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哮喘
他不需要夢想,也不需要愛。
方雲晚執意要跟陸晨曦一起走,江修二話不說,擡腿跟着他們走進電梯。
正是下班高峰,來往同事衆多,懷着輕松快活的心情擠進電梯裏,一擡頭竟然看見他們臉色陰沉的江總,一個個都恨不得電梯警報超載,好讓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退出這一趟死亡電梯。
電梯角落裏,罪魁禍首方雲晚先生百無聊賴地翻着手機,不知道點到了什麽,手機裏突然傳出一陣小朋友的嬉鬧聲。
電梯裏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兀的爆發出一陣孩童的笑聲,簡直跟鬼片一樣恐怖。
陸晨曦忍不住又拿手肘捅了捅方雲晚,小聲催他關掉聲音:“雲晚哥,一會再看。”
滿滿一電梯的人好不容易熬到大堂。電梯門敞開,江修率先踏出電梯,卻并不急着走,站到一旁耐心地等方雲晚出來。一整個電梯轎廂裏的人像是剛剛刑滿釋放的囚犯,故作沉穩,可淩亂的步伐裏還是透露出了些微迫不及待。
最後走出電梯的自然是方雲晚和陸晨曦。
到了這時候,陸晨曦再傻也能看出來,江修今天就是跟方雲晚卯上了。他不知道才剛剛入職一天,方雲晚怎麽就有這麽大能耐,招惹上了江修。
可他敏銳地覺察到,江修目光涼涼地落到他身上時,仿佛在說,不是讓你先走嗎?怎麽還不滾?
雖然方雲晚人挺好的,可是正經算來,陸晨曦跟方雲晚也就剛剛認識一天,關系還沒好到為他不畏強權兩肋插刀的地步。陸晨曦戰戰兢兢地看了江修一眼,拿兩根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方雲晚的肩膀,連聲音都帶着哆嗦:“雲晚哥,那我就先走了,明天見。”
看着陸晨曦邁着小碎步快速離開,方雲晚忍不住同情起他來,一個初入社會的年輕人,入職第一天就成了城門失火殃及的那條魚,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他的職業生涯留下什麽陰影。
“恭喜你,成功吓跑了我的同伴。”方雲晚翻了個白眼,對江修道,“現在是下班時間,我應該有權利走出這棟辦公樓吧?”
“當然。”
得到肯定的答複,方雲晚邁開長腿往外走去。江修倒是沒攔他,只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一路跟到公交車站,在方雲晚身邊一米開外的地方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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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班公交車剛剛塞滿了人駛離,公交車站只剩下零落的幾個人。
沿海幹道沿線被猛烈的海風掃蕩着,在搖擺的枯枝殘影間,方雲晚眼角餘光看見江修,他的身子太過單薄,令方雲晚生出随時可能被海風帶倒的擔憂。
他朝着江修走近幾步,擡眼便看見他一張臉被吹得發白,沒好氣道:“我是來搭公交的,江總您是來這裏體驗生活嗎?”
冷風撲面,江修偏過頭咳嗽兩聲。大約是風力太猛,風聲太響,江修的咳嗽聲從風裏傳來顯得暗啞孱弱得厲害。
冷風稍止,輕咳略頓。江修輕笑:“這麽霸道,不許我搭公交車?”
方雲晚翻個白眼:“別說你想搭公交車,你就是想買輛公交車,我也管不着。”
海風将江修額前的碎發吹得淩亂,他烏木般黑亮的眼睛隐在發絲之間。夜幕降下來了,路燈半明半暗間光線最是柔和,江修盯着方雲晚,目光沉靜缱绻,聲音低緩溫醇:“只要你想管,就能管得着。”
江修的聲音太低,而風聲太大。方雲晚假裝沒聽見,借着手機軟件響起公交車進站的提示音,趕緊向前邁了一步,探頭看見公交車即将滑進站臺停車區,稍稍松了口氣,趕緊掏出公交卡,擠進刷卡上車的隊伍裏。
這班公交車沿線都是寫字樓,方雲晚上車時,公交車上已經擠滿了人。他踏在上臺階時沒有站穩,前面的人退了一小步,他就被擠得一個踉跄,搖搖晃晃,險些往後摔下去,下意識地伸手胡亂去抓車上的扶手。
好險!幸虧他身手敏捷拉住了欄杆。
可在拉住欄杆的同時,方雲晚覺得腰上遽然一緊,有人圈住他的腰,用肩膀抵住他的後背,将他穩穩護在懷中。
那懷抱于方雲晚而言,太過熟悉。
江修溫熱的鼻息噴到他耳墜上,激起隐約的酥麻。低沉的聲音在方雲晚耳邊響起:“連路都走不穩,讓人怎麽放心得了?”
江修怎麽也擠到公交車上來了?
