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皇上處置小南閣的消息,第二天像柳絮一樣,無聲無息地傳遍了整個前朝後宮。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該知道的也都多少聽到了風聲。
高悅行早起陪李弗逑去文華殿上學。
她昨晚一夜沒合眼,早晨起來,困意反倒一股腦湧上來了,她在柳太傅的講學聲中,半夢半醒地打盹。
公主幾次看向她,想找機會和她敘敘舊,都被她睡着錯過了。
三皇子今天出奇地安分,盡管沒有認真讀書,可至少是安靜的。
五皇子也蔫蔫的,不大有精神。
高悅行困頓地心想:“今天是怎麽了?”
下學之後,高悅行把書本往傅芸的懷裏一塞,轉頭就看見三皇子頭也不回地帶着人先走了,不等她。
公主見機,立刻拽她到旁邊,關切地道:“你還好嗎?我聽說你又病了一場。”
高悅行進宮之後,身上的病是一場接一場,她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麽,可公主看她明顯憔悴了許多,臉頰都深深凹下去了。
公主緊接着又問:“我三哥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高悅行搖頭:“你放心,我應付得來。”
公主:“別逞強,有什麽難處一定告訴我,我幫你一起想辦法。”
高悅行領情,苦澀地點頭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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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的難處沒有人能幫得上忙。
只有她自己。
高悅行帶着傅芸離開文華殿,與公主順路同行了一段,前方就能望見春和宮的石榴樹了,公主卻神色倦怠不願意回去,反而跟着高悅行,往景門宮的方向溜達。
高悅行蹙眉,覺得反常,問道:“你怎麽了?心情不好?”
公主說:“父皇在我母妃宮裏呢。”
高悅行更不解了:“那是好事啊。”
公主道:“父皇這幾天心情不好,來春和宮的次數多了,但母妃讓我避着些,怕我不懂事亂說話,惹父皇不悅。”
原來是這點事兒。
高悅行莞爾笑了:“怎麽會呢,皇上那麽疼你,也許你去鬧一鬧,皇上的心情就好了呢。”
公主噘着嘴不說話,眼眶泛上濕意,又倔強地憋了回去。
皇上也是人,是人就會有喜怒。
公主把皇上當做父親,心裏盼着的是父女天倫。
賢妃把皇上當做天,心裏裝着的是天地尊卑綱常。
皇帝偶爾的喜怒煩憂,看在不同人眼裏自然有不同的含義。
高悅行上輩子就沒拿皇上當回事。
她與李弗襄大婚後,李弗襄往西境跑的比較勤快,大部分時間都是她獨自守在京城,沒什麽事做,皇上對她不錯,她到哪兒都暢通無阻,只要不謀逆,想幹什麽都行。
皇上喜歡傳她下棋,也喜歡和她聊聊那些旁人不敢說的話。
高悅行回想起來,覺得這些事似乎格外遙遠。
那一剎那,她恍然驚覺,原來這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喂,怎麽不說話了,你在想什麽?”
公主見她忽然停在原地不走了,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袖子上的金飾叮當作響。
高悅行長久仰頭望着日光最盛的方向,此時眼前有些昏黑,她用帕子搓着眼睛,緩了好一會兒,對公主說:“不如你和我回景門宮吧,下晌你想不想去演武場?”
公主點點頭。
回到景門宮,剛進門,老遠便看見李弗逑蹲在院子裏,背對着她們,不知在鼓搗什麽。
公主對着他的背影,忽然淡淡地對高悅行說了一句:“我三哥的生辰快到了。”
高悅行漫不經心地問:“哦,是哪一日?”
公主道:“臘月初一,三天後。”
……
高悅行邁過門檻的時候,腳下險些絆一跤,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聽:“臘月初幾?”
公主道:“一。”
院中裏李弗逑聽見動靜,站起身朝她們走來,走進了,才看清,他手裏抓了一直紅喙黑羽的小鳥。
公主驚喜地問:“哪來的小鳥?”
小姑娘可能天性疼惜這些幼小的生靈。
高悅行看到杜鵑的第一眼,想到的卻實杜鵑聲哀。
高悅行有些恍惚,她還沉浸在剛剛那個“臘月初一”的震驚裏。
李弗逑抛着手裏的鳥:“撿到的。”
小鳥吓嘚嗷嗷叫。
公主不高興:“你小心點,它會死的。”
李弗逑不以為然:“死就死呗。”
公主:“你怎麽能這樣?”
李弗逑:“你可憐它?你知道這鳥有多壞嗎?”
公主:“一只鳥而已,能壞到哪兒去?”
高悅行心念一動,她明白了李弗逑的話中之意,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說:“杜鵑鳥從來不自己孵育孩子,它們會把蛋下在其他鳥的巢中,由它們代為孵化養育……而當杜鵑的幼鳥由養母孵化出生後,它會殘忍地殺死養父母的親生孩子,心安理得地獨享那本不屬于它的優渥照料。”
公主第一次聽這故事,不可置信:“它好壞啊!”
