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胃疼

徐章好像誤會了什麽?

安安睡熟了之後,方雲晚對江修也便多了一點耐心。

回家時,江修一身酒氣,半夜十有八九得胃疼得更厲害。心裏惦記着這點事兒,方雲晚在江修淺淺睡去後,自己回到客房裏也睡不踏實,躺在安安身邊,卻忍不住豎着耳朵聽隔壁江修卧室裏的動靜。

果然,淩晨兩點多,方雲晚逮到了隔壁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翻身下床,直奔江修卧室,一推門就看見江修伏在床邊,伸長了胳膊要去夠地上的藥瓶。

方雲晚搶在他之前撿了藥瓶起來,遞出去之前多留了個心眼,看了一眼标簽。

他記得以前江修還挺注意養生,不到三十歲就拿着個保溫杯進進出出,為了這事,他沒少笑過江修。可如今,他難受成這樣,就拿一罐止痛藥搪塞自己嗎?

方雲晚皺了皺眉頭:“就靠吃這個?”

“嗯。”江修氣息不穩,忍過一陣絞痛,才有力氣繼續說下去,“少吃幾片,不礙事。”

幾片?

方雲晚瞟了一眼藥瓶上的用法用量,明晃晃地寫着十二小時內不超三片。他懶得教訓江修,自行倒了一片藥出來,塞進江修手心裏:“止痛藥不能多吃,先吃一片看看效果。你等我一會,我去給你倒杯水過來。”

江修握着藥片,疼得又是一陣輕喘,一時說不出話來,只無力地扯了扯方雲晚的衣袖,迫使他停下來回頭看他。

又怎麽了?方雲晚停下腳步扭頭。

只見江修擡手指了指他踩在地上的腳。

人們常說,要看清一個人,要看他做了什麽而不是說了什麽。方雲晚盯着自己十個圓潤雪白的腳趾頭,悲哀地發現,自己剛剛火急火燎地趕過來,竟連拖鞋都沒顧上穿。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好像有點明白過來,為什麽自己嘴上說着不要跟江修再有瓜葛,可過了這麽長時間依舊是藕斷絲連,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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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方雲晚不吭聲,扯住他衣袖的那只手動了動,江修啞着嗓子提醒:“拖鞋。”

這世上執着于方雲晚穿沒穿拖鞋的人,除了他媽媽,大概也就只有江修了。

方雲晚嘆口氣,握住江修挂在他衣袖上搖搖欲墜的手,将那只冰冷的手塞進被子裏,無奈道:“知道了,我先去穿拖鞋,再去給你倒水,你別亂動。”

照顧江修吃了藥,方雲晚從他被子裏摸出已經冷掉的暖水袋,重新插上電加熱。

止痛藥起效需要時間,江修還是胃疼得厲害。大約是不想在方雲晚面前表現出太劇烈的痛楚,令他擔心,江修竭力抑制着自己将身子蜷縮起來的沖動,像一根木頭般筆直僵硬地平躺着,可臉色卻白得像敷了層粉似的,額頭上浮起一層細密的汗。

那個太陽花暖水袋是很早的款式,功率低,徹底加熱需要時間。

方雲晚看着江修的模樣,心裏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終于把自己的手掌摩擦出熱氣來,探進被子裏,熟練而準确地捂在江修冰冷的胃部。

隔着薄薄一層皮肉,方雲晚能感受到手掌下的那處髒器冰冷而僵硬,卻又不時抽搐糾結到一起。

怪不得疼成這樣;

方雲晚深深吸了口氣,手上稍稍使力,柔緩地按摩着江修的胃部。方雲晚逐漸用力試圖揉開江修胃裏的痙攣,他悶哼一聲,身子猛然一僵,臉色又白了一層。

方雲晚硬着心又加了點力氣:“忍一忍,揉開就會好受些。”

江修低低「嗯」了一聲,咬牙暗自忍痛。

“放松,不許憋氣。”

江修輕輕呼出一口氣,低聲道:“跟我說說話。”

說話轉移注意力确實是個好辦法。可是這麽多年,兩個人的生活毫無交集,方雲晚想不出自己能跟江修說些什麽。

仿佛看透他的艱難,江修忍過一陣絞痛,弱聲提醒:“說說,你這些年怎麽過的。”

這些年怎麽過的嗎?

方雲晚愣了愣,這些年,他确實過得不好。初初離開隅城時凄風苦雨幾乎要活不下去,父母與他斷絕了關系,剛到泾城時身上只有那學期剩下的幾千塊錢生活費,沒有畢業證,無法應聘好工作,靠着一天打幾份零工,才勉勉強強沒被凍死餓死。

但是,這些能告訴江修嗎?

當然不可以!

他從來不是被江修豢養的金絲雀,即使被折去了翅膀,他也能依靠自己登高遠眺。而這一路翻山越嶺披荊斬棘的苦難,江修不必知道,他的驕傲,也不允許江修知道。

說點什麽好呢?方雲晚腦子轉得飛快,希望盡快将房間裏這尴尬的安靜應付過去。人生在世,離不開衣食住行,方雲晚順着這個思路,誇了誇江修家阿姨今晚給安安做的飯菜,特意提到阿姨還細心地捏了個熊貓飯團,特別可愛。

江修含着笑看着方雲晚興致勃勃的模樣,眼裏盡是細碎柔光。

“這些年我學會做飯了,覺得把食物煮熟其實也沒多難。自己吃了幾年都習慣了,還是你家阿姨讓我意識到人和人是有區別的。”方雲晚樂呵呵地嘲笑自己,“以前我還覺得安安挑食,太嬌生慣養,現在看來應該是我錯怪他了。”

江修輕咳着笑出聲:“你都會做些什麽?”

