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墜海 ◇

山路的另一側是陡坡,坡底就是海。

方雲晚奪車逃走的地方是距離半山別墅區十幾公裏外的一處樹林附近。得到消息後,江修原本打算親自去現場看看的。

可是從頌文大廈奔波到這裏,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已經幾乎榨幹了他所有力氣,他頭重腳輕地邁出一步,身子一晃便栽倒下去。

負責護送方雲晚的兩個人被叫回來後,就被徑直帶上三樓去見江修。

江修心肺功能衰退得厲害,已經許久無法平躺,此時身後墊了幾塊枕頭,勉強靠坐在床頭阖着眼休息。許路遙未雨綢缪地在他房間裏放置的那些儀器和藥物,此時派上了用場,各種儀器的線條錯綜複雜地纏繞在江修身上,安靜的房間裏只有各種設備運行的聲響。

聽見動靜,江修睜開眼睛,目光倦然掃過站在床位的兩個人,眉頭輕蹙。

這兩個人看上去實在是狼狽極了,西裝外套盡是褶皺,其中一個人,裏頭的襯衫甚至被扯掉了一顆扣子。他們的臉都是紅腫的,特別是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一直到此時,他們眨眼的動作依然很奇怪,眼睛裏不斷地流出眼淚來。

“說說當時的情況。”江修身體不适,情緒不佳,語氣也不算太好。

“方先生急着要上廁所,那條路沒什麽人,又都是樹林。于是我們就把車停在路邊,一個人在車上等着,另一個人陪他去林子裏方便。”

江修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梭巡,問先開口的人:“是你陪他去的?”

“不,是阿超。”

那個叫阿超的眼睛紅腫得更厲害,右眼甚至一直睜不開,只能半眯着。

他告訴江修:“那地方廣,我也擔心方先生有心逃走,特意離他很近。他本來确實是說要去方便的,可是到了地方,他突然從口袋裏抓出了一把辣椒粉,直接往我眼睛上摁,我和他離得太近,一時沒能躲開,辣勁兒一上來,馬上就睜不開眼睛了。”

江修轉向另一個人:“你這時候下車去找他們了?”

他點頭:“我聽見阿超的叫喊聲,便覺得不妙,趕緊下車去找他們。可是我走進樹林後,忽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過頭來,眼睛上也被糊了辣椒粉。接着就有人來搶我的車鑰匙,我看不清人,但猜測那大概是方先生,沒敢跟他動手,很快他就找到了車鑰匙,沒過多久,就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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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來的辣椒粉?”江修臉色鐵青,悶咳了一陣,低聲道,“讓阿姨也上來一趟。”

沒過多久,江修找來照顧方雲晚和安安的那個阿姨也被喊到江修的房間裏來。剛剛站定,江修便開門見山:“雲晚哪裏來的辣椒粉?”

“辣椒粉?”阿姨頓了頓,回過神來,“昨天方先生說中午想吃烤肉,還特意交代了要多準備點辣椒粉,說他口味重。我後來看,他也确實吃了很多辣椒——”

說到這裏,阿姨後知後覺地開始覺得不對,擡手掩住因吃驚而長大的嘴。

昨天中午方雲晚跟她要了不下五回辣椒粉。應方雲晚要求,她交代守門人去買辣椒的時候只管挑最辣的買,這樣的辣度下,方雲晚吃光了整整五小碗辣椒粉。

細想之下,似乎不大合理。

但那個當下,阿姨也只當方雲晚吃得盡興,沒有過多在意。

江修長長呼出一口氣,臉上倦色更濃,又問她:“我遺落在這裏的那把手機,你是什麽時候找到的?确定雲晚沒有發現?”

“那天早上打掃衛生的時候就發現了,那早上方先生一直在問安安的情況,我找到手機時也才不過十點多,我覺得方先生應該沒發現。”

要判斷方雲晚究竟有沒有使用過那把手機,自然不能只聽阿姨一面之詞。江修還想說什麽,可到底體力難支,又輕輕悶咳了幾聲,頭沉沉地往下垂了垂。

許路遙一直守在床邊,見狀忙俯身下去問他:“怎麽了?難受得厲害?”

江修無聲地搖頭。他還病着,強撐了這麽長時間,他已經虛弱得快要說不出話來,只勉強用氣音,在許路遙耳邊低低地說話:“讓徐章去調通話記錄,我懷疑,雲晚跟別人聯系過,約好裏應外合。”

“好,我通知他馬上去查。”許路遙擰緊了眉頭,眼看不過又多了一會兒工夫,江修的臉色又白得發青,忍不住勸他,“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讓他們走,你好好睡一覺,行不行?”

“雲晚呢?派人去,去找了嗎?”

