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羽毛(修) ◇
在方雲晚心裏,江修究竟還有多少分量?
這幾天程盛覺得有點郁悶。他好像徹徹底底成了許路遙的司機——那種送到目的地後,乘客下車即走的司機。
今天又是這樣!
下午,程盛從啓明接許路遙來給江修輸液。車子剛剛滑入頌文大廈地下車庫,許路遙接到了徐章的電話。大約是江修有什麽突發情況,只見許路遙臉色一變,等不及陪程盛停車,要程盛先把他放在電梯口,連句交代也來不及留,像只兔子似的拎着醫藥箱蹿了出去。
江修既是許路遙的朋友,又是許路遙的病人。
要不是一開始許路遙就跟大大方方地跟他解釋過他和江修的相識的過程,要不是早就習慣了許路遙一心撲在病人身上的工作态度,程盛可能早就因為江修占用了許路遙過多的注意力,而氣得揍江修好幾輪了。
這樣說起來,跟許路遙在一塊兒後,他的戾氣好像真的減輕了不少。
程盛笑着轉動方向盤,在電梯間旁找了個停車位等許路遙。車子剛剛熄火,便有一個電話恰好打進來,程盛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人名,不禁微微擰起眉頭。
這通電話的通話時間不算長,但程盛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挂斷電話時,幾乎是黑雲壓城的風雨欲來。
他打開通訊錄,翻到一個電話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兩聲很快被接通,程盛壓抑着怒氣:“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找阿呂了?”
手機聽筒那頭的聲音有些失真:“你說過的,你金盆洗手後,再有人欺負我,我可以直接去找呂哥。”
“我是說你可以去找阿呂,但我沒說讓你去找阿呂幫着你害人!”程盛眉頭越擰越緊,“半個多月前,你動了手腳,害江修差點沒命,還不滿意?”手機那頭的人長久地沉默着。
程盛繼續說:“上回江修情況危急,我來不及多問。最近阿呂才跟我說,你去年年底就跟他要過一回T9511,半個月又一口氣跟他要了三支,今天又想跟他再拿三支藥,你是真沒想讓江修活!”
電話那頭的人軟軟地喊:“阿盛哥哥,我,我也是一時着急,為了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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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幾乎只剩半條命了,還能妨礙到你什麽?”程盛氣極反笑,“是因為自保給他下毒?還是因為個人恩怨,要趕盡殺絕?你自己心裏清楚。”
“阿盛哥哥,原來你是這麽想我的。”
程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多少年了,每次不願意滿足他的要求,他就用這種可憐無辜地語氣來哀求自己,大多時候,他也真的都會心軟。
可這回不同,那是許路遙最好的朋友的性命。
程盛不想同電話那頭的人多話,只說:“你記住了,別再打阿呂手上那些藥的主意,如果往後江修出了什麽意外,我第一個向公安局舉報你。好了,沒事就挂了,你好好工作安生過日子,不要再搞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聽到沒有。”
挂斷電話後,程盛無奈地仰靠在皮座椅裏,長長嘆了口氣。
他想起将近三十年前,破舊老街裏那個孩子。那個有一雙琉璃一樣的眼睛,又明亮又清澈的孩子,那麽小的孩子,天天被喝醉酒的父親追着打,又柔軟又可憐。
程盛小時候武俠小說看魔怔了,以鋤強扶弱作為己任。
在他餓了兩天頭昏眼花時,鄰居家這個被酒鬼父親追着打的漂亮小弟弟偷偷遞給他半罐牛奶,自此,他就成了他決心要保護的第一個人。
護着護着,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個可憐兮兮的孩子早已經脫胎換骨。
甚至于,他已經長出了自己的利爪與毒牙,不再是當年那個在父親的拳頭追過來時,躲在程盛身後喊哥哥的柔弱小孩了。
程盛發現,他是護着他長大成人了,但他好像沒能護住他那雙琉璃一樣清澈的眼睛。
好可惜。
江修從昏沉中蘇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從辦公室移到了隔壁的休息是裏。大概是為了不影響他睡覺,休息室裏拉着厚厚的遮光窗簾,燈一盞沒開,昏昏暗暗的一片,只有不遠處的沙發上有一簇亮光,勾勒出靠在沙發上玩手機的人的俊臉。
江修輕輕咳嗽幾聲,許路遙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來。
他沒開燈,丢下手機走到江修身邊,問他:“覺得怎麽樣?”
