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子昂

又或者我應該這麽問,你究竟怕我知道什麽?

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方雲晚就知道江修患有哮喘,過度勞累時便容易發作。

那年,在外出差的江修為了給方雲晚過生日,連着熬了兩個通宵,趕最後一班回隅城的航班,終于踩着點見到了方雲晚,可還來不及陪他點上蠟燭唱完生日歌,就當着他的面犯了哮喘。a;

那時的方雲晚比他自己以為的還要牽挂心疼江修,幫江修拿藥瓶的手抖得比江修還要厲害,還是江修扶着他的手将藥劑噴入口中。

吸過藥劑後,江修很快便緩了過來,可方雲晚心裏還是慌,蛋糕也不要了,禮物也不要了,只坐在床頭将江修摟在懷裏不肯松開,紅着眼睛地迎來了自己的二十二歲。

而江修總是很心疼方雲晚,到底是舍不得他為了自己擔心流淚,那一回後,江修便認真地保重起自己的身體,有意識地避免熬夜,根據營養師的建議安排膳食,在健身教練的指導下定期适度運動。

那時的江修,雖然體質稍微弱了一點,但平日裏看上去大致還是很健康。

可如今,靠着方雲晚歇了半個小時了,江修站起身時依然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方雲晚一摸江修的手,只覺得冷風幾乎要把他吹成一座冰雕,無奈之下,扶着他挪進路邊的一家咖啡店。

剛剛用過藥,方雲晚什麽也不敢給他點,跟服務員要了一杯溫水來,舉着杯子遞到江修嘴邊,勸道:“喝點熱水,小口一點,慢慢喝。”

江修就像是任方雲晚擺布的娃娃,聽話湊過去,血色淡薄的唇輕輕抵住玻璃杯杯壁,淺淺地抿了一口水,便推開表示不要了。

把玻璃杯放在江修手邊,方雲晚皺眉:“以前,你的病好像沒有這樣嚴重。”

是啊,以前确實是沒有這樣嚴重。那時他不過稍稍咳嗽幾聲,方雲晚便要如臨大敵,讓人買一筐雪梨來給他炖湯喝,而如今,他病了累了都無人管顧,自然是比不過以前的。

這樣怨婦一般的自憐,江修自然說不出口,輕咳兩聲,只笑着回他:“嗯,年紀大了,毛病就會多起來。”

才三十出頭的人,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年紀大個屁!方雲晚翻個白眼本不想理睬他,可想起他剛剛哮喘發作跌坐在路邊的模樣,心裏一軟,想勸他一句注意身體,話到嘴邊卻被自己的手機震動打斷。

這個點的咖啡廳沒幾個客人,玻璃牆把晚高峰的擁擠喧嚣阻擋在外,店裏放着低緩的輕音樂,手機震動聲顯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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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雲晚接通手機。那頭是個清亮的女聲:“您好,是白子昂的家長嗎?”

“我是。”方雲晚心虛地看了江修一眼,背過身去,往邊上走了幾步,壓低了聲音,“陳老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邊有點事耽擱了。”

“好的,我也就是想問問您,什麽時候可以過來?班裏的小夥伴們都回家了,小朋友有些情緒。”

糟糕!被江修一鬧,都忘了幼兒園裏還有只小崽子等着他領回家去。

方雲晚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都快七點了。幼兒園老師也是好脾氣,早上他送安安去幼兒園時提了一句今天可能會晚點來接他,沒想到老師居然一聲不吭地陪着孩子等到了這個時候。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馬上就過去。”

挂了電話回來,方雲晚看着江修依然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樣,雖有些不放心,卻不得不硬着心腸同他說:“我有點事得先走,你再緩一緩,過會兒讓司機來接你回家休息,行不行?”

“不行。”江修輕輕咳嗽,“我覺得很不舒服,一個人待着很危險。”

“別鬧,我是真有事,你不舒服趕緊回家,別跟着我瞎折騰。”

“沒事,跟着你,就不會不舒服了。”

“你到底好了沒有?”

江修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裏,含///着笑意看方雲晚在他面前急得跳腳。一直到桌上的手機顯示有來電,江修才終于決定大發慈悲不再逗他,扶着桌子站起身,邊用眼神示意方雲晚往外走,邊接起電話:“是,金橋幼兒園,稍等,我們馬上出來。”

走出幾步,不見方雲晚跟上來。江修扭頭便見方雲晚站在原地盯着他,聲音裏泛着冷意:“你怎麽知道我要去金橋幼兒園?”

江修無奈:“我們不如路上說?不然安安該等急了。”

這個點堵車堵得厲害,方雲晚去接孩子又趕時間,江修只好讓徐章用打車軟件就近叫一輛車過來接他們。

司機的車技很好,因為江修一上車就交代過,趕時間,盡量快,車子在擁擠的車流中曲折前進,進度喜人。但網約車每日上下乘客太多,車裏的空氣有些渾濁,氣味也不大好聞,晚高峰又堵得厲害,車子走走停停左突右沖,乘車人總歸不會太舒服。

方雲晚抿緊了嘴唇,悄悄看了一眼身邊的江修。他閉眼靠坐着,眉頭微微擰着,車窗外流轉的光影落在他輪廓深邃、英挺俊美的臉上,明暗錯落間,令方雲晚莫名地覺查到了一種叵測的危險。

“想問什麽直接問。”江修聲音暗啞低沉。

“你怎麽知道安安在金橋幼兒園?”

