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排兵布陣此道要看天分。

高悅行前世今生加起來二十多歲, 都快能當李弗襄幹娘了,瞅着這樣的一行字,仍是一知半解。紙上的每個字她都認識, 可排列成行便猶如天書。

高悅行撓了撓自己的腦門,不大好意思地別開目光。

忽然有點愁。

李弗襄最感興趣的兵法,她卻一竅不通,兩人日後聊起天來, 豈不是要雞同鴨講。

只見李弗襄将寫過字的紙, 揉成一團, 撕爛, 灑進了窗下的水缸裏,準備牽着她下山, 遠處天光尚存一線清明, 山路難走, 他們最高趕在天黑前離開。

高悅行把自己的鬥篷裹緊, 轉頭見李弗襄不肯好好穿衣服,于是硬是拉着人把兜帽扣在他頭上,只露出清瘦的小半張臉。

丁文甫駕一輛馬車,送兩個孩子下山,李弗襄臨走還在懷裏揣了一本江東游記。

那麽喜歡看書呢?

高悅行想了想,也從行宮龐大的藏書中, 選了一本醫書, 諸病源候論, 此書約有九成新, 由後人抄錄存放在藏書閣, 想必之前翻閱的人不多。

李弗襄見她也拿書了, 好奇湊上來看看, 高悅行将書遞到他手中,他便随手翻兩頁。

可就如同高悅行看兵書一樣,李弗襄面對佶屈聱牙的醫術,也完全不得章法,不知其中所以然,于是悻悻地把書還了回去。

馬車行至半山腰處,高悅行見天光徹底暗了,正打算點一盞燈,馬車忽然急停,高悅行沒坐穩,猛地向後跌去,後腦勺撞在車壁上,可卻沒感覺到預想中的疼痛,而且她像是撞到了一個什麽東西,雖然有點硌,但是軟綿綿的。

高悅行疑惑地轉頭。

李弗襄沉默着放下自己的手臂,皺着鼻子揉自己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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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悅行大驚失色,趕緊搶過來幫着揉揉。

他們躲在車廂裏的小小一隅,根本沒有在意外面發生了什麽,直到丁文甫略有些慌張的聲音響起:“大殿下?您怎麽獨自在此?”

高悅行耳朵一動。

大皇子?

李弗遷。

提起這位大皇子,高悅行腦子裏還真有點東西,記得上一世,皇帝本屬意的太子人選就是他,而大皇子是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從小便是當做儲君培養,大皇子也争氣,不服皇帝所望,賢德敦厚。

只是後來的事令人唏噓……距離東宮儲位僅有一步的李弗遷,忽然卷進了一起貪污受賄的大案,證據确鑿,無從辯駁,他本人進了大理寺之後,對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一世賢明毀于一旦,一念之差,與東宮失之交臂。

那并不是一起普通的貪污受賄案。

當時,長江以南六城遭受洪災,每逢天災必有瘟疫,家裏的房子莊家都毀掉了,難民流離失所,百姓忍饑挨餓,還要受病痛的折磨,死傷無數。

李弗遷貪的,是朝廷撥給受災六城的救濟糧和藥草。

殺頭都不足以平百姓的怨怒。

記憶中,高悅行與李弗遷只有寥寥數面之緣,從面相上看,那李弗遷并不像個自私自利之徒。

只聽車門外李弗遷道:“并不是我獨自一人,我五弟受傷了,車裏的可是我弟弟……弗襄?”

李弗襄的排輩至今還是個忌諱,搞得他們稱呼起來極為難。

高悅行推開車門:“大殿下,怎麽了?”

李弗遷側身讓開,他身後的草裏躺着一個孩子,丁文甫上前俯身查看他的情況:“是五殿下,他大腿上有傷,像是猛獸撕咬過的痕跡。”

高悅行一驚之下,回頭看了一眼李弗襄,道:“快扶上來讓我看看。”

丁文甫把人一抗,送到了車裏。

高悅行挪近了燈,只見李弗宥整個下半身的衣服都被鮮血染透,觸目驚心,面唇蒼白,不見一絲血色,他人雖然沒意識,但牙關在輕輕的戰栗,應是失血過多的緣故。

高悅行一邊撕開他的衣服,一邊問:“大殿下,這是怎麽回事?”

丁文甫撕了布條給李弗宥裹上傷口,高悅行瞧見那細嫩的皮肉裏,深可見骨的犬齒撕咬痕跡。

李弗遷舉着燈,說:“約莫一個時辰前,我在山下灑祭的時候,五弟身邊的仆從慌張跑下山,撞到了我跟前,說是他家主子讓豺狗咬傷了,他回營地找車,我便上來看看。”

丁文甫立刻反問:“通往行宮的這條路上,怎麽會有豺狗?”

山上可是皇帝的行宮,這條路上,別說豺狗,恐怕連野貓都清理幹淨了,唯恐驚擾聖駕。

丁文甫不敢耽擱,包紮好傷口後,便快馬加鞭往山下趕,中途碰上了趕着上山接人的侍衛,丁文甫遣了一人先行回營禀告聖上。

人直接送進許昭儀的帳裏。

許昭儀擰着帕子,守在床邊。

高悅行和李弗襄在外面靜默地坐着,現在沒人會在意兩個小孩子說什麽做什麽了。

李弗襄說:“血。”

他冷不丁出聲,高悅行乍沒聽清,詢問地看向他:“什麽?”

