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往事

最親近的人紮刀子,才最準最狠。

陌生環境裏,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很難安心入睡。

即使安安早嚷着困了,真的躺進被窩裏,卻還是要拉着方雲晚的一角衣服翻來覆去好半天才能安心睡去。

好容易等安安睡熟了,方雲晚重新熱了桌上的小半碗醒酒湯,端進江修卧室。

卧室裏只亮着床頭的一盞臺燈,半室光明半室昏昏,江修強打着精神靠在床頭的軟枕上,還在斷斷續續咳嗽,看上去像是特意在等着方雲晚。他換了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大概是趁着方雲晚沒注意偷偷洗了個澡,又難受得沒力氣吹幹頭發,半濕的頭發凝成一縷一縷,垂下幾絲來遮擋住眉眼。

與平日裏殺伐果決的江總相比,被水氣氤氲浸潤過的江修看上去溫和許多。方雲晚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這樣的江修,柔軟,脆弱,令人不自覺地撤下心裏的防備铠甲,想湊過去抱抱他。

看着暖黃光線下眉眼柔和的江修,方雲晚心想,他如果真像此時看起來一樣純良無害,他們又何至于走到這一步?

把醒酒湯遞給江修,方雲晚特意囑咐了一句:“慢點喝,實在喝不下也別勉強。”等江修接過了碗,方雲晚順手撈起床邊的一條毛巾,開始輕手輕腳地給他擦頭發。

重逢後,兩人之間多得是冷漠苛刻,或者是劍拔弩張,這樣悄無聲息的溫情實在太過難得,以至于沒有人舍得打破。

方雲晚對這個卧室十分熟悉,江修的習慣經年未變,連吹風機都還是放在同一個抽屜裏。他伸手摸了一把江修的頭發,覺得水份已經吸得差不多了,去取了吹風機來。

卧室裏很快被吹風機的聲音填滿。

明明是嘈雜刺耳的聲音,江修卻覺得心被這令人生厭的聲音裹挾的熱風吹過,又暖又滿。他手裏捧着方雲晚遞過來的碗,小口小口抿着碗裏苦澀的湯汁,竟然把方雲晚盛出來的小半碗醒酒湯喝了大半,卻不覺得特別嚴重的反胃難受。

不知不覺地,頭發被吹幹了,醒酒湯也喝完了。

方雲晚收了吹風機,也收走江修手裏的小碗,往他懷裏塞了個暖呼呼的東西。

江修低頭,不禁失笑,懷裏那個笑臉向日葵樣式的熱水袋,還是方雲晚當年買的,鮮豔活潑,跟他卧室灰暗冷淡格格不入的風格。就跟方雲晚這個人一樣,明媚鮮活地照進他的生活裏,像一把劍劈開所有死氣沉沉的晦暗,令他發自心底地想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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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重逢以來第三回 看到江修生病,方雲晚到底不能木人石心無動于衷,躊躇半晌,還是關心了一句:“生病了的話,就少喝點酒,有應酬,就多帶幾個能擋酒的人去,別自己硬扛着。”

“我其實已經很久沒喝酒了。”

江修偏過頭去低低咳嗽兩聲,聲音低沉緩慢:“那年你過生日,我就是因為跟你賭氣喝醉了,才會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發了那些照片。”

方雲晚走向房門的腳步頓住,身後,江修暗啞的聲音繼續低低響着。

“第二天醒來後,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因為還在生你的氣,沒跟你打聲招呼就登上了航班。等到我回國後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急着去找你,就已經找不到你了。”