李弗逑掐着鳥脖子,說:“天生的壞種,你還可憐它麽?”
公主知道了這鳥的習性,此時再看它就有些厭惡了,她轉身回到高悅行身邊,半是感嘆道:“你知道的真多!”
高悅行平時說話辦事風格,很容易讓人忘記她的年紀。
而她的模樣又時時刻刻提醒着那些人,她才只是個六歲的孩子。
所以,她的身上,總是有種讓人無法忽視的違和感。
高悅行定定地望着李弗逑。
李弗逑慘淡地笑了笑,輕輕一挑眉,對她說:“高悅行,你就是來克我的。”
高悅行輕聲細語講着杜鵑鳥的故事,心裏已經有了些不好的猜測。
臘月初一。
上一世,她的記憶中沒有三皇子的存在,每年的臘月初一京中有一場最盛大的燈會,但那是為了慶祝皇五子李弗襄的生辰。
驚人的巧合。
杜鵑鳥的故事含義頗深。
高悅行之前沒往那方面想過,是因為他們的年紀不同。
在高悅行的認知裏,李弗襄是比三皇子小一歲的。
可現在事情已經離譜到了這般程度,大一歲小一歲的,又談何要緊。
午膳後。
公主有午睡的習慣,在她的榻上小憩。
高悅行坐在門檻上,招手讓傅芸陪着一起,悄悄問道:“梅昭儀生下的那個孩子,今年幾歲?”
傅芸聽見小南閣這個地方就受驚炸毛:“——哎喲我的祖宗,咱不是說好不提這事兒了嗎!”她一邊壓低嗓子,一邊朝後瞥,公主睡得正熟。
高悅行:“我就随便問問。”
傅芸低下頭,兩只食指交叉,比了個十。
十歲。
果然,身份都造得了假,年齡又算什麽。
同年同月同日生下孩子,世上沒這麽巧的事,高悅行盯着西側殿緊閉的門,目光危險,喃喃道:“當年……鄭皇貴妃和梅昭儀都是足月生産的嗎?”
傅芸沒聽清:“你說什麽?”
高悅行不肯再說第二遍。
沒有證據的猜疑不能輕易宣之于口,這個道理她明白。
傅芸勸道:“高小姐別瞎想了,小南閣裏關着的那位,陛下已經下旨處置了……以後啊,無論是梅昭儀還是那孩子,都不會有人再提起了。”
高悅行還沒聽說這件事:“處置?”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她聲音都抖了:“陛下怎麽處置的?什麽時候的事?”
傅芸:“不是明旨,今晨剛傳下來,陛下要徹底封死小南閣。宮牆和大門重新澆築,斷絕內外的一切往來和食物,裏頭困着的人不消幾天就餓死了。”
那将是可以預見的死亡。
高悅行蹭地站起來。
傅芸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要幹什麽去?”
高悅行望着外面的陽光大盛,她站在檐下的陰影裏,只覺得渾身發冷,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我有點冷,回去找件衣服穿。”
傅芸正好想起一事:“對了,你的那塊狐貍毛,我給你做成了小襖,正好天涼了可以披着,你等着,我給你拿去。”
說着,傅芸歡天喜地的回屋去翻箱子。
她翻不到了。
那件狐貍毛早讓她偷偷拿出來,送給了小南閣裏的李弗襄。
傅芸翻騰了半天,納悶地開始嘀咕:“嘶……放哪兒?我明明記得壓箱子裏了?”
高悅行假裝若無其事,推醒公主,牽着她就走。
公主睡的正香:“到時辰了?”
高悅行:“到了。”
公主跟着她走了一段距離,都快到演武場了,才清醒過來,甩開手,用帕子抽了她一下,指着遠處摘星閣上的日晷:“騙人!還有半個時辰呢!”
高悅行看都不看:“哦,許是我看錯了吧。”
公主不傻,自然能看出她的敷衍,叉着腰一陣氣悶。
換作平常,高悅行還能耐着性子哄兩句,但現下她心裏亂的很,實在無暇顧及其他。
演武場上沒幾個人。
但是高悅行張望間,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五皇子。
他到的出奇得早。
高悅行遠遠的瞄了他幾眼,發現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女人。
一身淺淡的白衣,打扮素淨,安靜地呆着,不怎麽紮眼。
不是宮女,也不是姑姑。
瞧那打扮和氣度,是位正經的主子。
高悅行拉拉公主的袖子,指過去:“你看那是誰?”
公主往那邊一看,也顧不上生悶氣了,疑惑道:“咦?那不是許娘娘嗎?她今日怎的出來了?”
許昭儀。
十餘年之後,史官記載中,她是李弗襄的生母。
而往前推十幾年,高悅行機緣巧合窺得真相,她的親生兒子并不是李弗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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