“還好,就是覺得渾身都沒力氣,喘不上氣。”江修心口發沉,簡短的半句話便覺得氣息不順,費力地深吸了幾口氣。
許路遙拿了一罐便捷式氧氣瓶給他扣上:“很不巧,你這裏的制氧機壞掉了,我的藥箱裏只剩這一罐氧氣瓶。下午的藥已經打完了,你既然醒了,就收拾一下,程盛在樓下等着呢,你回去再接着睡。”
“好,送我去半山吧,順便讓你給安安換藥打針。”江修緩緩撐坐起來,“徐章呢?我讓他整理幾份文件帶回去看。”
“別想。”許路遙幹脆利落地拒絕,“你回去就給我好好睡覺。”
說話間,許路遙摁開房間裏的燈。雪白的燈光灑下來,江修眼下薄薄的一層陰翳在他蒼白的臉上分外顯眼。
許路遙把手機調成自拍模式,當作鏡子舉在江修眼前給他自己看:“喏,自己看看你的黑眼圈。聽說你昨天半夜十一點還跑回市區一趟,然後又跑回半山別墅了,我不理解,你這是在幹嘛?兜風?”
“我去給安安抓兔子。”
“什麽?”
眼看着許路遙要發火,江修故意偷換概念轉移開他的注意力:“安安的玩具兔子落在家裏了,昨晚傷口疼鬧着不肯睡,我回來給他取。”
他說得輕松,許路遙卻笑不出來:“一只兔子而已,至于讓你這種只剩半條命的人連夜跑一趟嗎?”
“那能怎麽辦?總不能讓小晚帶着孩子跑一趟。”
“怎麽不能?他身強體壯的,總比你跑一趟要強。”
江修苦笑道:“你以為他出來了,還肯乖乖跟我回去嗎?”
“不回去更好,沒人折騰你,你還能多活兩年。”
江修蜷起手抵在唇邊低低咳嗽,唇色慘淡得幾乎是青白色:“把那些人送進警察局前,他還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生。”
江修下午就被許路遙送回別墅,在房間裏戴着鼻氧管斷斷續續地睡了幾個小時,才終于恢複了一點精力。醒來時已經是飯點,他覺得身上的倦怠無力感褪了一點,強打着精神披上外套下樓。
因為傷口的關系,午後安安有點低燒,許路遙給他挂了藥水,留了一點退燒藥給方雲晚以防不時之需。江修下樓時,許路遙已經離開,安安已經挂完今天的藥水,沒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由方雲晚一勺一勺地喂飯。
考慮到安安的情況,阿姨今晚煮了個香菇雞茸粥,可方雲晚喂安安喝完粥,自己卻一口不碰,瞟了餐桌另一端的江修一眼,故意嫌清湯寡水的沒味道,嚷嚷着要吃火鍋。
江修暗暗發笑,跟今天早晨一模一樣的招數,這個人啊,連使壞故意折騰人都想不出什麽過分的事。
吃火鍋倒不是什麽難事,江修早料到方雲晚總有一天會饞火鍋,一直讓阿姨備着幾款火鍋底料,冷凍室裏也藏着不少火鍋丸和肥牛卷,燒一鍋水,切幾樣蔬菜,一頓火鍋就能熱熱鬧鬧的吃起來。
準備火鍋這事,說難不難,只是稍嫌繁瑣。
土豆、藕片、豆腐、肉片等等配菜,每一樣都需要清洗切片。
江修在電磁爐上煮火鍋底料時被裹着火辣油煙的熱氣嗆了一下,咳得心口抽痛眼前發黑,回到廚房裏,拿起菜刀手都是發抖的。他每一刀都落得很慢,那一刀刀片下的,仿佛不是土豆片,而是從他身上生生剜下血肉來。
幾樣蔬菜清洗切片完畢,江修一下午攢出來的力氣也差不多消耗光了,眼前黑霧重重,耳邊也接連不斷的嗡鳴着。
不知是不是剛剛被油煙撲了一下的緣故,他此時覺得自己的喉嚨裏熱辣辣地疼,一股惡心從胃裏翻上來,他不敢亂動,只扶着竈臺僵硬地站着。
方雲晚拉開廚房的推拉門時,看到的便是江修扶着竈臺站立的背影。
從背影看,江修最近确實又瘦了不少,圍裙的綁帶清晰地勒出他腰部的線條。方雲晚看着他急劇消瘦的背影,腦子裏驀然冒出一個詞來——弱不勝衣。
盯着江修的背影,方雲晚心裏後知後覺地抽了一下。
昨晚江修連夜去給安安取毛絨兔子,緊接着就起了大早給他們烤蛋糕,算下來他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這地方離市區又遠,他上下班的通勤時間拉長到兩個多小時,來回長途奔波,可不就憔悴了嗎?
