻空渺的聲線激出了一身冷汗。

她已經摸到了牆洞附近。

緊接着,她發現這個牆洞不太對勁。

它變大了。

牆洞周圍的磚都被撤走了,土下松軟,似乎被刨了個洞。

高悅行皺着眉往裏看。

只聽裏面有細碎的響聲,過了半晌,一個腦袋探出地面,爬出一個人來。

李弗襄!

高悅行一邊注意着地裏爬出的李弗襄,一邊又要注意隐藏自己不被發現。

女人歌聲靠近了,在她的左手邊,高悅行隐約能瞧見一個白色的身影正緩緩地飄過來。

李弗逑循着歌聲的方向而來,在她的右手邊。

……她可能要被包了餃子。

說時遲那時快,李弗襄還未完全爬出來,高悅行伸手一把按住他的腦袋,把他塞了回去,随即,她也跟着鑽了進去,跨過一牆之隔,成功踏進了李弗襄的地盤裏。

高悅行和李弗襄臉貼着臉,面面相觑。

女人的歌聲已經到了耳邊。

高悅行往外一瞥,看見一雙小巧的雲錦繡鞋。

不是鬼,她有腳。

雲錦繡鞋踩過的地方,枯草彎了腰,濕噠噠的泥土裏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奇了。

宮裏的晚上還真是熱鬧。

不過再熱鬧,高悅行今日也不想搭理。

李弗襄頭上沾了些土,更顯狼狽了,高悅行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從李弗襄清澈得過分的眼眸中,高悅行看到了自己頭上亂七八糟的幾根枯草。

前世今生,如此狼狽的境遇還是頭一遭呢。

高悅行薅掉自己頭上的草,又替李弗襄拍掉頭上和肩上的土。

歌聲和腳步聲都遠去了,牆外恢複了寂靜。

高悅行雙手比劃着:“我又來了。”

李弗襄眼睛亮晶晶的,他是喜歡見到她的——“娘子。”

終于真正意義上觸碰到他。

高悅行克制了片刻,終究克制不住沖動,猛地傾身壓過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李弗襄一抖,可能是吓到了。

高悅行不管不顧把頭埋進他的肩窩裏,瘦削的骨頭很硌,并不舒服,她卻感覺到了久違的心安。

餘光瞄到地上的土坑,高悅行直起身,笑了笑:“這是你挖的?”

她笑了笑着,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宮裏早年的傳說,小南閣裏囚禁着一個嬰孩,終年不見天日,每夜子時他會手腳并用的從地底下爬出來……”

高悅行清晰地回想起了李弗逑說過的話,神色漸漸凝固了。

“他見過你!?”

高悅行攥住李弗襄的衣領。

可惜李弗襄聽不懂她說的話,也不能給她任何回應。

高悅行意識到說再多也是無用,抱着胳膊打了個冷戰,她身上還穿着單衣,而時節快入冬了。

李弗襄一摸她冰涼的手,牽着她進了屋裏。

高悅行乖乖地跟在他身後,目測他的身量,似乎與她差不多高,高悅行鼻子一酸,心疼得想哭,她的殿下到底過得是什麽日子啊。

李弗襄的屋子裏沒有燈,也沒有炭盆,比屋外還冷,像冰窖,還未入冬便已這樣,若真正到了三九嚴寒可還了得。

床榻有些硬,但被子卻很厚實,李弗襄把被子環在高悅行的身上,高悅行低頭,聞到了樸素的皂香。

李弗襄雖然住得破爛,卻把自己的一切打理得非常幹淨。

高悅行好奇地打量屋子。

只是一個側殿,并沒有什麽陳設,靠牆邊整齊的擺了兩張小木榻,高悅行坐在其中一張榻上,身邊挨着地另一張榻幹幹淨淨,沒有睡人的痕跡。

難道啞姑已經不再他身邊了?

現在的李弗襄似乎只身一人,獨自生活在小南閣裏。

高悅行抱着被子的一角,把另一角披在了李弗襄身上,兩個人的距離自然而然地湊近,高悅行軟綿綿的身子又靠在了李弗襄身上。

李弗襄嗅了嗅她的脖頸,然後皺着鼻子向後仰,片刻後,又忍不住再靠前嗅一嗅。

他沒聞過女孩身上的香,只覺得很好聞。

高悅行身上的女兒香味道很淺,如絲如縷若有如無,也正是這股若有若無的勁兒,牽得李弗襄好奇心在她身上繞啊繞。高悅行索性把香囊摘下來給他聞,李弗襄雙手捧着,舉到鼻尖處,然後打了個無聲的噴嚏。

高悅行捧着臉笑了。

現在的李弗襄身量還小,等他長大了,抽條了,成年并且大婚了,他依然喜歡湊在娘子的頸側細嗅,是占有,也是眷戀。

月光橫下來,在高悅行的側臉上切過一道柔白色。

高悅行抱着雙膝,喃喃道:“好想在這裏陪着你啊。”

但是不行,天亮後,如果發現她不見了,将會驚動整個皇宮的人。

到了三皇子身邊後,她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但這個漩渦的中心站着李弗襄,于是她不但不怕,反而甘之如饴。

她要把失去的所有記憶都找回來。

因為這三年的記憶中并不僅僅只有她。

她忘了個幹淨,可他卻永遠的遺留了下來。

細想,這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叛逃者。

高悅行在被子裏縮了一會兒,逐漸覺得越來越冷。

冷也沒辦法,身上蓋得只是一床最普通的棉被,高悅行小手摸着被面的粗糙紋理,想起今天陛下的賞賜中好像有一塊非常漂亮的狐貍毛,正好能做一件及膝的坎肩,她已經開始琢磨,出去就找機會悄悄把那張狐貍毛送進來。

天快将亮未亮的時候,高悅行不安地往窗外望去。

李弗襄敏感的意識到她要走了,于是扯了她的袖子,比劃:“你還會來嗎?”

高悅行說會。

她身不由己,不敢承諾具體什麽時候再來,但是她很堅定的告訴他,她一定會再來的。

再來的時候,就把做好的狐貍毛坎肩帶來,讓他冬日能擁着取暖。高悅行想到他将來那多病的身體,想必就是年幼時落下的病根。

牆洞下的泥土被刨得亂七八糟。

高悅行蹲在牆這邊猶豫了一會兒,她不知道李弗逑走了沒,擔心一頭出去撞見他。

正猶豫間,只見李弗襄已經麻利地先鑽了進去,他敏捷的爬到另一邊,高悅行透過牆洞看着他,李弗襄走得稍微遠了一些,左右打量,然後回頭沖她打手勢,示意周圍安全,高悅行這才放心的爬出去。

李弗襄幫她拍掉身上的土。

清晨可真冷啊,高悅行縮着肩膀,鼻尖凍得通紅,回到景門宮。

李弗逑的東側殿房門緊閉。

高悅行在院子裏頓了一下,轉身推開自己的屋門。

——“嗚嗚嗚嗚!”

傅芸還被反綁着雙手,堵着嘴扔在地上。

昨晚李弗逑帶人幹的好事!

高悅行急忙幫她解開繩子。

在冰冷的地磚上躺了一夜的傅芸并不在乎自己發酸的雙臂,她搓着高悅行冰涼的小手,顫聲道:“我的姑娘啊,一宿到亮,你到底去哪兒了,衣服都沒披一件……”

高悅行一時不好解釋,一夜沒睡的她又憊懶得很,現編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話實在有點為難她了。高悅行眨巴了一會眼睛,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招數——暈。

她揉着自己的腦袋,閉上眼,一頭栽倒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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