許路遙點頭:“去找了,程盛也在趕過來的路上了。”

江修點點頭,倦得眼睛裏的光都已經開始渙散了,卻仍強打着精神不肯阖上眼。許路遙朝床尾站着的那排人使了個眼色,大夥會意,次第離開江修的房間。

一時之間,擾擾人群散去,房間裏又只剩下冷冰冰的儀器嗡鳴聲。

許路遙瞟了一眼儀器上的指标,眉頭越皺越緊:“你需要休息。什麽也別想,先睡一覺,否則等不到方雲晚被沒找回來,你自己就先垮了。”

“等程盛去現場看過來,我才能放得下心。”

“睡吧,興許你一覺醒來,他們就把方雲晚給你帶回來了。”

江修的眼珠子遲滞地動了動,聲音低不可聞:“你們一定要,保證他和安安的安全。”

“知道,程盛親自去辦,你還不放心?睡吧”

許路遙聲音低緩,像是一首輕緩優美的搖籃曲,江修被他哄得昏昏欲睡。他被許路遙說的美好畫面所吸引,終于放任自己滑入漆黑的夢鄉。

許路遙說得對,也許一覺醒來,程盛就把雲晚帶回來了呢?

心裏藏着事,江修睡得不沉,一覺醒來不過下午三四點的光景。

如他所期待的,程盛帶着人順着方雲晚驅車離開的方向一路找了幾個小時,确實給他帶回來了方雲晚的消息。

毫無緣故的,房間裏的氣氛沉悶得令人不安,江修擡眼看站在床邊的許路遙和程盛。他不明白,找不到就找不到,不過就是雲晚又從他身邊跑掉了一回,這事之前又不是沒有發生過,至于臉色凝重成這幅模樣嗎?

江修問:“人沒找到?”

許路遙與程盛對視了一眼,許路遙搶着回答:“對,還沒找到。”

“那知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江修皺眉,“他是開車走的,沿路那麽多攝像頭,總是能找到一點線索。”

縱使是在病中,江修依然思路流暢,邏輯清晰,不是許路遙三言兩語可以搪塞過去的。許路遙心裏藏不住事,本來就有些做賊心虛的心态,被江修這樣一問,心裏的驚惶不安盡數浮在臉上。

江修不動聲色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冷靜開口:“你實話說,雲晚怎麽了?受傷了嗎?”

“不是,你別胡思亂想……”

“你別說話。”許路遙剛剛開了口,便被江修冷聲打斷,他轉而直直盯着程盛,“許路遙你別在這裏和稀泥,我要聽程盛說。”

程盛的目光總是像一塊老冰塊一般涼,只有在落在許路遙身上時會頃刻間化作一灘水。

此時那塊老冰塊也正沉默地盯着江修。

兩人一言不發地對視了片刻,程盛終于開口:“我确實發現了一些線索,但也确實還沒有找到方雲晚的人,這就是目前的情況。”

“什麽線索?”

許路遙擔心程盛性子直,有些話硬生生地說出來,怕是江修一時接受不了,在他開口前,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使了個眼色。

程盛會意,暗裏握了握他的手,讓他安心。他點開手機裏的地圖,邊指給江修看,邊對他說:“我們從阿超他們被方雲晚搶走車鑰匙的地方開始追蹤,也讓人調了沿途的監控來看。但是你看這裏,這條路崎岖難行,又不是什麽必經之路,車流一向不多,所以這一段路上的監控壞了一盞,也沒人去修。”

程盛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放大那段山路:“這一段路是山路,沒有分叉,總長大約有三公裏。這個攝像頭拍下了方雲晚的車開上了這條路,但另一頭,卻沒有拍到方雲晚從這條山路上駛出去。”

聽到這些描述,江修覺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停了半拍,而後沉沉墜了下去:“什麽意思?是說雲晚把車停在了這裏?”

“沒有,他沒有在這段山路上。”

江修急得撐着坐直了身子。他清瘦至極,挺直了身子坐起,更單薄得像一塊薄薄的板子,他追着程盛問:“那他人呢?”

程盛冷靜寒涼的目光對上江修灼灼如火的目光,寒冰被炙烤得融化出一汪恻隐。

他吸了口氣,繼續說下去:“我們沒有看到方雲晚和那輛轎車,但是我們在一處下坡的彎道發現輪胎軌跡,而那處彎道一側的樹木被重物壓折了一片,山坡上的部分樹枝上挂着汽車零配件或者車身黑色的漆。”

一番話說完,房間裏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的意思是,車在過彎道時,沖下了山崖?”沉默了片刻,江修臉色煞白地問,“那你們找到那輛車了嗎?雲晚怎麽樣?受傷了嗎?”

程盛說:“準确說,不是沖下山崖。”

江修的身子難以自抑在微微顫抖,他費力地擡頭看着程盛,依然堅持要從他口中得知方雲晚的全部信息。

程盛将心一橫,咬牙道:“那一側是陡坡,坡底就是海,看起來,方雲晚開的那輛車是直接滾到海裏去了。”

“你說什麽?”仿佛聽不懂程盛的話,江修臉色慘白地盯着他。

話音未落盡,江修按着心口輕輕悶咳了兩聲,身子猛地一抽,「哇」地噴出一大口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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