江修當然找不到方雲晚。

事實上,那時,任何人都找不到方雲晚。

事情發生在方雲晚二十三歲的第一天。那段時間,因為參評藍标建築設計大賽特別推薦設計師,需要準備許多材料,方雲晚與白銘經常不分日夜地泡在一起,不覺間便冷落了江修。

說起來江修也不是那樣小氣的人,若是方雲晚整日與別人待在一塊兒也就罷了,偏偏是白銘,偏偏是方雲晚初入隅城大學時,便暗自仰慕的白銘。

自打江修認識方雲晚,就知道他對白銘的那點小心思,好容易等到白銘成了家,方雲晚死了心,他才得以趁虛而入把方雲晚據為己有。如今再眼睜睜看着方雲晚跟白銘形影不離,心裏自然不痛快,為此江修與方雲晚爆發了幾次争吵,誰也不能說服誰,之後便陷入不痛不癢的冷戰。

江修不是個脾氣多好的人,可他遇上了方雲晚實在沒什麽脾氣。兩人冷戰一周後恰好趕上方雲晚的生日,江修包了一處海灘給方雲晚慶生,想着借機哄哄方雲晚,給自己搭個臺階下來,順勢和好。

為了讓方雲晚開心,江修特意邀請了不少方雲晚相熟的同學和朋友,而白銘,一方面确實是心存芥蒂。

另一方面也因為白銘畢竟是老師,擔心他在場同學們玩得不自在,江修最終沒有邀請他。

可方雲晚恃寵而驕慣了,江修不邀請白銘,他便自己把人帶過來,還因為繼續跟江修賭氣,整個晚上都圍着白銘打轉故意氣他。

結果,方雲晚終于玩火***,激怒了江修。

當天淩晨,一個名為「清江一曲」的網友在隅城大學論壇裏發布了一張帖子,帖子裏有幾張方雲晚與白銘深夜進出酒店的照片,一并貼了一個校外論壇的鏈接。鏈接是一組未完結的漫畫連載,講的大致是一名學生暗戀自己老師的故事。漫畫與圖片一起貼出,似乎暧昧不明地引導着吃瓜的同學們想些什麽。

沒花多少力氣,同學們便順着扒出那組未完結的漫畫作者就是照片的主人公之一方雲晚,很快又陸陸續續有同學拿漫畫中的情節與白銘匹配,竟真的能一一對應上。

連漫畫最後一次更新的時間,也似乎暗藏着玄機,竟是在白銘結婚的前一晚。

事情發酵了兩天,在白銘的妻子挺着大肚子現身指責方雲晚試圖她和白銘的婚姻時,大家的情緒徹底失控。方雲晚的宿舍不停收到憤怒的同學丢到門口的包裹,裏頭甚至有浸泡過小動物血液的人偶。方雲晚的舍友不堪其擾,終于把他從宿舍裏趕出來。方雲晚無處可以,躲在學校附近的小旅館裏,開始接到接到義正辭嚴地咒罵他的電話。

一時之間,方雲晚猶如過街老鼠。

方雲晚反反複複翻看論壇上的第一張帖子。發帖者「清江一曲」這個ID,他再熟悉不過——那是江修的賬號。

他們相識于一場頌文集團向隅城大學捐贈實驗室的活動,初時以為只是一面之緣,後來江修正是以「清江一曲」的ID在論壇裏頻頻回複方雲晚的帖子,甚至想方設法找到了方雲晚連載的漫畫,才逐漸以朋友的身份融入方雲晚的生活。

網絡世界虛無缥缈,一個ID說明不了什麽。

一開始方雲晚也不相信江修會以這樣的方式與他決裂,但從那一天起,他就聯系不上江修了,他躲着人群去了一趟江修家,沒見到人,只看見書桌上攤着數不清的他和白銘的照片。

漫畫是江修看着他畫的,照片是江修拍的,那張帖子即使不是江修親自發的,也必然與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果然,最親近的人紮刀子,才紮得最準最狠。

後來,被藍标大賽從特別推薦設計師提名中除名,從隅城大學休學,被父母趕出家門,在泾城的冬天縮在橋洞裏躲避風雪……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在痛苦得恨不得死去時,方雲晚再也沒有去找過江修。

那段日子昏天黑地,即使到了現在,方雲晚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麽獨自走出來的。

他曾經擁有最和睦溫馨的家庭,他曾經是隅城大學建築系最優秀的學生,他曾經左手理想右手愛情未來可期,而最終不過絢爛煙火的一地死灰。

他确實不知道如何面對江修,這個男人給過他最細致的呵護,他最平和的包容,也最終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往事重提,方雲晚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我以前也覺得,你把我照顧得那麽好,離開你,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你看,我還好好活着,甚至還有餘力養着安安。”

“所以啊江修。”方雲晚沖着江修莞爾一笑,“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哪個人離開了誰就過不下去。這麽多年了,都過去了,我們都應該有新的生活。”

“不,沒有過去!”