“我為什麽不能知道?”江修睜開眼,烏木般漆黑的眼睛直直盯住方雲晚,“又或者我應該這麽問,雲晚,你究竟怕我知道什麽?”

方雲晚鎮定自若地将目光從江修身上移開,筆直地盯着前方:“沒有,我有什麽好怕的?我只是覺得我們沒必要離對方的生活太近。”

盡管沒有看向江修,方雲晚依然能感覺到江修的目光久久地、靜谧地落在自己身上。

“是嗎?可是你看起來非常緊張。”江修伸手将方雲晚無意識地握成拳的手托在掌心裏,将他的手舒展開,輕輕捏兩下,放緩聲音問方雲晚:“放松點,安安是白銘的兒子,對不對?”

不知在想什麽,方雲晚竟然沒有立即将手抽///出來,只是身子頓然一僵。

江修又捏了捏方雲晚的手心,安慰他:“撫養恩師的遺孤,說明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沒有不高興,你不要緊張。”

“不許你提他!”方雲晚不自覺提高了音量。

江修不以為忤,依舊是聲音平和:“好,那我們今天先去接安安,其他的事,另外找個時間好好談,行不行?”

五年前,把方雲晚藏匿心底的往事公之于衆、鬧得滿城風雨的是他,害方雲晚與藍标大獎失之交臂、從此離開自己所喜歡的事業的是他,令白銘被隅城大學除名郁郁半生的也是他。

所以,還要談什麽?還有什麽可談?

方雲晚幹脆利落:“我們沒有什麽可談的。”

“我不這麽覺得。”江修搖頭,“當年我們甚至沒有見上一面,你就離開了隅城。關于那件事,我始終沒有機會正式向你道歉。如今你能回到隅城來,說明你不再逃避,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了。”

方雲晚冷笑:“我們可以談,那白銘呢?”

這跟白銘有什麽關系?江修嘆氣:“雲晚,你講點道理。”

“你可以要我講道理,但是白銘要去哪裏講道理?”方雲晚冷冷地盯着江修。

重逢以來,江修還沒有在這樣近的距離裏仔細看過方雲晚,被五年的時光雕刻打磨過的少年,像是雛鷹忍痛磨去所有柔軟,連面部的輪廓都顯得冰冷剛硬。

方雲晚語氣冰冷,吐字緩慢:“白銘已經死了。你的道歉他聽不到,你的道理他也聽不到了,現在再談這些,還有意義嗎?”

大約是覺察到車子裏氛圍不對,司機緊趕慢趕,總算在兩位乘客情緒失控前将車子穩穩停在金橋幼兒園門口,提醒兩人下車。

話不投機,方雲晚推門下車,連聲招呼也不同江修打。

江修嘆口氣,認命地下車快步跟了上去。

天色已經徹底黑了,連晚托班的小朋友也已經被晚下班的爸爸媽媽接走,幼兒園裏的燈關了大半,顯得暗沉沉的。方雲晚擡頭,一整棟房子,只有二樓還有一間教室亮着燈——正是安安所在的向日葵班。

金橋幼兒園是白銘家附近的一家私立幼兒園,環境好,老師負責,唯一的缺點就是學費太貴。方雲晚剛回隅城時連份正經工作都沒有,靠着網上接一點設計稿,饑一頓飽一頓的,其實動過把安安轉去離自己租住的房子近一些、收費也低一些的幼兒園的念頭。

但是安安很喜歡這裏,每天來接他,他都會興致勃勃地指給方雲晚看:爸爸帶他去那家店吃過面條,爸爸給他買過那家店的蛋糕。幼兒園門口的那條路,處處是安安和白銘一起走過的痕跡。方雲晚不願意住在白銘的房子裏,把安安接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已經是委屈孩子了,他實在不忍心将孩子和白銘之間的最後這一點牽連也掐斷掉。

教室裏空蕩蕩的,老師坐在木地板上陪安安搭積木,看見方雲晚來了,溫柔地告訴安安:“安安,你看誰來啦?”

安安扭頭看向門口。小家夥大概狠狠哭過一場,鼻子眼睛紅成一團,此刻見接他的人來了,并不像別的小朋友歡歡喜喜地撲過去,只撅着嘴看着方雲晚,大大的眼睛裏明明裝着委屈,卻懂事地不敢大張旗哭地哭鬧。

方雲晚走過去抱住小家夥軟軟的身子:“對不起呀安安,今天叔叔有點事,來晚了,你可以原諒叔叔嗎?”

安安松開手裏的玩具,短短的手臂環住方雲晚的脖子,悶悶地「嗯」了一聲。

方雲晚抱着孩子起身,向老師道謝。老師揉了揉安安的頭發,憐憫地看着趴在方雲晚懷裏的孩子:“安安情況特殊,能照顧,我們就多照顧他一些。”

告別了老師,方雲晚抱着安安下樓。江修剛剛病過一場,身上乏力得很,不敢跟在方雲晚身後奔走,站在校門口依舊是守株待兔地等着。

兩個人在來路上的聊天并不愉快,方雲晚假裝沒看見江修要走,不料懷裏的小家夥是個胳膊肘朝外的,趴在方雲晚肩頭眼尖地看見了江修,脆生生地喊道:“叔叔你看,是那天的那個糖果叔叔!”

江修好笑地看了一眼一臉崩潰的方雲晚,指了指校門口停着的一輛黑色轎車:“這麽晚了,你不餓孩子也該餓了,賞光一起吃點東西?”

作者有話說:

走一下情節,這一章是健健康康的修修-下一更,周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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