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43章

高悅行在醫館裏照料着傷員, 有心想打聽一下李弗襄的下落,一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西境有些冷,原本過了春分時節, 天氣已有轉暖的跡象,可誰料,到了西境之後,氣候直轉急下, 繞城的河水上又結了一層薄冰。

高悅行找出一件厚實的衣服裹上, 忽聽有一行人縱馬而來, 高悅行從馬蹄聲中聽出了急促的感覺, 以為又填了傷員,立馬掀開簾往外探。

街巷空曠肅殺, 李弗襄那匹通身血紅的小馬停在了醫館外, 他一身赤黑的輕甲, 對着院中的狼毒道:“閣下可是從藥谷來的郎中?”

狼毒上下打量他, 不像有傷的樣子,便拱手,道:“不知小将軍有何需求?”

李弗襄傾身問:“四年前,京城有一位高氏女,投身你們藥谷門下,她可來了?”

狼毒一怔, 下意識轉頭望向醫館二樓。

李弗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高悅行早摘了頭上帷帽, 只留白紗覆面, 李弗襄并看不清她的臉, 只見一個少女立于窗下, 一頭烏發, 木釵荊環。

四年了。

有很多年少時的感情并其實經不起這樣一年又一年的蹉跎, 孩子會很快長大,那些如蜻蜓點水般的沖動尚未來得及生根發芽,便已被迫分離。

再見面時,常常物是人非。

而他們目光彙聚之時,高悅行手藏在袖子裏,摸了摸腕上的白玉平安镯。

幸的是,物依舊,人亦依舊。

一切的心照不宣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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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詹吉騎馬追來:“我話還沒說完呢,您怎麽就跑了。該出發了殿下,就等你了。”

他要随軍出城了。

李弗襄調轉馬頭,出城前,他匆匆趕來一瞥,只為了見她一眼。

他們甚至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

高悅行回首過去,幼時在宮中的那兩年,發現他們真正能安靜相處的時候居然很少。

他開竅晚。

而她總是很忙,不是謀劃這個,就是謀劃那個,不是算計這個,就是算計那個。

算來算去,到最後發現事情遠比想象中的複雜,已脫離了她能掌控的範圍,再玩下去,恐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于是她又果斷選擇了另一條路。

離開的時候,她都沒敢看他一眼。

終究還是錯過了好多年。

高悅行盯着他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狼毒:“高妹妹?”

高悅行輕輕一颔首:“師兄。”

狼毒:“方才那位小将軍,我聽人喚他殿下,想必就是那位随軍的五皇子了?”

高悅行:“是他。”

狼毒悵然感慨:“我瞧他年歲似乎也不大,果然英雄出少年啊。”

高悅行心情舒爽,甜甜地恭維了一句:“師兄您也是少年英雄。”

狼毒望着她雀躍的背影,獨自在這蕭瑟的院中落寞了很久。

鄭家軍紮營在襄城外三十裏。

頂上灰白的天,腳下是蒼黃的土地,此處的砂礫還是堅硬而幹燥的,鄭千業極目遠望,說:“前面就要深入大漠了。”話音剛落,他似乎已經能見到遠處的狂沙貼緊地面,漫卷而來。

鄭雲戟:“狐胡退至十裏外的大漠深處,他們背靠綠洲,有的時間和我們耗。”

鄭千業從懷中掏板栗吃:“他想耗也得看咱們給不給他機會。”

鄭雲戟眼饞地瞧了一眼老爹手裏的板栗,他老爹就好這一口——糖炒栗子,吃了幾十年還不夠。鄭雲戟倒沒那麽喜歡,只是到了西境糧草匮乏,啃着幹糧沒滋沒味的,板栗倒成了稀罕東西。

若換作以前,他眼饞了興許還能讨兩口來吃,可自從身邊帶上了李弗襄那小子,成天盯着他老爹懷裏的栗子,鄭千業的口糧便驟減了一大半,其他人誰也休想再分到一顆。

鄭雲戟咕咚咽了下口水。

鄭千業正剝栗子的手一頓,破例大方了一會,賞了他一顆。

鄭雲戟:“——喲!天上下紅雨了?老爹今天怎麽舍得?”

鄭千業數了數懷裏僅剩的最後幾顆栗子,說:“今晚最後一戰,吃這最後一頓,明天咱就班師回朝。”他的餘下所有的板栗放在兒子手心裏,說:“給我小外孫送去,讓他今晚睡個好覺。”

鄭雲戟:“怎麽?您今晚不打算帶他去開開眼?”

鄭千業嘆了口氣:“此戰兇險啊……”

李弗襄不僅是他的外孫,還是皇帝寶貝兒子,畢竟有一層皇子的身份,容不得半點閃失。

鄭千業思量了幾天,最終決定,讓他留守營地。

狐胡今夜必敗。

鄭千業點了軍中最精銳的騎兵,夜色一沉,便如獵豹一般,兵分幾路,隐進了大漠中。

薊維的部下留守營地,兒郎們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其實都不大自在。

哪個奔赴戰場都不是一腔熱血?