“已經過去了。”方雲晚面容平靜,“真的,我不恨你了,也不愛你了。”

江修掀開被子翻身下床,攬住方雲晚的肩膀。他記憶裏的方雲晚是清瘦的少年模樣,像一只白色的綿羊,雪白而柔軟,而如今他的小羊羔已經長出了犄角,已經會用包裹在柔軟溫順裏的銳利把人的心戳穿一個洞來。

風從心上的洞鑽過去,又冷又疼,可始作俑者依然是是溫馴無辜的模樣。

該拿他怎麽辦才好?

江修冰冷的手指拂過方雲晚的臉頰,他的手指那樣冷,聲音卻像一眼溫泉,是流動的溫潤:“既然都過去了,就別哭。”

一直到江修用指腹替他擦拭眼淚,方雲晚才意識到,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竟然哭了。

眼淚有慣性,說不上自己為什麽哭,可方雲晚一時止不住眼淚。他覺得丢人,又沒有辦法止住眼淚,只好抿禁了嘴不讓哽咽聲溢出來,轉身想趕緊逃離江修的視線。

“雲晚。”

江修不肯放他走,握住方雲晚的手臂,趁着他落荒而逃重心不穩,将他拉進懷裏。

剛剛沐浴過的人身上有股方雲晚所熟悉的沐浴露的草木香氣,他感知到有一只手箍住他的後腦,輕輕将他的頭撥到一副單薄的肩膀上。他像是一艘毫無目的的船,駛進港灣,趁着夜色朦胧暧昧,四下無人,便生出停靠下來暫且淪陷的懶怠。

他曾在這裏遭遇過滅頂風浪,盡管摧桅折杆的狼狽歷歷在目,可也許是因為對這裏太過熟悉,或者是因為真的太累了,他竟然放縱了自己一小會兒。

江修摟着方雲晚,拍撫着他的背,聲音暗啞:“沒事了,你別哭。”

聽到江修溫醇的聲音,方雲晚更覺得委屈,埋在他肩頭聲音發悶:“江修,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呢?那些藏在心裏深處不能啓齒的悸動,那些零落成泥本不必追問的情愫,是因為信任,才願意把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告訴他,可他卻毫不憐惜地将它們赤裸地曝光于睽睽衆目之下。

陽光萬丈,燦爛灼然,只有方雲晚自此萬劫不複。

江修無言以對,只能蒼白乏味地疊聲道歉。後來,大約江修也自覺這道歉太過蒼白無力,于是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兩人不知相擁站立了多久,江修身子陡然晃了晃,方雲晚覺得自己靠着的那方胸膛震了震,耳邊是江修劇烈的咳喘,繼而有重量驟然壓到自己身上來。他急忙睜開眼,只見江修臉色和唇色一例是駭人的慘白,半阖着眼,身子向前傾下來,正倒在他身上。

“江修?”

聽見方雲晚的聲音,像是條件反射般,江修猛然睜眼。

他眼中神采全無,黯淡得像是一棵枯朽的老樹。方雲晚懷疑江修根本已經失去意識,可他卻還能擡起手,拍拍方雲晚的後背,在劇烈的咳嗽間隙,還要出聲安撫他:“沒事了……不會再傷害你了……”

作者有話說:

修修和小方的故事告訴我們,适度飲酒!小酌怡情,大飲傷身還傷感情啊!

下一更周二見啦-麽麽麽;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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