李弗襄低聲道:“好多血。”

他開口說話一向動靜不大,生怕吓着誰,小貓哼哼似的。

高悅行:“你怕血?”

李弗襄搖頭:“他會死掉嗎?”

高悅行搖頭:“想是應該不會吧,我看他的血已經止住了啊。”

李弗襄不再說話。

兩個孩子沉默地在外面蹲着。

皇帝匆匆趕來,進帳前先看見了外面兩個默不作聲的小東西,丁文甫在不遠處無奈地守着。

皇帝腳步一頓,上前捏了捏李弗襄的臉:“怎麽?你吓着了?”

李弗襄點頭,承認的倒爽快。

皇帝看自己最愛的兒子,怎麽看怎麽心疼,嘆了口氣,招手讓丁文甫把人抱回去。

高悅行和李弗襄住在同一個營帳裏,擠在火盆前互相依偎着取暖,不消片刻,他們聽到了雜亂的馬蹄聲沖出營地。

丁文甫掀簾端了晚膳進來。

高悅行趁機問:“許娘娘那邊可有消息了?五殿下怎樣了?”

丁文甫:“陛下命人上山搜尋那條咬人的豺狗,打死它取了生狗腦回來給五殿下敷傷口。”

如果能找得到,五殿下多半無事。可是蕭山延綿數百裏,哪有那麽好找?

正常被狗咬未必會死人,可被瘋狗咬就不一定了。

李弗襄摸到高悅行的手,說:“我會保護你的。”

高悅行啞然失笑:“明明害怕的人是你,怎麽非要往我身上扯……我才不怕呢!”

李弗襄不理會她的打趣,攥緊了她的手指:“你要活着。”

高悅行微笑着說:“我會。”

李弗襄再次用力強調了一遍:“你要活着!”

高悅行剛張了張嘴,眼前忽然閃過上輩子穿透她腹部的淬了毒的利箭,剎那間,她的笑容凝固了。

她要活着。

這不應該被當成一句玩笑話,她不應該重複着和上輩子一模一樣的人生軌跡。

她決不能再死得稀裏糊塗不明不白。

清涼寺的住持暗示她,那是一場夢,高悅行思來想去,卻終究不肯相信。

那樣真是的過往,那樣濃烈的愛恨,那樣痛心徹骨呢滴痛,怎麽能是夢呢?

她寧可将之當做她曾經經歷過的一生,是她宿命中注定存在的一部分。

高悅行怔怔的,反手握住他:“我會活着,放心,我們都會好好活着的!”

晚間,營地裏終于安靜了下來,高悅行翻來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外面天上的銀河翻湧成星潮。高悅行雙手捂住自己的腦袋。

在她所經歷過的那一世裏,史書上根本沒有記載過李弗宥這個人。

世人不知他的名字,不知他的身份,不知他生于何時,不知他死于何地。

甚至連五皇子這個名頭,都是屬于李弗襄的。

他會死嗎?

次日天亮時,鄭彥舉着一只鳳尾風筝,到帳外喊高悅行出去玩。

鄭家公子對那個懶踏踏的表弟是徹底受夠了,相較而言,他們更喜歡這位明媚爽朗的高家二小姐,可惜的是,這位高二小姐一心一意只守在那只病貓身邊,明顯不大愛和他們混。鄭家公子只好拿出十足的耐心,哄她關心。

高悅行昨天沒睡好,剛梳好頭發,聽到動靜,轉頭問李弗襄:“放風筝,你去嗎?”

李弗襄搖頭,不去。

他強烈的好奇心只對第一次見到的事物感興趣,只要見過或是玩過一次,此後便不會再稀罕了。

高悅行也是剛摸清了他這個奇怪的秉性。

他們是做過夫妻的人,可高悅行自己對他的了解才剛剛開始。

高悅行接過了鄭彥手裏的風筝,其實她早過了愛玩這些東西的年紀,內心覺得,與其又跑又跳出一身的臭汗,還不如在家泡個湯泉品茶賞花。

但是她又覺得孩子們的生活應該活潑熱烈,尤其是在這個年紀。

高悅行心不在焉地拉長風筝線,鳳尾風筝高高地飛向天空,李弗襄就坐在帳前,一邊翻着手裏的那本江東游記,一邊時不時擡頭看她兩眼。

他自己不愛玩,卻愛看着高悅行玩。

高悅行不必回頭,也能确切地感受到随時追着自己的兩道目光。她總覺得李弗襄好像有什麽地方和以前不一樣了,具體又說不出。

時間比她想象中過得要快。

很多改變來不及細水流長地品味,猛然驚覺時,便已是翻天覆地。

高悅行擡手擋着太陽熾烈的光,風筝繃緊了線,她餘光忽然瞥見許昭儀的帳外,五皇子李弗宥正坐在一把藤椅上,和她一樣的動作,望着天上愈飛愈高的風筝,他很久很久地保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似乎要把那只孤零零的風筝映進眼底。

作者有話說:

今天無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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