可又能怪得了誰呢?還不是他江老板自己把人囚禁了這個荒山野嶺的地方?
想到這裏,方雲晚潛意識裏的那一點心疼都被自己硬生生壓了下去,只對着廚房裏那抹清瘦的聲音催促道:“怎麽還沒好?”
江修像是垂着頭在走神,聽見方雲晚的催促,連忙擡頭應了聲:“快好了。”
他沒有回頭看方雲晚,方雲晚也沒打算跟他打個照面,催了一句便關門離開。
一直到聽見方雲晚關上廚房的推拉門,江修才輕輕松了口氣,身子向前傾了傾,一聲悶哼,只見水池裏落下了一小片殷紅。
那口不知淤堵在什麽地方的血被嘔出後,江修反倒覺得精神都舒爽了不少。他将切好的蔬菜肉品端到餐廳,從砂鍋裏舀了半碗粥,陪方雲晚坐着,看他吃火鍋。
那一頓飯兩人相顧無言,無聊而尴尬。
晚飯後,江修簡單洗漱,打開電腦倚靠在床頭工作。他近來身體狀況不好,精力不濟,有時會不小心睡過去,可又幸好他胸悶氣促,睡得不沉,大多時候不到一個小時便會自行醒來。
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與方雲晚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緣故,這一覺竟睡得出奇的好。江修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砸門聲驚醒時,腿上架着筆記本電腦,已經迷迷糊糊睡了将近三個小時。
沉睡中驟然醒來,江修只覺心跳如搗,額頭很快浮起一層虛汗。
方雲晚在門口喊江修的名字,可他身上沒有力氣,竟一時起不了身,平躺在床上歇了一會兒,才掙紮着翻身下床,去給方雲晚開門:“怎麽了?”
“安安燒得厲害,喂了退燒藥也不管用,剛剛已經開始抽搐了。”
方雲晚神色驚慌,江修也随着他着急起來,跟在他身後快步朝二樓安安的房間趕去。
這棟房子統共與三層,方雲晚和安安的卧室在二樓,而江修獨自住在三樓。他追着方雲晚走出幾步便覺得心跳如搗,眼前翻起一團黑霧。
毫無預兆地,在還剩三四級臺階時,江修突然一腳踏空。
幸而那時方雲晚已經下到二樓,正要回頭看江修跟來了沒有,誰料一回頭便見江修的身子猝然像一片羽毛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方雲晚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他。
一直到把人接進懷裏,方雲晚才發現,江修真的跟一片羽毛似的,輕飄得沒有重量。
作者有話說:
一方面最近有點卡,一方面最近小方被罵得有點慘,周六停一天,修修文-順利的話,周日更新,不順利的話,周二見——
修的部分會增加一些小方的視角,增加一些過度,應該對主線情節不會有很大的調整,可以來重新看一下,也可以等更新直接往下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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