誰又真的願意躲在後方當縮頭烏龜呢?

——似乎只有李弗襄是真的願意。

薊維提着酒去安撫部下的幾個頹喪的兵,走在院裏時,轉頭一看,李弗襄的帳子裏已經滅了燭火。

他随身帶的錦衣衛在附近溜達,薊維和他們打了個招呼:“殿下歇息了?”

得到肯定的答複,薊維便沒有再去打擾,繞去了另一個帳子。

—“他倒是真能睡得着啊。”

—“他咋睡不着,明天大獲全勝的消息傳回來,咱就能風風光光班師回朝了,那話怎麽說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五殿下也算是身傍戰功的人了呢!”

—“你也未免太刻薄,我瞧那位五殿下挺好的,和京城那些富養的纨绔大不相同,至少能吃的了苦,嘴上也不曾抱怨什麽。”

—“倒也對,不過他也太能睡了些……我每次見他幾乎不是躺着就是睡着。”

—“大概還是年紀小吧,身體據說也不好。”

薊維拿酒壺,給了這幾個小子一人一個腦瓢:“快收收吧,叭叭的就你們長嘴了,成天眼頂頭上,真佛擱在眼前都認不得。”

倒春寒的夜裏,大家見了酒,就像見了命根子,在火上溫了,一人分了一碗,喝着酒,啃着餅。

正熱鬧間,不知誰喊了一句:“哎——快看外面落雪了!”

陽春三月,西境邊關竟然落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高悅行今夜睡下的早,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又見上一世的自己。

有些反常。

高悅行早已與上一世的自己割離,此時再回首,只覺得處處陌生,恍若隔世。

早已嫁為人婦的高悅行,那時已是炙手可熱的襄王妃。一身錦花緞,耳畔東珠瑩光流轉,她和京中的幾位貴夫人,包下了茶樓,消遣聽人說書。

說書人今天講的是一段——“飛鴻踏雪不留痕,少年将軍揚功名。”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底下人相視一笑。

這段書的主人公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李弗襄十六歲那年,揚名立萬的一戰。他随軍退守營地,本該是最安全的所在,意料之外,反倒遭遇了最慘烈的埋伏,幾乎全軍覆沒。

李弗襄帶出了三千騎兵,茍且逃生。但他也僅憑借着這三千騎兵,不退反進,西入大漠,回馬槍直指狐胡的王帳,斬殺主帥、國王,俘虜王室、大臣一百三十七人。一根繩拴螞蚱似的,全部押回了京城。

那是天大的榮耀。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那一戰,李弗襄在大漠裏輾轉了半年之久。

高悅行也不知道,那一戰,究竟有難,有多險。

可最後卻化成了大家傳送中輕描淡寫的談資。

高悅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一個夢。她平靜地睜開眼,發覺才剛三更天。她從榻上爬起身,見對面的床鋪是空的,夏天無不知哪裏去了。

高悅行給自己倒了杯茶,潤了潤幹澀的喉嚨,試探着喊了一聲:“夏姐姐?”

門外有動靜。

夏天無身上披着裘衣,搓着雙手,推門進來:“阿行,你也醒啦。”

高悅行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意,問:“外面發生什麽了?”

夏天無:“放心,什麽也沒有,只是氣候反常,我看外面飄起了雪花。”

高悅行哦了一聲,在溫暖的被窩裏翻了個身,困意剛席卷上來,她渾身猛地一激靈,驚坐了起來。

夏天無被她忽然的動作吓一跳:“阿行?”

高悅行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披,赤腳沖出了門,漫天的雪白茫茫地蓋下來,高悅行卻好似聞到了的風中隐約的血腥,以及嗡鳴的金戈聲。

下雪了。

明明春分都過了,怎麽還會下起雪呢?

夏天無追出了屋子,把狐裘披在她身上:“瞧給你激動的,春日飄雪雖然反常,但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高悅行根本聽不清耳邊人在說什麽,她強撐着發軟的雙腿,扶着欄杆,跌跌撞撞地奔下樓梯,到馬廄牽了馬出來。

夏天無終于意識到不對:“阿行,站住!你要到哪去!”

高悅行撲騰了兩下,才勉強爬上馬,狐裘又掉落在雪地裏,她的雙足已經凍到沒有知覺。

狼毒也被驚動了,他翻過欄杆,幾下跳到了高悅行的面前,伸手勒住了馬缰,厲聲喝到:“阿行!外面到處都在打仗殺人!你要去找死嗎!?”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大家,低估了今晚的忙。

紅包照舊,明天承諾肥肥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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