頓時,方雲晚一個頭兩個大。
公交車來去匆匆從來不等人。不等人上車,也同樣不等人下車。江修是這個站臺上車的最後一個人,待他站穩後,車門轟然關閉,公交車慢悠悠地啓動。
把人趕下車去,是不可能的了。
方雲晚只好背過身子,不想理睬江修。車子走走停停,每有人下車,他就見縫插針地往車廂深處走。
方雲晚沒想到的是,江修這人看着沒什麽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經驗,卻在擠公交這件事兒上表現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天賦,他躲着他往裏鑽一步,江修就亦步亦趨地跟着也往裏擠一步。
無論方雲晚怎麽努力,江修始終一步也沒落下。
駛過四五站路,車上稍微空了些,終于不像插冰棍似的密密紮紮的。
方雲晚面對着車窗站着,本想着眼不見為淨,卻從車窗上清清楚楚地看見江修瘦長的身影。他顯然很少乘坐公交車,擁堵的車流裹挾着公交車走走停停。
縱使拉着扶手,江修也被不斷的啓動與剎車帶得站立不穩,十分狼狽。
方雲晚本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卻不料樂極生悲。
車子突然一陣急剎,一車人都随着急剎車東倒西歪。不知是不是故意,江修猝然撞向方雲晚,仿佛脫力站不住般,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身子緊貼着他的後背,久久沒有站起來。
溫熱的鼻息噴在裸露在空氣中的脖頸上,方雲晚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曾經刻入骨髓般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身體比心更忠于記憶,江修不過是不經意地伏在他的肩頭,方雲晚便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上軟肉的貓咪,一動不動,束手就擒。
車子剎住,司機暴躁地咒罵幾句,又重新啓動。
走出了好一段路,江修才扶住車上的欄杆扶手,掙紮着站直了身子。他側頭輕輕咳嗽,好一會兒才啞着嗓子道了聲:“抱歉。”
方雲晚沒有應他,也沒有看他,卻在公交車停在下一個站臺時當機立斷下了車。
不用回頭看,方雲晚也知道江修跟在他身後下了公交。他快步往前走着,腳步越來越快,十來米之後,大步快走便成了逃也似的奔跑。
隅城曾經是方雲晚最熟悉的城市,可他此時穿梭于人流與燈火,只覺得陌生。
這裏本該是他年少輕狂的起點,卻成了他避之不及的噩夢。
都是因為江修。
“雲晚。”
江修在他身後緊追不舍。方雲晚覺得他仿佛是一只叫做回憶的兇獸,要将他吞入腹中,拿那些早已經幹枯敗落的舊日美好,折磨他。
得到了,又失去,是會比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還要痛苦的。
時間過去太久了,分明,他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麽,分明,他已經可以平和坦然地接受自己如今的生活,他不需要夢想,也不需要愛。
可江修站在他面前,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方雲晚,現在的他,多麽潦倒不堪。
“雲晚……”
江修的聲音漸漸低弱遠去,方雲晚贏得了喘息的機會。可一口氣還沒徹底松下去,他卻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幾聲驚呼:“有人暈倒了!”
沒有人告訴方雲晚,究竟是誰暈倒了。
可仿佛有感應,他的心髒猛然一沉,像是一塊石頭沉入水底,驚慌猶如鋪天蓋地的水花落了他滿臉滿身。
方雲晚終于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去。
江修與他其實只有不到十米的距離,他追了他大半條街,可最後這十米,他好像真的已經走不動了。
江修并沒有暈倒,他只是狼狽不堪地摔在了地上。
方雲晚看見江修跪倒在地上,一手撐着地面,一手扯着領口,胸口劇烈起伏着。似乎是看見方雲晚停下了腳步,江修掙紮着想向方雲晚走去,可手臂稍稍用力支起身子,來不及邁出一步,便脫力地倒伏到地上去。
江修費力喘息着,仿佛吸不進去一點氧氣,胸腔像是出了故障的機器,發出可怖的嗡鳴。漸漸地,江修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了,側倒在地上身子開始無意識地微微抽搐。
路人停下腳步,圍在江修身邊,将方雲晚的視線擋住,他就只能聽見路人七嘴八舌的讨論……
“這是怎麽了?”
“快叫救護車吧!”
似乎有好心的路人蹲在江修身邊,着急地問:“是哮喘發作嗎?藥呢?你的藥呢?”
藥。江修的藥。
仿佛被叫醒,方雲晚快步往回走,推開圍着江修的路人,跪坐在江修身邊,他摸了摸他的大衣口袋,裏頭只有一個撕了标簽的白色塑料小藥瓶,并不見江修以前常用的擴張噴霧。
方雲晚低咒一聲,熟練精準地把手伸進他大衣內側的暗兜,摸出一小罐噴霧。
這是他當年提的要求,江修的每件外套內側都有這樣一個帶拉鏈的暗兜,裏面放着小罐噴霧。大衣口袋、褲兜這樣的地方存放的藥品易于取得,也易于丢失,當年方雲晚将江修放在心尖上記挂着,沒有雙重保險,他不能安心。
幸好,江修還在遵循着他當年的要求。
“江修,呼氣。”
江修臉色發青,嘴唇泛紫,眼神微微渙散。聽見方雲晚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按着他的要求,深深呼出一大口氣。
方雲晚迅速拆開噴霧,将噴嘴放入江修嘴裏:“吸氣,慢慢吸氣。”邊說着,邊随着江修吸氣的節奏,将藥劑噴入他口中。
最驚心動魄的時刻終于過去。吸入藥劑後,江修的喘息漸漸平複,胸腔裏發出來的嘯鳴聲平靜下去。
眼見病人平安無事,熱心路人漸漸散去。
方雲晚半扶半抱地把江修攙到路邊的花壇上坐着。一番發作後,江修渾身虛軟無力,根本坐不住,方雲晚稍稍松手,他便軟軟地要側倒下去。
無奈之下,方雲晚扶江修靠在自己身上,沒好氣道:“你跑什麽跑?不知道自己有病啊?”
江修半阖着眼靠在方雲晚肩頭休息,聲音還發虛,卻已經有力氣輕笑出聲:“那你跑什麽跑?不知道我有病啊?”
話剛說完,江修又是一陣輕咳,片刻後,咳意稍止,他說話的聲音顯得越發低弱暗啞:“雲晚,說真的,別跑了,我怕我追不上你了。”
作者有話說:
有人在嗎?嗚嗚嗚,冒個泡聊聊天吧;
下一更周五晚上呀,不見不散;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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