“面條,各種各樣的面條,雞湯面,排骨面,酸菜肉絲面,我會好多好多種。”

聽起來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菜式,可是方雲晚眸光閃閃,這都能讓他跟只開屏的孔雀似的驕傲顯擺起來。即使經歷過不好的事情,即使落魄潦倒颠沛流離過,可一不小心,他還是會露出一只孔雀應該有的驕傲來。

他的小孔雀沒有被完完全全摧毀掉,還有一根翎羽,便能開出一根翎羽的絢麗精彩。

真好。

“幹嘛這看着我?不信啊?”方雲晚瞪住江修。

“沒有。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麽能幹。”

捂在胃上的那只溫暖的手頓了頓,江修看見方雲晚收斂起笑意。方雲晚的眉眼生得很好看,眼角微微上揚,在年輕的時候,沾一點陽光便是活脫脫神采飛揚的意氣少年。可是此番回來,他眼裏輕盈跳脫的靈氣藏了起來,還是一樣的眉眼,卻多了內斂沉靜的氣韻,不笑的時候,看上去竟有些郁色。

床頭櫃上充着電的暖水袋「啵」的一聲響,指示燈暗淡,暖水袋加熱完畢。

方雲晚把手從被窩裏抽走,拔了插頭,整理好暖水袋,塞進被窩裏,貼着江修放好。

“雲晚。”

方雲晚挽起一點笑,像是看破紅塵般的寧靜平和:“沒什麽。我也沒想到我這麽能幹,但事情發生的時候,除了讓自己能幹一點,好好活下去,我好像也做不了什麽別的。”

“我可以幫你。”江修脫口而出,又嗫嚅着補充,“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的話,随時可以來找我。比如,你一個人照顧安安,會很辛苦,我可以……”

“不需要。”方雲晚迅速打斷他,“我知道往後我可能大部分時候都沒辦法準時接安安放學,我已經決定找個阿姨幫忙接安安。對了,安安挺喜歡吃你家阿姨做的飯,見了幾次面,也跟阿姨熟悉了。

如果方便的話,你看能不能跟阿姨協調一下她來你這裏的時間,把五點半後的時間留給我?”

這并不是什麽難以答應的事,但江修沒有直接答應下來,而是先問:“幼兒園什麽時候放學?”

“五點。陳老師也負責晚托班,最晚應該能讓安安留到六點。”

“你現在住哪兒?”

“什麽?”方雲晚十分警覺,“這跟我們讨論的事有關嗎?”

江修忽略掉方雲晚語氣中的戒備:“幼兒園離我家近,其實我請阿姨每天花半個小時跑一趟把安安接到這裏來就行,你下班過來跟安安一起吃過飯再回去。”

“我覺得,這樣不大方便吧。”

“你放心,我晚上一般沒那麽早回來,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到底是誰打擾誰?方雲晚覺得啼笑皆非,這裏分明是江修的家啊!

像是怕被當場拒絕,江修在方雲晚靜默了十幾秒後,又忙着補充:“你別多想,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養孩子不容易,這就是讓阿姨多走幾步路的事,你沒必要再另外請阿姨。”

興許是說得太急,江修氣息有些亂,偏過頭去咳了一陣子,啞着聲音道:“沒事,你可以再考慮一下,當然,最好跟安安商量商量。”

就沒見過這樣的?出錢出力,生着病,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供人坐享其成,還怕人不接受,絞盡腦汁想了一串理由來說服人,臨了怕被拒絕,只态度和緩地反複哀求似的說着,再考慮考慮,再商量商量。

方雲晚自己都替江修覺得委屈。

忙了大半夜,方雲晚趴在江修床邊迷迷糊糊睡過去,醒來時卻四仰八叉地躺在江修的床上。厚重的遮光窗簾遮擋下,卧室裏不分晝夜,方雲晚看了眼手機,才發現已經臨近中午。

今天!好像!是個工作日!

方雲晚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沖出卧室。

事實證明,今天确實是個工作日。外面空空蕩蕩,江修和安安都不在,餐桌上擺了一杯牛奶和一塊面包,邊上有一張便利貼,內容簡潔明了,主要告訴方雲晚三件事:一,安安被送去幼兒園了;二,幫他請了一天假;三,早餐熱一熱記得吃掉。

而此時的江修已經在頌文總部大樓開了一上午的會。

年度預算會議要開整整兩天,年底的次年預算影響各個子公司來年的業績壓力和可獲取資源。集團旗下各子公司在會議上無不是與集團鬥智鬥勇,對目标讨價還價,對資源據理力争,預算數據往往要在會議上拉鋸很久才能最終敲定。

作為集團主要主持工作的負責人,江修主持整場會議。

兩個小時過去,所有人都有些疲憊,江修昨晚幾乎一夜沒睡,止痛藥藥效過去,胃裏隐隐翻攪着,不是很疼,終究是不舒服,時間長了還是有些撐不住。

趁着一個議案告一段落,江修宣布大家休息十五分鐘。他借機回辦公室找了藥吃,胃裏不舒服,早上只勉強喝進去了半杯牛奶,防止低血糖發作,他從桌上摸了一顆糖,塞進嘴裏含着。

歇了片刻,徐章借機遞了文件進來給他簽字。江修邊旋着筆蓋邊問:“幫雲晚請好假了嗎?”

“是,已經給他請了一天病假。快中午了,您看需不需要我幫方先生點個粥或者湯,直接送到您家裏?”

病假?喝粥或者湯?

江修愣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徐章親眼目睹方雲晚昨天留在他家裏,好像是誤會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那什麽……之前大家都是罵女鵝的,這次大家一擁而上罵修修,算不算是我的……進步?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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